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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半生谎话

——据说前半生撒的谎,后半生会变成白发。

——谁的心不是白发苍苍。

谢芷默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客厅的门开着,谢母坐在沙发上,正和林隽聊着家常。

见她回来,谢母猛地一皱眉:“你昨天说庆功宴,要晚点回来,怎么都没有回来?小林说你手机也打不通,你那个同事小柔也真是的,问你去向她回答得吞吞吐吐,说是在自己家,让你接电话她又不肯。你老实交代,到底去哪了?”

谢芷默从包里拿出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关机了。她挤出个笑容:“昨晚喝醉了,小柔说我发酒疯呢,一觉睡到中午。她也是好心,大概怕您知道我喝醉了生气。”

她一向乖巧,从来不做出格的事,谢母疑心小,数落她:“真是麻烦人家小柔了,你也真是的,以后少喝点,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就算没有事,女孩子怎么能喝那么多酒,伤身体的。”

谢芷默一连点头应了好几个“是”。

林隽劝了谢母两句,礼貌地笑道:“我找芷默有点事,几分钟就好,等会儿直接去事务所了,改天再来看您。”

谢母对他的态度更甚亲儿子,一会儿气消了就放他们两个出去了。

林隽一边下楼,一边漫不经心的问她:“昨晚去哪里了?”

“小柔……”

“这种谎话骗骗你妈还可以,骗我就过分了吧?”他目光下移到她外套遮掩住的裙子上,清隽的脸上有一丝揶揄,“这条裙子抵小柔几个月的工资,就这么让你穿回来了?”

谢芷默骤然被拆穿,不好意思地扯扯嘴角:“我就是不想让我妈误会……”

林隽不为所动:“既然是误会,总能解释清楚的。”

以谢芷默的段数根本不足以和他比口才,生涩地扯开话题:“不过,你怎么突然来了?”

林隽轻笑一声:“你看一看你的手机,是不是有一个被你按掉的未接来电。你喝醉了还能按掉我的电话,立刻关机,你潜意识里得有多恨我?”

谢芷默一头雾水地点开通话记录,还真有一个他的电话,可是脑海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对不起啊……”

“跟我道歉没有用。”林隽这才拿着公文包继续往下走,“明笙回国了,昨晚的飞机。她有和好的意思,又拉不下这个脸亲自找你,托我请你去陪她吃夜宵。你最好趁她还没发微博声明跟你绝交之前,赶紧联络她。”

谢芷默连忙去按手机通讯录。

事态暂时没有林隽说得那么严重,但也差不多了。

谢芷默好不容易约出明笙,刚倒了一半时差的明笙女神懒洋洋坐在她对面,一副慈禧太后的高贵冷艳姿态。

谢芷默双手捧上一杯拿铁,低头认错:“我发誓,我昨晚真的醉得不省人事。但凡我有那么一点点意识在,我也不敢不理明笙女神。”

到底是亲闺密,明笙摆了会儿谱,也扑哧一声笑出来了,摘下墨镜看她:“行了行了,你看我的皮肤,正睡美容觉呢就被你喊出来了。要不是真爱,我能出来吗?”

谢芷默嬉皮笑脸:“你不生我气啦?”

“生什么气呀。”明笙冷哼一声,“做女儿的自己不争气,当妈的难道还能不要她?”

谢芷默无语凝噎,不过明笙显然是还没彻底消气,又开始长篇大论:“我觉得吧,那个聂子臣虽然皮相好一点,但你好歹在摄影圈摸爬打滚这么多年,什么样的男模没见过啊,不至于被迷得晕头转向吧?但凡你保存一点理智,我们林大律师的怀柔政策总能把你收复的,我担心什么呀?”

“……”谢芷默思忖了一下——现在把实情和盘托出,明笙会不会直接跟她绝交?

她把话题扯到明笙这趟出国旅行上头,很快矛头就被引开了。结果她刚松一口气,明笙又绕着回来:“我说,你到底看不上林隽哪点啊?不够高?不够富?不够帅?”

谢芷默见怎么绕都绕不过,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对明笙坦白:“不是我看不上,是我配不上他。”

“你傻了吧?你说配不上就配不上啊,人林隽同意了吗?”

“明笙,”谢芷默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跟聂子臣……有过……”

明笙看她的眼神就明白了,倒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那,那也没事儿啊……大家都是二十七八的人了,你怎么知道人家就没有经验啊?好吧,就算人家没有,说不定他不介意呢?”

“……我拿掉过一个孩子。”

明笙一口拿铁呛进鼻腔,半天没缓过来,眼泪都快呛出来了:“你认真的?!你瞒得狠啊,这事儿连我都不知道!”

说出来了,谢芷默反而轻松了:“不要说你,连我妈都不知道这事。”

那是她这辈子隐藏得最深的弥天大谎。

“那当然了,这能让你妈知道吗?你妈上回只不过怀疑你要当小三,那语气痛心疾首得跟要割腕了似的!她要是知道你年纪轻轻瞒着她给人堕过胎,早就开煤气跟你同归于尽了!”明笙吼完这一长串,崩溃得揉揉额头,突然睁大了眼睛,低声问,“那……聂子臣知道吗?”

