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倒霉!
究竟有多少看见听见了,都是那个倒霉骑兔爷的伢洞高,非得来,也怪我,大半夜的非不踏实睡觉。
这个夜晚,细麻气得牙关紧咬,还以为自己会睁眼到天亮。疲惫的肢体却不给她体会尴尬酸楚的滋味,迅速地将她送入沉默黑甜的梦乡。
“欸……”临睡前微微的叹息,轻不可闻。
天微微亮,朦胧醒来的细麻看见了苏岚带着倦意的脸。“醒了吗?喇音祭娘们在催了。”
细麻含糊应声,挣扎着坐起来,想到昨夜的事有点羞愧,却又觉得不必对谁抱歉,矛盾之中不得不佩服苏岚的若无其事。
穿戴整齐的碧浓姆妈用她的大嗓门叫醒了一屋的女子:“过了晨时都快快梳妆打扮,昨日正礼毕,今日是斗技,早早地排完舞还能看看热闹……外衫要烫直些,哎,这个发髻要梳圆髻,簪花有吗,红娘,簪花呢……”
细麻快手整装,在碧浓姆妈注意到她之前提起外衫溜出去了。
不远处的族坪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想到明日要献祭的辛顺,细麻抿紧嘴唇,快步离开了。
族女子们还没到齐,早来的都在讨论今天斗技的热门人物。
“听说上年族祭的大蛊师已经升任了驭兽堂掌事,厉害得很。”
“是呀,时运好的功臣升得很快,掌事、兼长老、长老、大长老。原娇云是兼长老的女儿,她说如今驭兽堂将将满了,什么官都不缺,只怕今年的功臣要不如意了。”
“怕什么,有本事的一样挤进去。”
“嘘,那都是蚩尤大神的神意,想挤就能挤的?”
“等我阿兄明日献乐你就知道什么叫凭本事了。”
“呦,你哪个阿兄?不是一个阿姆生的,莫要乱叫。”
咚咚鼓响,喇音祭娘们到了,又要开始密集的练舞。苏岚又跟细麻咬耳朵:“你只要看我的动作,只要能混上领舞,就不用自己记队形,跟我就行了。”
细麻没来得及回应,练习就开始了,她其实很想说,别带我人前出丑啦。但鼓点和祭娘的指令一起,她又控制不住地放弃思考跟苏岚的动作。
这样下去群舞还行,配上队形走位怎么办呢?细麻也拿自己这副身体没办法,干脆告了假,暂时出去透透气。
族舞练习是在晒粮场,用干草垛围起一圈遮挡,族人认为献舞是给蚩尤大神和山川神灵的,除族长、大祭司以外的普通人若是先于族祭看到这段舞,就是对神灵的不敬,所以附近并无她人。
细麻在场外依然能听见忽快忽慢的鼓点和喇音祭娘时而高亢时而委婉的吟唱,她就在这里独自回忆动作,没有她人的干扰,也没有祭娘的指点,反而一切动作如在眼前,顺利非常。她练习了两遍,手足动作流畅无误。
只要不丢人就行,不丢人就可以了。细麻暗暗地鼓励自己,昂着头走进练舞场。她没细想的是,不给谁丢人?户子洼吗?苏岚已经够长脸了。是自己的阿姆吗?谁会把笨拙这件事怪到阿姆头上。是自己吗?谁又知道细麻是谁。
大概是为了要大气自信地站在喜欢的人面前,带着刚跳完舞的细微喘气,高傲地问:你看见了吗?
细麻们为了献舞,避开了人群,自然也没办法观看斗技,但却一定不会错过优胜者的故事。每隔两个时辰就会有两个年轻的小祭司带着一肚子的新鲜话来,他们在舞场外轻击长板,待舞场内的鼓声停止就进去手舞足蹈地讲故事。鲜活稚嫩的女子们通过小祭司的传话认识了红谷洼的当蛮、河寨的大治仑、青山德……他们有些技艺高超,有些虽败犹荣,又有些不够沉稳,还有些敦厚可靠。
“哪怕是虎豹,也有歹的、弱的,只有最好的臣才能配最好的女子,你们的孩子都是蚩尤族将来的基石,不要枉费蚩尤大神为你们选的路。斗技是为什么?你们以为只是让少年们斗勇炫技吗?只是要选出驭兽堂的掌事、长老吗?
