自此心弦夜夜化出人形与我相伴,他并不与我亲近,只是每夜坐在几案旁,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听我说话。有时他也提起他的师傅、他的母亲和他这几百年的修炼经历。
有一次心弦问我:“惜玉,你愿意自己给我蒸芙蓉盏么?”我便笑出声来:“你见过哪位郡主自己下厨的?不过我知道你喜欢吃那道点心,我让庖屋日日送来便是。”我忽然看见心弦的眼睛暗了暗,漆黑的眼睫一闪,似有一抹失望闪过,幽深绵远。
还有的时候,我们两个都找不到话说,于是我俩就那么静静地相对而坐。半明的灯火中,他与生俱来的威煞戾气仿佛熔化得无影无踪。我只见他那么专注温存地望着我,隔着几步远,我却好似听得见他如鼓点般的怦然心跳。每每我睡去的时候,总觉得额上眉心一阵温润……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原来的岑寂长夜对于我来说再不寂寞漫长。这一个多月的夜晚和白天,都有无尽的温暖向我围拢过来,细细密密,切切绵绵。无论心弦是人是兽,他都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得或缺的一部分。
这一日惜珥唤我到他书房去,待我坐定,他便对我说:“两个月后扶鸾就会来候府下聘礼,之后你们择吉日成亲。”
我发髻间碧玉笄头的珠玑流苏倏然抖动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我幽幽地问惜珥:“可以不嫁么?”
“为什么?”惜珥盯住我问。
“我……”我艰难说道:“我已心有所属。”
“难怪你总对扶鸾不上心,”惜珥凝起眉毛:“我早该想到会是这样。”
惜珥顿了一会儿,终于咬牙向我说道:“也罢,愚兄就是豁出性命去,也要成就妹妹的心愿!你且告诉我,你那心上人是谁?我一定想办法,帮你们促成姻缘。”
“这……”我又一次艰难开口:“我嫁不了他。”
我却听见惜珥长出了一口气:“既是这样,”这一次他娓娓向我说到:“那么惜玉,你还是嫁给扶鸾吧。你也知道,早有高人说过你生来便带着兴邦安国之运,扶鸾是非你不娶的。你若能和你那心上人结成眷属,愚兄这厢一定鼎力相助。可是你们两个如果不能谈婚论嫁,你还是嫁给扶鸾吧,其实世子很喜欢你的,做了他的正妃,你吃不了亏。再者,你若真有定国兴邦的助夫之运,这桩婚姻于家于国也都是好事。”
我默然。
我还能说什么呢?其实,无论是我自己还是哥哥惜珥,都没有权力决定我的婚姻。王家欲娶,我能如何?
晚上我问心弦:“你这些天来都与我相敬如宾,莫不是想等我嫁人之后就返回隐云山继续修仙?”
心弦一愣:“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他的语调一反往日的沉着幽深,动情说道:“我若放得下你,当日何必冒死救你?我若能舍得你离去,何必等到今日?我怎么能不想和你夫妻一体?我早就说过,若能与你相伴,便是粉身碎骨,我也不后悔!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盼望你是我的妻!可我是怕你并不我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我……是怕牵累了你!”
我只见他一边铿锵道来,一边胸口起起伏伏,那一颗炽烧的心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他目光里一团团喷薄欲出的火焰,好似随时随地都可以将我的身心熔化。
我不再犹豫,几步扑进他的胸怀间,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脖颈时望住他乌黑深邃的眼睛:“今生来世,我只愿作你的妻!”
我感觉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应我,却问向我:“那么你和扶鸾……?”
我不等他问完便决然答道:“我只想作你的妻,万死不悔。”
他一把搂住我,双臂紧紧将我缠住,仿佛要把我熔入他的身体。我的面颊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擂鼓一般的心跳。他一字一句地向我耳语:“惜玉,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活着,这样我死也瞑目!”不等我作答,他已如海潮汹涌,瞬间将我淹没。
鸾鸟衔莲五连枝银灯的莲盘中麻捻上的灯火忽明忽暗,似有一对飞蛾扑火,九死不悔。
生命于一夕之间变得无比美丽,心弦和我的生命之花,自这一夕开始绚丽绽放。
但是我很清楚,极端美丽的事物不会是永恒的,而且非常可能极其短暂。譬如那划破夜空的流星,在它凌空掠过的一刹那绚美璀璨无以伦比,可在瞬间的绝美之后,便是灰飞烟灭。越是极端的美丽或者幸福,逝去的速度可能越快。因为极端的美好太珍贵了,珍贵得令人无法天长地久地拥有。
然而我并不后悔。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没能得到无以伦比的爱情,我却得到了,我已经非常幸运。纵然心弦无数次地嘱咐我要平平安安地活在世上,我却觉得有朝一日苍天不容我们的爱情的时候,和他一同死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生也同衾,死也同穴,只要能和他相守,同赴生死便是美好。
可是,事情永远不会像希望的那么简单。
将近两个月后的一日午膳间,我突然一阵恶心,只觉得胃肠里的东西似要涌上喉间。站在一边的小怜看出异样,便向我问到:“姑娘可是不舒服?”我沉了沉,淡淡说到:“没什么不舒服,想是那道梅子炮牂太腻了些。”接着我便拣了清粥淡饭草草吃了几口了事。
饭毕我坐在房中仔细思付,想来癸水已迟了半月未至,又兼略略恶心……我手中的错金云纹茶盏瞬间滑落,小怜闻声跑来张罗着帮我更换衣裙。我却呆呆地愣坐在叠席上,莫非我这是……有了身孕?!
夜晚清凉如水,我向心弦娓娓道来。
听说我有了身孕,心弦的漆黑的双眸如两潭清泉般闪烁荡漾。他一把将我揽在怀中,久久不能言语。
我在他耳边呢喃:“咱们远走高飞好不好?”
他紧紧扣住我,在我耳畔一字一句道:“惜玉,你以为以你的身份,能逃得出瑞都?若能如此,咱们早就离开了。或者,你哥哥也早把你送走了。”
我茫然:“我以为大不了咱们同生共死,眼下看来却是不可。”
心弦骤然将我搂得更紧,重重向我说道:“惜玉,你向我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娘儿俩个都平平安安地活着!”
他低头向我,幽深如潭的双眸一眨不眨,不容商量地等着我的答复。
我犹犹豫豫道:“我……保证……”
可我又如何保证呢?
我仰面向心弦坚定道来:“几日后扶鸾会携万金亲自到候府下聘,那时我便当面告诉他,我誓不能嫁!”
心弦犹豫了一下,向我说道:“我随你去。”
我望向他的眸子:“你也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也平平安安地活着!我们永生相伴!”
他的臂膀微微颤抖,低下头来重重吻住我,好似要把我的血肉神智席卷入他的身体。只听见他轻声向我呢喃:“我爱你。”
在我身边躺下时,他没有再和我缱绻,只是紧紧将我揽在怀里。
我在他的胸怀间轻问:“是怕打扰咱们的孩儿么?”
他向我呢喃:“谁也不能打扰咱们的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