“不知道。”

明笙肺都疼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平时口齿那么伶俐的人,被她气得死憋出一句:“谢芷默,说你蠢你还真蠢得可以啊!”摔下咖啡杯又没了声儿。

谢芷默一直很骄傲,她有一个温柔的妈妈。

初三那年,获得过艺术类证书有加分,谢芷默在妈妈的督促下,整个假期都在练琴。可是考到九级之后,她却跟妈妈大吵了一架,死活练不下去了。妈妈生气伤心,却没有再逼她。

高三毕业那年,她成绩优异,却想考电影学院。妈妈劝不动她,就一个人在背后默默掉泪,短短几天多了好多白头发。她觉得内疚,最终还是报考了热门的T大建筑系。

大三寒假那年,谢芷默一个人闯藏区,骗妈妈说自己是跟着学校的团去的,有辅导员带着。妈妈没有阻止,可还是一个人提心吊胆了半个月,她回来的那一天就抱着她哭了。妈妈很想她,每天刷一百遍网络新闻,生怕她在西藏出什么意外。

妈妈一个人把她带大,哪怕为她日日夜夜地担惊受怕,却从来不横加阻拦。

所以二十一岁那年,谢芷默为了“现实”两个字,跟聂子臣分手。她心想,再喜欢的人,怎么比得过生自己养自己的父母呢?

可是就这么难过了几个月,突然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对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的谢芷默而言,这简直是天塌下来一样的消息。

有一天她躺上妈妈的床,在黑夜里小心地问她:“您当年那么漂亮,家世、工作、学历没有一样不是拿得出手的,为什么会嫁给爸爸呢?”那么优秀的你,可以过上比现在远远好得多的生活。为什么要嫁给一个,在世人眼里没什么出息的男人呢?

妈妈笑她,可还是回答:“不知道呀,年轻的时候容易犯傻,犯了傻之后,就也懒得变了。”

她不知怎么的,忽然又有了勇气,偷出了所有身份证件,拉着聂子臣放手一搏。她想,就这么先斩后奏吧,妈妈这么爱她,总能理解的。

但是他却拦下了她,他让她理智一点,不要冲动做傻事。最后,他用他的理智说:“我们分开吧。你说得对,分开对我们都好。”

谢芷默愣了很久,平静地点头了。

后来她有时在寂静的夜里后悔,想要重新找回他,至少把真相告诉他。可是面对的却是他彻底的人间蒸发。

那年她借口出远门几个月,在旅行的某一站,流掉了那个未成形的孩子。手术台上的灯光惨白,看久了会觉得致盲,就像青藏高原茫茫无际的雪坡,在阳光下那么耀眼,耀眼得万千世界都没了颜色。

麻醉让人觉得不清醒,她梦见她和聂子臣初遇的场面。

她那么胆小的一个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扣动了扳机,把枪口对准了凶神恶煞的偷猎贼,然后坐上陌生男人的车,一起风驰电掣逃离现场,一起携手游遍高山雪原。那时他的世界总是很难参与,有时十天半个月杳无音信,又猝不及防地出现,像是《The Time Traveler’s Wife》里的亨利。她不敢过问,小心翼翼地喜欢着这个人。

她的勇气一定是那个时候泄了闸,才会到如今,依旧觉得遇见他是一件好事。

在最好的年纪遇见他,花光了她所有的运气,也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直到现在她还是觉得,如果不是第一次尝试去爱,就花了太多勇气,她现在应该是一个更勇敢更勇敢的人吧。

傍晚回家,她接到了聂子臣的电话。

她没有存那个号码,只在他通知她谢母入院时接到过一次电话。可就是这么一眼,她居然下意识地记住了,直到现在看见这串陌生数字,立刻就知道是他。

谢芷默接起来:“怎么了?”

“怕你等我电话,给你打一个。”

谢芷默心尖颤了一下。

聂子臣的声音温柔得像是要化开:“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没有……”

“嗯。”他故意失望地叹了口气,才笑道,“明晚有空吗?”