蚩尤族深居大山百多年,永远不要忘了我们从富庶之地而来,要永远坚持传承,要有源源不断的后人,身在深山而……心在天下。”
族长没有击长板就走进了舞场,女子们正兴奋地议论着听到的故事,被族长不疾不徐的话乱了兴致。
喇音祭娘连忙招呼族女子们行礼。
“族长后日要为你们亲手画额前月,今日来审查你们准备的族舞,如心中只想着少年情郎也不必在此处练习,去族坪上等着拦住一个英雄倒更快些。
族舞是献礼神灵,祈求神灵让你们与最有力的血脉相融,为蚩尤族绵延子嗣,万古长青。”
喇音祭司是是大祭司之下主管乐舞的一个官职,历来是女子担职,所以也称喇音祭娘,她以为族长的话过于晦涩,年轻女娃们还不懂,却不知族长并不只是要族女子绵延子嗣这么简单,而是传递了更重要的信息,蚩尤族迟早要回去的。
族长看了一眼喇音,没再说话,挥挥手示意:“有劳喇音。”
喇音祭娘点点头,忙不迭指挥着族女子们归位列队整装,生怕族长有半分不满。她在队列里左看右看都觉得十分完美,偏族长的脸色纹丝不动,一点欣赏都没有。
乐止舞毕,族女子们行礼。
“族长照鉴,可有不妥之处?族女子们当如何改进?”喇音祭娘微微弯腰。
族长点点头:“很好,大祭司无暇分身,今次族祭就不来查验族舞了,喇音要多加照看,莫失利神灵便好。”
喇音祭娘连声应是。
往年族祭多数是大祭司亲来核验,为族女子和赞歌,今年大祭司却一心专注,扑在驭兽斗技的准备上。
大祭司虽然不是兽师,然全族唯一的大祭司身份是高于兽师的存在,在族人眼中,他对乐、药的理解是蚩尤大神亲传,他可通达于蚩尤大神,驭兽秘技根本无须学习,只要凭本能去操控即可。
这一代的大祭司被授名天启诚,最独到的就是他的感觉。凭感觉活着也许对普通人来说是荒谬,但天启诚大祭司偏有这种能耐,不以咒诀、不以乐药就能引出山间灵兽、感悟天时。
“这一次驭兽斗技,所有已核验的兽师都不得入场,我只要子弟们入场比试。”大祭司在驭兽谷的比试场看好了入场的毒物们。
“是,大祭司。”
大祭司最后离开的时候在比试场里撒下一片药粉,喷香悠然,能让场中的毒蛇、毒鼬、猛蜂、巨狼蛛、红背鼠陷入沉睡。
跟随大祭司十年多的祭司也曾问过大祭司,驭兽斗技从来都是猛虎开路、龙蛇压轴,如何今年都换成了毒物?
大祭司神色凝重,族人需要一场彻底的痛击。
专心准备大显身手的兽师子弟们完全不知明年清晨要面对的是什么凶险,连伢洞长老都不知道大祭司的安排。
高也在努力准备着,这两年来他又参加了一次兽师核验,依然惜败,他不能接受,明明已经将指定的母豹从幼豹身边带出山林,却还是被评定为失败。
“驭兽,是令兽解你心意,为你所用,迷失心智失去战力的母豹毫无价值。”这是驭兽堂大长老令子的原话,高不服。
不服又能如何,只好继续学习、继续准备。还好,他还够年轻,还有耐心再等一次。自从高十五岁那年和族兄入山试迷蛊而不得后,他就像突然开窍了一样,找到兽蛊的入门之道,四年来虽则无大进境,但比起之前毫无根骨的情况来说,已是幸运。
多亏了细麻,在高心里,他突然的开窍是因为碰见了细麻,这个女子给他带来了幸运。
第一次见面,让他从傻小子的窘迫里抽身离开,第二次见面,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也成为了驭兽堂下行走,不再是无名之辈。
这一次,只有兽师子弟参加的斗技,他想如果自己都不能得胜而出,还有谁能?到时候所有族人都会知道,这个伢洞村出生、伢山长大、老兽师驽挚的儿子,究竟是谁。
他扎紧了肩上的箭囊,束好身上的软甲,在额上画了血王印,顶着弥漫的晨雾,在黑暗中出发了。
这一群兽师子弟,怀着死战之心沉默地进入斗技场。他们不知道的是,已经成名的兽师都隐身在斗技场中,备着配制好的解药和粪火石,随时准备拯救他们于毒物之中。
