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便伴着皓羽读书。
说是服侍他,其实并不需要我做什么事情:房间有人洒扫,衣服有人洗涤,三餐有人送来。我日日做的事情,不过是给皓羽磨墨递纸,他读书读倦了的时候给他弹首曲子,仆从把饭菜送来时我伴着皓羽用餐。
皓羽待我淡泊温和,闲来与我聊天交谈时,虽亲切随和,但无半句亲昵言语。每每我含情脉脉地注视他时,他却只是埋头读书,并不接纳我的绵绵情意。每次我想拉拉他的衣袖或是揽一揽他有胳膊亲昵一下时,他总是不着痕迹地避开。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便问他:“皓羽哥哥,你不喜欢我吗?怎么连拉拉手都不行呢?”
皓羽还是那么温文尔雅地微笑,清澈的声音也随着他的笑容向我流动:“居月这样的才貌,有谁能不喜欢?只是咱们说好的,三年以后我考中贡士,咱们再议儿女之情婚姻大事,对不对?”
我略松了一口气,却还是不放心:“皓羽哥哥,你能担保一定春闱得中么?若是未中,你我又如何?”
皓羽的微笑仍如朗月清风:“你这小姑娘,还妨我不中不成?”
我便连连说道:“不是,不是……我是说,就算你这么辛苦地读书,参考时也难免有意外,更加之其他考生与朝中有人情关系,所以那春闱的结果颇难预料。不如考试前我帮你去盗了考题,或是那礼部官员阅卷时,我去向他们施一道迷魂咒,让他们选你入贡士榜,你看如何?”
不待我话音落地,皓羽脸上的和风淡煦骤时阴云密布:“我虽一心成就事业,可从来做人清白、做事干净,怎能以作弊求取功名!更何况我孜孜以求为的是真才实学,不是货真价实的官职名头,就是白给我也不要!”
言毕,他竟背过脸去,只作读书,再不与我多说一个字。
我站在当地,心里一片凄凉。本来我是一番好意,想助他得中春闱,我也能和他结发同心,谁知一言不和,竟被他泼了一盆冷水。
还有,皓羽想一身清白求取功名倒也罢了,只是他一门心思都在成就事业上,那么,我,到底在他心里有多少分量?
皓羽并不是囿在书房里的书虫,他也时常出门探师访友,佸城名士的诗酒聚会他是常客。若逢年节,皓羽更喜四处游玩拜访,每次皆是尽兴而归。
只是,皓羽从未带我一同出去过。每到他悄然离开人去楼空时,我只能对着庭前花木扶疏,听着梁上燕子呢喃,独自欷歔。
我们神仙虽有神威灵力,但是于读人心、解人情、经营爱情这一方面,却和凡人无异。没有任何一个神仙能用法术求取爱情。
我就这样一直伴着皓羽、等着皓羽,满怀期待却又无所作为,眼看着杨柳堆烟之后是朱槿花残,耳听着乱蛩鸣壁之后是雪折梅枝,皓羽却永远对我温和着却疏远着。于我而言,他宛如镜花水月,美好却虚幻。
转眼间又是元宵节,算一算我来凡间已经快两年了,而距我认识皓羽的那个元宵佳节,已整整三载。
那晚皓羽先出去观灯,回府后又陪着万俟老夫妇及同族亲戚饮宴,闹到三更天才回房就寝。我把他扶到床上时,他竟脚步虚浮,口齿缠绵,满身尽是罗浮春的绵绵香气。
我低头凝视这个欹在素枕上睡得不太深沉的少年:洁白的面庞如白玉雕就,漆黑的头发纷乱地散落在枕畔,浓密的眼睫低垂出令人神驰的温柔,温润的嘴唇勾勒出完美的弧度……
我心心念念了三年的人就在身畔,他身上一阵阵飘散开来的罗浮春的香气让我薰然。这一刻,我怎么舍得离开?
我俯下身……
荼白薄纱帷幔袅袅飘动,纱帐外的青铜鹤舞蕉叶烛台上的烛火荧荧闪烁,半明半暗却又忐忑不安。纱帐内似有云腾雾卷,又似有火树银花。恍惚间,我仿佛觉得有骊龙跃渊、蛟龙入海。
在后来的近一个月里,我们俩个谁也不曾再提起那一晚。他依旧安静地读书,宛如看不到我的深情痴心;我依旧安静地伴在他身边,身心疲倦。
这一日见他读书读倦了,我便欲弹首曲子给他解闷儿,却忽听见居云燃起传音香,向我说道:“你怎么忘了母后生辰?速回天宫一日为母后庆生,应付了这一日你再回去找你那心上人!”
我哪里敢怠慢,急向皓羽说明原委,告诉他我只去天宫一天,也就是离开他一年,人间一年以后我定回来,与他结百年之好。
皓羽并不挽留,只嘱咐我一路小心。
我却不放心,取下发辫上的一段红丝绳系在他左手腕上,对他说:“我给你系的丝绳是我的万缕相思,你是万万解不下来的。我不在的这一年里,你看见这丝绳,便可想起我,不会把我忘了。你一定等我回来!”
皓羽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还是那么清朗淡逸地对我说:“你且去为天后庆生便是,不必担心我。”
我来不及再与他多言,就对他说:“我欠你一首琴曲,回来再给你弹吧……”随即我便踏上一朵青云,直向瑶池而去。
我在瑶池应付了一天,给母后祝寿,与各路神仙寒暄。中间居云曾悄悄向我纳罕道:“怎么不见西海水君?”不等答言,我只觉一阵恶心。居云见我神情有异,便问我:“怎么了?”我只得随口答道:“这广寒酿有些上头。”
避开热闹,我拣了处清静水榭坐下来。我用手柔柔地抚着自己的小腹,轻声说道:“皓羽,我有孕了。”
母后的生辰宴会一散,我便向居云辞别,然后又急急向那滚滚红尘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