谢芷默的事业蒸蒸日上,自从访谈视频放出来之后,她就被贴上了各种标签——“美女摄影师”“低调的学霸女神”,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网红。随着“陪你路过人间”成为微博热搜词,她的粉丝也在短短几天内暴涨五十万,她的约片价格也在不停往上提。

明笙女神送了她一盒面膜当礼物,笑得幸灾乐祸:“不错嘛,你也算是跨入我们女神界的人了,记得好好保养哟。”

谢芷默对她的调侃抱以苦笑:从前躲在作品背后还好,现在三次元履历被活生生曝光,等于在消费自己的私生活,难免会引来一堆阴阳怪气的黑粉。

聂子臣接她共赴晚餐的路上,她坐在车里一路低头刷手机,皱着眉头,脸色越刷越苦逼。终于遇到一个红灯,聂子臣停下车,单手抽走了她手里的手机,草草扫了一眼:“这些莫名其妙的人不要理会就好。”

“道理是这么说……”谢芷默也不抢回手机,仰头靠在椅背上。这两天汹涌而来的何止是这些水军,而且还有超模真人秀节目邀请她去当摄影师呢。

她闭着双眼蹙眉,可落在某人的眼里,却只瞧见她昂起下巴露出的肌肤,白皙的脖颈下是轮廓漂亮的锁骨,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散发着绵软的馨香。再往下,V领针织裙勾勒出胸前引人遐想的美好曲线。

谢芷默一睁眼,正撞上一双幽黯的眸子,静悄悄地看着她。

彼此都闪开了目光。

幸好黄灯亮起,聂子臣道:“要是觉得人言可畏,以后转做线下吧。”

鲜花伴随诋毁。谢芷默摇头:“接私拍也是和名气直接挂钩的。我刚起步的时候一套片子只收得回成本费,现在好太多了。”

她谈起过去,他没有参与的过去。

谢芷默突然开口:“你呢,你刚创立Elaine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呢?”

她在慢慢习惯没有他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聂子臣淡淡道:“说来话长,没你这么光彩。你有兴趣的话,可以以后慢慢听。”

暮霭沉沉,夜幕马上就要降临,空气显得有些浑浊,交通指示灯不停切换。

他在没有交通指示灯的地方待过整整半年。中缅边境,景色荒芜又美丽,旅游区间隐藏着鱼龙混杂的地方,游客换下衣装可以成为另一个人。

呼吸起来竟然有些喘不过气。

下班高峰的内环有些堵,聂子臣偶尔问几句她的近况。

谢芷默心不在焉地答:“XX卫视的剧组请我去新开的真人秀当摄影师,要出镜的。据说那个真人秀你们公司也有赞助,又是你吗?”

聂子臣就像《狼来了》里面的牧羊少年,骗人骗多了,连说实话都没人信:“是巧合。这个节目我有点印象,导演的上一档节目收视率很高,我会赞助也不奇怪吧?”

谢芷默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你觉得我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这个问题她也问过其他人。谢母的回答是“能在电视上看见你挺好的呀,过年就和你舅妈他们看你的节目了”;林隽给她仔细分析了利弊;明笙的回答简单粗暴:“去呀!不当女神怎么配得上我!”

谢芷默期待地看着他。

他专注地看着路况,嘴角轻轻牵了下:“真人秀太辛苦了。”

不想她去的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谢芷默假装淡定地开口:“还好呀,需要飞去不同的地方。我以前当旅行摄影师的时候,也是这样隔几个月就要驻扎一个新地方的,适应起来还蛮容易的,做节目还更挣钱。”

“那是你辛苦惯了,不代表不辛苦。”他还记得没有重逢前他关注她的微博动态,看见她在曼谷被毒蛇咬,高烧昏迷,当时恨不得飞过去把她扛回来。

堵了一路,餐厅总算到了。聂子臣把车停进地下车库,侧身替她解开安全带,向她轻佻地笑了一下:“你要真想挣钱,不如嫁给我。允许你骗财骗色,哪天不高兴了就离婚,分走一半财产,挣得多快。”

谢芷默听得直瞪他:“聂子臣,我还没答应跟你在一起,你就急着暴露你想来一段露水姻缘的企图?”

“哪里是露水姻缘?”他笑得一脸无辜,“离了婚也能复婚,多出十几块工本费,辛苦我再追你一回。”

他嘴贫起来就没个正经,可这相处模式又万般熟悉。

谢芷默降下车窗,看着重新开始倒退的路边风物,凉风吹起发丝。萦绕在她脑海里的那些纷繁突然烟消云散了,只剩下身边人的气息,那样轻,却那样清晰,那样熟悉。

不管大脑发出再多的干扰信号,她的心好像刹车失灵,一往无前地向这个人而去。

如果原谅是背叛曾经的自己,不原谅是背叛现在的自己。

她该选哪一个?

两人从地下车库进电梯,直达顶楼。

这家意大利餐厅在滨江的顶层,据说还提供一个夜景包房,巨大的玻璃帷幕映着星光和江帆渔火,是S市求婚热门地点,需要提前几个月预定。

谢芷默听明笙说过这里,但亲自站在这面玻璃前,还是惊叹了一下。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脚下是S市的灯火霓虹,头顶是浩瀚苍穹亿万星辰,月色溶入江湾,白色的游轮静静驶过江面。城市的每一处血脉都铺展在面前,车流亮着尾灯高速流动,唯有此处静谧安宁。

侍者传上前菜,两人隔着长桌相对而坐,平白生出一丝若即若离的疏离感。

白色桌布上静静躺着两个蓝色盒子,一模一样的丝绒材质,熟悉的银色绸带。

谢芷默认出这是她还给他的那个盒子,可是怎么突然一下变成两个了?