大祭司就在斗技场通往族坪的出口等候,斗技场有古老的结界,毒物在其中好控制,出了斗技场就需要谨慎了,不怕伤了兽师子弟,怕冲撞了平头无辜的族人。
这一场斗技开始的时候静默无声,结束的时候震惊四座,就连身困族舞场的族女子都感受到压抑的气息。
没有一个兽师子弟能把驯服的毒兽带到族坪。
“十几代人罢了,我蚩尤族民竟已如斯。”大祭司在祭台上对着单膝跪地的兽师子弟和本想观战却无战可观的族人,淌出几滴老泪,腿上还有被红背鼠爬过留下的灼伤血痕。
高的半边脸被蜂蛰得密密麻麻,吞了解毒草勉强能睁开右眼,此刻也跪着。
“驭兽秘技倒叫我子弟练成了驱牛赶鹿的蛮技,我辈衰微非一日所成,我们这些老家伙是没希望了。但是你们,还有机会,你们的子孙还有机会。今朝你们收拾不了毒蛇大虫,明日、后日你们还能再战一次。
座下子弟是不是也曾想过,学驭兽这本事有什么用?粮都不够吃,肩上裘衣也无,何必自苦?”大祭司停一停,看着八百兽师子弟。
“正是因为粮都不够吃,肩上裘衣也无,你们才必须肩负重担,学成秘技,带着十万大山的毒虫猛兽杀出去,夺下一片丰美之地。蚩尤是生活在平原河谷的人,不应该在冬有冰霜、夏有潮瘴的地方憋屈。从我第一天执掌老权杖时,上一代大祭司就告诉我,蚩尤大神这些年来传递了什么讯息?无他,唯四字耳——回平原去。”
后来在战场上大杀四方的高回忆起这一天,只记得自己高肿得要爆炸的脸,和重得抬不起头的屈辱感,大祭司的话他并不是特别理解,他想的是,回平原他就能给细麻过好日子了,多生几个孩子,多养几圈羊。
哪个青壮小伙子没在村村寨寨里摔过伤过?如今大祭司说可以回平原,那就回平原去!
围观的族人有些困惑,大山之外的平原,不是黄族属地吗?越过鹿野就要被驱逐,莫不是要打战?
兴奋、回归、焦虑、疑惑的情绪弥漫开来,不论是跪着的兽师子弟还是站着的族人,都在讨论什么时候打回平原去。
打回平原的话就能搬家了,听说平原上的土地特别肥,插什么活什么,房子也可以盖大点,不潮湿的话谷仓也不会霉坏,每个村子是不是就可以连得近点,生儿嫁女不用离得那么远,对了还有独轮车一定要带去,收稻子稷粮能收很多……
族长示意掌事擂鼓,中断了族人的讨论。
“蚩尤各部族肃静——听令!”传令官雄浑的嗓音传开来。
“辰光已过,驭兽斗技辛苦非常,各子弟回去疗伤休息,请农人献艺。”
族长三两句话毕,族人的讨论戛然而止,回平原去这四个字成了一个念头,深深扎进族人心里,这一场变故迟早要来。
辛顺还来不及咀嚼这样的念头,农人献祭就开始了,祭司已经唱起祝词,跳起礼农舞。他是第一个献祭的农人,他很惶惑,谁先上谁后上究竟是怎么安排的?仌白长老把他往米通长老那一送,他就插进了农人队伍,还排在第一个。
没有细麻在身边,自己反而比上年族祭要冷静些,也许是不如当初那样抱有期待所以无所谓了。留在哪里都是一介农夫,只要有土地就还是这么过,回不回平原也还是这么种粮。如果不能得到尊重,也没关系,只好忘记自己需要尊重,然后活下去,至少来换粮种的族人还会热情忠厚地给他留下东西,哪怕什么都没有也能给自己修修房子。
歌毕舞止,辛顺踏步而上,屈膝俯身行礼。
第一礼,向蚩尤大神。
第二礼,向天地诸灵。
第三礼,向祭司长老。
“蒙蚩尤神力,献丰白谷种。户子洼苓辛顺,年满十四,受户洼仌白长老教诲,曾取山阳清水稻与蒙花地野稻,夹杂而植,混花而育,得杂合穗,矮直且壮。又取杂合稻穗与山阳清水稻杂育,今再生有稻如斯,呈请大祭司、族长与诸位长老鉴拙。”
辛顺话毕,将麻布中的穗和谷都递给祭司,平静地等待着宣判。只要有阳光的地方,植物就能生长,一年又一年,秧苗长高结穗又死去成灰,留下了粮食,就很好,不能强求一棵稻苗长成大树。
心里是亮堂的编好了。
他听到围观族人的私语。
“这个少年上年族祭就来了,今年准是功臣。”
“诶,大祭司点头了。”