聂子臣看她踌躇不前,示意道:“现在愿意打开了?”

谢芷默慢慢拆开。

繁复的绸带蝴蝶结从她手中滑落,黑色的丝绒内衬上托着一条项链,镶钻的坠子在水晶灯的照射下泛着流光,雕成“Elaine”字样。那是她的英文名,也是他一手创立的品牌名。

聂子臣自嘲地笑笑:“你不是想知道Elaine是怎么开始的吗?这是第一个设计,也是Elaine最初的非卖款。五年前就想送给你,可惜还没送到你手上,我们就分开了。”

短短一句话就可以讲完的故事,在彼此的心上却是一把锋利的刻刀。

谢芷默低头不语,慢慢拆开第二个盒子。那是一本相册,掂在手上沉甸甸的,厚得惊人。翻开来,是她至今为止《旅途》系列的每一张照片,特殊的是每一张的背面都有他手写的字迹,最开始的几张已经微微泛黄,显然年月已久。

她随意一页页翻过去,他在她的每一张照片背后,写下自己当日的行程。

光影之间,满纸都是未能重逢时的无处话凄凉,是哪怕此生再也无法回到你的身旁,也想让自己记得的念兹在兹。

谢芷默猛地抬头。

她从前只觉得他的双眸蕴着锋芒,璀璨得耀眼,却没想过这双眼眸可以这样柔软。

把心迹摊开在她面前,对他来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这么多年什么都学会了,就是没有学会怎么取悦一个想念的人,没有学会如何平静地、严丝合缝地向她解释。

他的目光清淡,仿佛落寞的星光:“这些年我做过很多错事,可是唯一后悔的,是当初叫停那辆车。”

他笑:“我一直觉得,那时候的我不值得你绑上一辈子。后来才渐渐明白错过了什么。”

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确定的是——

“我不想错过一辈子。”他说。

可是很多事,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

谢芷默手上下意识地翻页,视线却再也没有低下去。

最后一页是清迈,他印的是她错发的那张。

上面写的是:

“我马上要回来了。据说前半生撒的谎,后半生会变成白发。千万别说从来不想我,小心后半生全都变成白发。”

——谁的心不是白发苍苍。

谢芷默关心的,却是最开头的那几页。

那时候她刚刚起步,时间是两人分开后不久,她最艰难的那段时间。他的坐标是一些只有国防安全教育时才会听说的地名,在边境线周围,整整半年。

她回忆起当初在一起时的种种。

他从来不介绍朋友给她认识,她很乖地不问,却好奇。

有次她一个人在街边小摊买烧烤,被一群社会青年搭讪。她非但不害怕,而且还笑容温和地跟他们聊了起来,试着打听一些只在聂子臣的通讯录上见过的神秘人名:“你们认识肖楚吗?”

对方纷纷表示不认得,只有领头的冲着另外几个一人一脚踹过去,骂骂咧咧地表示这丫头不能惹,莫名其妙地跑掉了。

只剩谢芷默一个人莫名地站在原地。

联系他那句“不那么光彩”,构建起来的想象压得她喘不过气。

中途她突然问:“你以前的手机号是什么时候停用的?”

聂子臣的目光明显闪烁了一下:“那个号码,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

分开之后,自然也就再也没有用过。

“怎么了?”

谢芷默一点一点撑开一个笑,摇头说没事。

一顿晚餐嚼尽了回忆,走的时候空旷的电梯里只有两个人,金色的电梯门缓缓合上,映出并肩的两个人影。谢芷默盯着这一对影子出神,鬼迷心窍一般,和镜中的那个她一起,自然而然地去牵身边人的手。

手上触感微凉带痒,聂子臣一愣,回握的力道由轻变重。女孩子的手那么小那么柔软,轻易就可以包进手心,这么在手心攥了一会儿,才不舍地撑开五指,彼此十指相扣。

相顾无言,只是细小的动作,心脏却麻了一片。

明明都已近而立之年,居然还像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一样,牵着喜欢的人的手,就如释重负得觉得拥有了所有。

他的肩膀僵直,握着她的手那么用力,惹得谢芷默有种调戏了他的错觉,笑着侧头看他。

“聂子臣。”

“嗯?”

“……没什么。”

她从前也爱这样,在安静的时候突然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不知在确认什么。

现在他才慢慢懂她。

聂子臣转过身,扣着她的五指举到两人中间:“这次不会放了。”

谢芷默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下意识地想抽回来,被他牢牢扣住,干燥的掌心宽厚又温热。

她抬头,天然的身高劣势,需要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表情。可他轻轻一低头,眯起眼,就是一个暧昧不清的姿势。

清冽的气息掺着红酒浓醇的味道,牢牢地环绕她,她下意识地向后仰,几乎倒退一步。

正当此时,电梯停在了负二层。

两侧门缓缓移开,外面站了一个年轻女孩子。

她踩着一双皮靴,一件张扬的白色中款皮外套敞开着,里面不畏寒似的只穿了一条包臀裙。墨镜下的脸妆容精细,在电梯灯光的照射下近乎惨白,就这么站在电梯外,双臂环抱,冷笑一声:“聂子臣,好久不见呀。”

女人的嗅觉都是敏锐的。谢芷默本能地想松开聂子臣的手,却被反扣在他手心。他的脸上没了方才的甜腻温存,笑容谦和,却每个字都透着疏淡:“小沐,一个人来吃饭?”

秦沐听他自然地跟她打招呼,这才一步跨进电梯里,收起墨镜勾在手上:“我是不是一个人重要吗?倒是你,挺会享受嘛。”说完还挑衅地斜了谢芷默一眼。

聂子臣嗤笑一声,没再看她,牵着谢芷默往外走。

大抵是他不屑一顾的态度激怒了她,眼看着电梯门就要重新关上了,秦沐突然按下了开门键,向两人的背影喊了一声:“谢芷默!”

聂子臣可以不理会她,谢芷默却不行。她蓦地僵住,回过身去:“你认识我?”

女孩子长得凌厉漂亮,穿戴无处不透出家境的殷实,举手投足都是一股常混迹夜店的富家女气息——她的印象里从来没有这号人物。

秦沐笑得一脸嘲弄:“认识啊。你的好姐妹明笙和我还挺熟的呢。”

明笙和她有瓜葛?谢芷默更加一头雾水,诚恳道:“不好意思,明笙朋友多,我不是每个都记得。”

她是认真和人解释,可是听在秦沐耳朵里,就好像是故意不把她放眼里似的。秦沐气得眼角一凛,冷冷扯了下嘴角:“还真是跟明笙一路货色呢。”

说完按下关门键,谢芷默挣开聂子臣的手想去找她理论,电梯已经到负一层了。

聂子臣牵过她的手:“不用理她。”

谢芷默被人莫名刺了一通,心里依旧不是滋味,何况那人还连明笙一起骂进去了,说得好像她跟明笙一起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导致她回头质问聂子臣的语气也不好:“她是谁?”

他喊她小沐,关系一听就不一般。

聂子臣揶揄地笑,含沙射影地笑她争风吃醋:“我二叔家的女儿,从小风纪不好,被娇惯着长大的,不要理会就好了。”

谢芷默气焰矮了一截:“你堂妹?”

“嗯,算是。”

有了秦沐这一出,先前的气氛一扫而空。谢芷默一路都抿着唇不说话,气压低得他只能苦笑。

他把车停在她家楼下,背倚在车门上,目送她上楼。

谢芷默低头走了几步,刚进单元楼,又出来了,小跑到了他跟前,像是有什么话说,可一抬头又没出声。

“怎么了?”聂子臣安安静静等了她一会儿,看她斟词酌句、欲言又止,心下明了,笑道,“怎么,舍不得我啊?”

谢芷默砸了他两记拳头:“我是刚刚没留意,现在才想起来,你喝了酒,能开车吗?”

“几口红酒而已,不碍事。就算不幸被拦下,酒精浓度估计也不会超标。”

谢芷默刚被交规洗过脑,一脸守法好公民的表情,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真的?”

聂子臣扭头低笑,故意抬头看了眼她家的楼层:“不然呢?要是假的你准备怎么办,收留我一夜?”

谢芷默白他一眼:“让你堂妹来接你呀。”

聂子臣也很错愕:她这么薄的脸皮,居然没在口舌上败下阵来,反而反将他一军,实在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他怎么想得到,这完全是女人的本能。

谢芷默看他没话讲,扬手道了声“不管你了你酒后驾驶被逮进去我是不会来赎你的”就头也没回地跑回了单元楼。进了楼里暗处才往外看了一眼——他还站在远处,微弓着身子,心思深沉的模样。

谢芷默一边上楼,一边借着微弱的手机灯光发短信:“你认识一个叫小沐的吗?长得挺漂亮,丹凤眼,看起来应该是个富二代,据说还满浑的。”

明笙的回复很快到了手机上:“秦沐?!”

谢芷默当然也不敢确定:“只有这一个吗?”

“就这个最富了!还真是个混的,S市常去酒吧会所的都认识她。不过人家家里是真的有钱,你办那个展览不还是她家出的钱吗?就是那个秦家。”

谢芷默心里咯噔一下:“你确定,她姓秦,是跟她父姓?”

“这肯定啊!秦氏集团一把手秦穆阳的独女,不跟她老子姓难道还跟她妈姓啊?”

谢芷默按下锁定键,开门进自己房间,把自己抛到了床上。柔软的床陷下去又回弹,她无力地跟着起伏了两下,像风浪间的一叶孤舟——堂兄妹,怎么会一个姓秦,一个姓聂呢?

明笙等了很久也没等来她下一条回复,急匆匆又发来一条消息:“你突然打听这个人干什么,她去找你麻烦了?”