“对啊,对啊,点头了,还笑了,不多见不多见。昨天那个药师做的疮药大祭司都没点头……”
上次没发现,半跪在这里竟能听见这么多声音啊,辛顺微低着头,视线刚好能看到长老们的脚,他们在走动讨论。
俄而,炉中响起香木的炸裂声,一通细鼓响。
“户洼苓辛顺,育上品稻,感蚩尤神力,我族无饥馑——”
祭司在祭台香炉里放了香木枝,新鲜采摘的木枝还带着花朵,噼啪作响,一股炭香弥漫开来。
辛顺有点讶异,族人中爆发了一阵欢呼。
大祭司又说:“天地灵气长养万物,这是辛顺在户子洼种出的新粮种,它就叫户洼白。来年,村村寨寨都种户洼白吧!愿我族无饥馑,战士有余粮!”
族人再一次爆发出欢呼,对于最后一句话,并无太多人理会。平民总是关心身边的事,对于突如其来的族群变故常常反应迟钝。
辛顺有点晕眩,他抬头看见了晴空万里。
米通长老比上年族祭看起来老态了许多,他捋捋胡子高兴地站起来说:“辛顺就是我们最年轻的农师,他上年来参加献祭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一定是个好孩子、能干的孩子,稍加历练能成大器,果然今年他带来了成熟的能复种的种子……”
辛顺是什么反应?这一刻,他没办法去感受自己的感受,眼前太多鲜花,耳边太多欢呼,他被祭司们扶起来又带去造功臣名册,然后仌白长老来了。
“太好了,你是户子洼第一个少年功臣,真好,真好。”她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在笑。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要谢谢你,替户子洼所有人谢谢你,你让女寨有了不同的意义。我们已经等了太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太好了,太好了。”仌白长老擦擦眼角。
辛顺此刻依然迷茫,不知所措,不知是谁给他戴上了花冠,拉着他的手柔柔地问:
“你叫什么?年几岁?生于何乡?你父母是谁?婚配谁人?子女几何?常居何处?”
这里是祭台后的小族屋,日常族长小憩的地方,如今族祭被借用来给功臣登记造册。录进功臣册的族人将享有年俸,是未来驭兽堂的替补官员,更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寻常男女婚配需要费力求取,功臣不费吹灰之力就是男女追捧的对象。
辛顺一一回答了祭司所问,之后有个面貌柔和的女子,微微凸着孕肚,为辛顺用朱红花汁在右肩上刺了长生花藤。
真疼,辛顺紧咬着牙关。
女子笑了:“竟没想到你身上一个纹刺也无,第一次是比较疼,将来就习惯了。你是我见过最年轻的农师,将来不可限量啊。”
辛顺大口大口喘着气,看着渗血的右肩,那是一条带着花叶的藤曼,渗进皮肤的花汁混着血,妖异刺目。
女子左右端详着刚刺好的花样,取出药粉拍在手心,分两次吹到伤口上,辛顺当下感受到一片清凉。
她用右手食指轻点纹刺伤口,口中吟着低不可闻的调子,辛顺又觉得一阵疼,忍不住闭上眼睛。
“好了,今天不要碰水,待结痂掉落,就会非常好看。”
辛顺张大了嘴,刚刺好的伤口瞬间就结痂了。
“这是你的地位象征,除了我没人能刺这种花样,恭喜你。”
辛顺忍着疼穿好衣服走出去,门口是欢呼着的族人,姆妈们和守寨男人都来贺他,又唱又跳。直到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不一样了,真好,他跟着大家一起欢呼起来。
当大家又回到族坪上继续观斗技时,辛顺脸上还挂着笑,他挥舞着头顶的花冠,回应那些陌生的对他微笑致意的族人。
这花冠应该送给细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