谢芷默答非所问:“她是什么人啊,到处找麻烦吗?”

明笙的回答倒是干脆得跟聂子臣几乎一致,六个字——“小贱人,甭理她。”

谢芷默没再回。

多年闺密的直觉灵敏,明笙立刻嗅到了不对劲,直接打电话过来问她:“你今天是不是又去见那人了?”

谢芷默此刻反而坦然了:“是啊,可能又要做傻事了,要骂赶紧骂。”

“你也知道是傻事啊。”

“傻人不做傻事,会后悔一辈子的。”

“……”明笙深吸了一口气,电话里安静了许久,她的声音缓和下来,“这回不要一个人扛,万事有我。”

谢芷默吸吸鼻子:“好感动啊,要投入你的怀抱了。”

“滚开,老娘是直的!”

谢芷默不去联系聂子臣的几天,他也正好忙于工作,连着出了两趟差。

她趁这时间把驾照的科目三考完了,顺便接下了那档真人秀节目的邀约。第一个场景是在澳门,剧组几天后就要出发录制,时间非常赶,谢芷默这两天都在研究拍摄流程。

这档节目买下了全美超模大赛的版权,仿照国外节目做本土化《超级模特》,《COSTUME》身为业内时尚标杆,是唯一一家合作纸媒,会与胜出者签模特约,而Elaine则是独家冠名赞助。

谢芷默在飞机上翻着满页的熟人,百无聊赖地看了眼之前并不关注的选手页,结果竟然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明笙!

她一落地就给明笙轰了个电话,没想到对方也已经抵达澳门了,嬉皮笑脸地表示:“这不是因为签了保密协议嘛,我要是告诉了你,剧组可是要我赔钱的。你以为我为什么怂恿你来呀,这不是大家聚一起拍起来热闹嘛。”

女神都拿这么软绵绵的语气跟她讲话了,谢芷默因为被蒙在鼓里而生的气也消了大半:“你住哪个酒店?”

明笙报上一个酒店名,果然跟剧组安排给她的一模一样。谢芷默摇摇头挂了手机,拖着行李坐上出租:“到Venetian Macao,谢谢。”

明笙住的是选手规格的酒店套房,节目需要,安排了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同吃同住。室友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姑娘Laura,来自佛罗里达州,性格和佛罗里达的天气一样,阳光灿烂,很好相处。

真人秀还没开拍,选手房间暂时还能够自由出入。谢芷默搁下行李就上来找她,在她房间里转了一圈,啧啧称羡:“选手福利就是跟工作人员不一样呢。”

“得了吧。”明笙跷着腿坐在宽大的棕色沙发里,“选手也就算了,你见过哪个剧组的工作人员还能住Venetian Macao的吗?这得是个多土豪的剧组?”

谢芷默深以为然,她也吓了一跳。

明笙见她这模样是真傻,简直想戳穿她脑壳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福利这么优厚,还不是因为赞助方肯下血本,你说他是为了谁呀?”

谢芷默的大脑总算在明笙的推动下咔嚓咔嚓转了起来,停在一个名字上。

她的表情不禁有些落寞。

明笙奇了怪了:“怎么啦?吵架啦?还没在一起就闹矛盾啦?”她从谢芷默的眼神里挖不出什么料,大笑一声,“吵得好呀!趁早跟那个靠不住的断了!我借肩膀给你哭!”

谢芷默哭笑不得地回护了一句:“你为什么总觉得他靠不住呀……”

“因为他不坦诚!男人不坦诚就是靠不住!”明笙一五一十地给她分析,“你想想,当今社会,真流行励志青年那一套吗?你真以为他五年前一无所有,今天就能站在这种可以挥金如土的地位上?你问问自己,你信他没一点黑料吗?”

谢芷默出奇地顽固:“他在我心里一直都不是什么好人呀。”

明笙都被她这个“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我喜欢”的逻辑整崩溃了,气不打一处来:“就算你不在乎他做过什么事,可你总不能连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吧?”

她简直想把她扇醒:“你知道秦氏是什么样的家族吗,随便一个白手起家的都能跟秦氏小少爷关系那么熟?世家大族的小孩子和大人不一样,除非从小亲近,Simon能对他言听计从?我看他不但现在瞒着你,当初跟你在一块儿的时候就没跟你说过实话!”

这些道理,明笙一个局外人都能分析出来,谢芷默何尝不知道呢?

明笙抬手把她撵出去:“你就继续装傻吧,装傻吧,我看你是真傻。”

是啊,她是真傻。

可是她迫不及待地想从遗憾的暴风雪里逃出来,哪怕逃进一个危机四伏的洞穴,也贪恋一时一刻的温暖。

心如明镜,甘愿蒙尘。

节目录制很快开始,剧组租了黑沙海滩的一块场地,进行现场拍摄。二月份的澳门天气虽然暖和,但选手们穿着清凉,迎风入水,还是看着有些冷。相较而言,谢芷默这个摄影师就轻松多了,长袖外套加鸭舌帽,低调入镜。

因为是模特真人秀节目,会全方位展现平面模特在拍硬照时的状态,摄影师、灯光师甚至道具师都会在节目里入镜。剧组为了节目效果,请来的都是些知名人士,不是合作过高人气综艺节目,就是像谢芷默这样本身具有一定人气和噱头。

谢芷默抵达海湾,由化妆师给她上妆。她一边由着眼线笔在眼角涂抹,一边悄悄望着选手区。半月形的海湾边站了十二个年龄、肤色各不相同的女孩子,大部分是亚裔,也有Laura这样的白色人种。明笙身材高挑,此刻一米七五的个子被埋没在平均身高直逼一米八的女模特中间,看上去居然有种诡异的娇小感。

海绿石铺成的黑沙海滩上阳光灿烂,谢芷默的心情也放松了起来,虽然身后有好几台摄像机全程拍摄,她跟模特的互动进展得依旧顺利。摄影师本来就需要有调动模特情绪的专业技能,良好的互动在拍出好片的过程中是个重要因素。谢芷默性格亲和,形象又有加分,这部分的工作剧组直接全权交给她,在节目上呈现互动过程的有趣之处。

第一回的拍摄主题对她和模特来说,都是个巨大的挑战。

剧组要求模特入水,轻薄的纱裙,湿透的长发,服装和发型都极尽自然,连妆容带来的附加效果也大为降低。拍这种纯天然路线的片子需要模特个人有非常强的时尚敏锐度,对动作、表情、眼神无一不有着超高的要求。

幸好通过海选挑上节目的都有两把刷子,虽然称不上尽善尽美,但也经常能发现亮点。真人秀更有趣的是,选手个人的人格魅力也会考量在内。

譬如Laura在拍的时候,放松地向后一仰,笑着喊道:“I'm drowning.”

谢芷默淡淡拍下一张:“Nope,u r shining.”

谢芷默迅速和她的工作伙伴打成一片,导致明笙在拍的时候故意吃了回飞醋,在拍花絮时对着摄像机做了个委屈的鬼脸,学着天涯论坛的语气控诉:“多年闺密爱上了我室友怎么破,在线等,挺急的。”

一天的前期筹备拍摄结束,谢芷默乐在其中。晚上明笙房间要拍生活镜头,她一个人无聊,居然想起来给聂子臣打了个电话。

“嘟”了两下就接通。聂子臣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嗯?”

谢芷默上床,淡淡地笑:“你在干什么呀?”

据说这句话有时等同于,我想你了。

聂子臣的语调果然愉悦了不少:“回家料理了些琐事。明天情人节,我不在身边,会不会想我?”

谢芷默一算,今天十三号,明天还真是十四号了。她没好气地嘲他:“谁跟你是情人呀。”

“嗯,还不是。”

“……”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说“还不是”,比那些甜腻缠绵的情话还要让她觉得动容。谢芷默任由心底暖洋洋的热潮混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翻滚了一会儿,突然一下挂了电话。

秦家大院。

聂子臣看着屏幕上突然出现的“通话结束”字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最近喜怒无常,一会儿高兴得主动给他打电话,一会儿又高贵冷艳地挂他电话。

她这种爱藏事的性格才是真的难猜。

不过,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他弯腰继续整理行李,一个简单的黑色旅行包,装几件换洗衣服和工作用的笔记本。

秦沐无声无息出现在他房门口,挑着眼看他的背影:“要走?”

聂子臣认出声音的主人,却不回头,淡淡回答:“嗯,今晚的航班。”

“还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秦沐眼妆化得浓,冷笑起来满眼都是刻薄,“你做这情深似海的模样给谁看啊?给我爸?”

聂子臣把一件不穿的衬衣挂上衣架,走到她身边:“让一下。”

秦沐靠着门口他要用的那个衣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终于发火了:“聂子臣你跩什么啊!当初还不是求着来巴结我爸?现在算什么,过河拆桥?”

她个子矮,抬头吃力,却恨透了,眼神锋利地对上他的目光:“你别忘了,大伯已经死了,要不是我爸容着你,你现在也就是条丧家之犬。”

聂子臣随手把衣服挂在一边:“觍颜喊你一声妹妹,秦小姐。我不是你们秦家的人,也不会要你们秦家的人,‘家’这个字,言重了。”

秦沐把他的衣服往地上摔,她从小就是秦穆阳的掌上明珠,S市的富家子弟见了她都跟狗皮膏药一样,谁敢当着她面话有所指地说什么“不会要你们秦家的人”!

聂子臣淡淡一笑收回目光,回身拉上旅行包的拉链,踩着那件价值不菲的衬衣,侧身从她身边路过。

秦沐气得全身发抖,指着他下楼的背影喊:“你不要后悔!你以为你现在过河了吗?我早晚让你跟她一起尝尝,什么叫泥足深陷!”

晨光降临。

情人节。导演很够意思,买了几大箱巧克力,给剧组上上下下、男女老少都发了一份。即便拍摄日程依旧紧张,节日的气氛还是烘托出来了,有几个女选手的男朋友还到剧组来探班秀恩爱,男才女貌。孤家寡人的工作人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纷纷感慨逼死单身狗。

谢芷默也属于“单身狗”行列,不过好歹是一只潇洒的单身狗。晚上剧组没有约会的都在一起聚餐,导演豪气地在酒店开了四五桌,规模赶得上庆功宴。明笙跟她坐同一桌,开了香槟洒她一身,还当着众人的面亲她:“什么单身呀,你不是我的小爱妃嘛。”

几个造型师纷纷露出一脸鄙夷的神色:“单身也不至于搞百合呀,好歹还是宅男女神呢。”

明笙切了一声:“谁说我单身了?”说完又一脸色眯眯地亲了谢芷默两口。

谢芷默觉得明笙自从参加了这档节目之后,精神状况越来越不对劲了,由衷地泛起一阵“我最好的闺密喜欢我”的惶恐,连连推开她:“……你把我衣服都弄湿了。”

结果刚刚还一脸鄙夷的造型师们纷纷掩面:“太色情了!”

谢芷默:“……”

她借去洗手间清理的机会逃之夭夭。幸好缎面的上衣防水,擦几下弄干净了,她悠闲地在酒店布满工艺品的走廊里逛了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回到宴会厅。

一回去却呆住了。

原本灯火辉煌的宴会厅一片黑暗,空无一人。谢芷默呆站在门口,一个玩偶熊打扮的侍者举着一个路牌模样的棕色卡片,上面写着:Follow Me。

谢芷默大脑空空,下意识地跟着玩偶熊走。

上到三楼,头顶是白云飘浮的蔚蓝天空,灯光明亮柔和,人造运河贯穿楼层,威尼斯风情的砖红色拱桥,岸边是名店橱窗,仿佛置身水城。游人和住客都被清空,岸上只站着熟悉的剧组同事向她友善微笑,热情地鼓掌。

澄蓝的水面上漂着大大小小的船只,白色游船上绑着粉色红色两种心形气球,每艘船上都如同载满花乡,玫瑰映着水光,仿佛清晨刚从露珠间摘下。

明笙端着一个酒杯,在跟另一个亚裔选手交谈:“啧啧啧,这骗起小女孩来一套一套的,要是允许拍摄,都够导演做一期节目了。”

灯光渐渐幽暗,谢芷默身上突然亮起一束追光,她未有察觉地往前走,可无论怎么走,只有她脚下的一小块方寸之地是亮堂的。

人潮不知何时已经退去,童话般的场景里又只剩下了男女主角。谢芷默被他搀扶着上船,荡漾在永远清澈的水面。她眼眶没缘由地温温热热的,被他抱进怀里也不知回应。

脑海里莫名地想起年少的时候读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里写:“船舱里的煤油灯熄灭了。船上的生鱼味和潮水味变得更加浓重。在黑暗中,少年的体温温暖着我。我任凭泪泉汹涌,头脑恍如变成了一池清水,一滴滴溢了出来,后来什么都没有留下,顿时觉得舒畅了……”

她那时向往这黑暗里的唯一一束光。

可是眼前的场面一点也不阴暗,没有生鱼的腥味和潮水的咸涩,他不是黑暗里温暖她的那体温,他是她一整个光明的世界。

聂子臣抬指擦掉她眼角的水泽,挑了下眉:“这好像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情人节。”

他意识到的时候也有些不能确信,总觉得彼此已经在一起足够久。

他的手轻轻扣入她的五指:“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点老了。”

“怎么了?”

“觉得时间不够用,寿命也不够用。”

谢芷默笑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甜言蜜语啊,说实话,跟多少人说过?”

“只有你一个。”

一直都是你一个。

两人下楼的时候,还有八卦的有意无意徘徊在楼梯口守着,见到大费周折的聂总牵着他家小情人的手下楼,一个个纷纷露出奸情满满的笑。

刚才酒桌上的一个造型师推推明笙的胳膊:“你家爱妃被抢走了啊,明笙女神?”

“弹丸之国,不及人家暴君家大业大哎。”明笙叹一口气,原本知道的时候真想抡起酒杯把这人泼出去的,可是不知怎么的,这种小情小暖的调调,居然让她心里有些松动。

大概女孩子或多或少,潜意识里都有些向往童话的倾向。英俊深情的男人为你从天而降,嘴上不屑一顾,可真的亲身经历起来,拒绝得了才怪。

明笙看着满屋子羡慕坏了的年轻姑娘,居然有种流落风尘多年风雨的沧桑感,嘴角泛起一个自嘲的笑——相信童话,多好。

有人让你愿意犯傻,多好。

所以两个人路过她身边的时候,明笙平和地向他们举了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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