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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三生有幸

——这世上所有的相遇所有的别离,谁凭的不是运气。

——只是她持有一颗不曾变动的真心,诚心等过这份运气,便已经足够用漫长的一生去回忆。

未来不亲人,谢芷默把它送到聂子臣的公寓之后,它就躲进一切可以藏身的角落,偶尔怯生生又带点威胁地喵呜一声。

猫咪对新环境的适应需要时间,谢芷默耐心地一点一点跟它建立起信任,哄它出来。哄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未来从柜子底下探出一个头,房门突然打开,聂子臣回来了,未来机敏地缩回了脑袋,功亏一篑。

谢芷默泄气地埋怨他:“你晚一分钟回来也好啊!”

聂子臣扯开领带,屈膝在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了那只眼睛泛着蓝色光泽的毛团子:“你的猫?”

“嗯。”谢芷默也有点懊恼。好歹她也是它的正牌主人,居然被自己家的猫这么嫌弃!

聂子臣笑着摸了一下她的头顶:“跟你蛮像的。”

谢芷默翻了个白眼:“那交给你了,你看上去比较有经验。”

于是她甩手回房查看邮件料理公事,把聂子臣留下跟未来对峙。

聂子臣去碗柜里挑了个奶白色形状圆润的碗倒了宠物适用的牛奶,放在离柜子不远的墙边,轻轻敲了两下。未来一开始不理他,等他把碗留在原处,自己推到几米外倚墙看着,它才松懈了些,慢吞吞探出小半个脑袋,毛乎乎的一张脸像只怕人的小松鼠,警觉地盯着他。

聂子臣一有动静,它就闪电般地缩了回去。

他突然来了兴致,蹲下来跟它四目相对,笑道:“你是不是在报复我?”

未来:“喵——”

“真的?”

“喵——”

聂子臣解开衬衣的袖扣,撩上去露出健劲有力的小臂,向它伸过去:“想不想咬我一口?”

未来又向后缩了缩,琥珀一般的眼睛盯着他的手腕不放,仿佛真的跃跃欲试。

谢芷默在房间里待了会儿,出来正好撞见这场面,简直想过去踹他一脚。她又好气又好笑地过去把他的手收回去:“你有病啊……”

聂子臣笑得又痞又贱,问她:“你家猫有没有打过狂犬疫苗?”

“……没有吧?”

“好像传染给我了。”他双手搂住她的腰,低头在她颈上轻咬一口,“治不治?”

“你放开我……”谢芷默脖子上温温麻麻的,感觉不到疼,耳根却腾地红了,“放开啊,未来看着呢……”

“那就让它看着。”

他的手掌慢慢不规矩起来,下巴搁在她肩上,贪婪地闻着她发间的香气。谢芷默全身紧绷着,一开始还弄不明白他突然的粘腻,久而久之察觉到一丝酸味,笑道:“你幼稚不幼稚啊?”

他声音低哑:“你可以试试看。”

谢芷默被横抱着往卧室走的时候,脸红得都能滴出血,喊他停下,结果他抱着她抵上墙:“在这里?”

“……!”

幸好他知道她脸皮薄,把她放上床的时候在她耳边道:“你还是以前比较……主动。”

谢芷默羞惭地把脸埋在被子里。少不更事的时候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心情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甚至隐隐预见到分离的时候,把这种事当成纪念品,装作醉酒逼他就范。结果还真是,惨痛的纪念品。

谢芷默居家只穿了一条针织裙,宽松的领子轻轻一拨就露出胸前大片雪白和胸衣美好的轮廓。她喘息着止住他的手,引来他一声询问。

“嗯?”

谢芷默覆着他的手,蕴着丝赧然的笑音:“让我来。”

她攀上他的领口,一颗颗扣子解开,剥离衬衣的束缚,手指滑过他紧绷的皮肤,线条分明的肌理,匀称的肌肉……她放肆地描摹这一切,像在和回忆里的景象对比。

聂子臣埋头轻嗅她怀中香,闷笑:“胆子大了。”

沉沉浮浮里,她追忆起许多难以回首的痛楚和曾经的一场宿醉。那是个极寒的冬夜,彼此的身体是唯一的炭火,焦渴地取暖,仿佛爱欲是天地间最后的热量。梦醒时他问过她:“后不后悔?”

现在她终于有资格回答。

也许会后悔吧,可她连后悔都不怕。

现实与回忆交缠在一块儿,浑浑噩噩,让她分不出真假。

云雨初歇时分,两具身体相拥着,谢芷默突然问:“你在我爸墓前说了什么?”

聂子臣含着她的耳垂逗弄:“真想知道?”

“嗯。”

他的神情总算严肃了些,用眼神示意了她一下。谢芷默半推半就地送上唇,两副嘴唇相贴,连呼吸都是彼此的味道。聂子臣吮着她的舌尖不尽兴,谢芷默面上发烫,急着推了推他:“说呀——”

聂子臣笑了笑,俊脸闪过一丝邪气,在她耳边哑着嗓轻呵一口气:“喵——”

转眼到了谢芷默约定好去秦家的日子。她心里竟然不觉得紧张或者期待,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因为在想象中构建过太多回,真正实现的时候反而没有预料中的惊心动魄。

她只跟明笙一个人报告了行程,后者这会儿对她也只有鼓励,亲切地表示:“要是碾不死秦沐那个小贱人,你也就不用回来了。”

司机把车开在幽静的路上,谢芷默闲闲靠着聂子臣的肩,问他:“听说小栀他妈妈也会来。她好像很年轻……我喊她什么好?”

“容姨。”

“你这么喊?”

“嗯。”

谢芷默有些惊讶:“你认秦穆河当养父,却喊他的遗孀叫容姨?”

“她嫁给秦穆河的时候,我在国外念书,直到秦穆河出事之后我才回来,那之后她就回德国了,我们没有什么交集,等于是认一个陌生女人当长辈。”

他给她细讲容姨的身份,德国华裔,生于一个显赫家族,嫁进秦家等同于政治联姻。秦穆河身后留下的秦氏股份中,百分之四十给了聂子臣,另百分之六十留给了当时还只有五六岁的Simon秦子栀,由聂子臣代理,替Simon守住他爸留下的遗产。

在这个过程里,容姨非但起不到对Simon的保护作用,还必须避嫌。秦穆阳对这份遗产虎视眈眈,不容许Simon成长起来掌权的同时,更加防备容姨背后的家族插手。所以这些年容姨一直在国外,七年来见Simon的次数屈指可数。

讲完又怕她听着觉得枯燥,问她:“是不是觉得很麻烦?”

“还好。”他已经用最简洁的方式让她能够理清了,谢芷默诚实地垂眸,“大概能记住,但还是没有概念,估计等下见了秦穆阳就好了。”

她仰头问他:“秦穆阳是不是很讨厌你?”

听起来明知故问的问句,可他能从她的眼底看到的全是关切。

他没有告诉她的是,秦穆阳对他和Simon颇为“照顾”,利用秦家只手通天的影响力,把他就职的范围限制在秦氏的企业。因此他的职位永远只能是秦氏的一份闲差,空有壳子,享有高薪,实则任何实质性内容都触碰不到,像是一条被圈禁在秦氏的寄生虫。

刚刚念完学位的人初涉社会血气方刚,就被折去了未来的一切可能,当一只养在笼里的金丝雀,一辈子受秦穆阳的掌控,消磨锐气,秦氏的实权才是牢牢地掌握在秦穆阳一支的手里。就算他能够甘心接受这样命运的安排,却也不能放任Simon未来也遭受同样的待遇。

聂子臣轻描淡写地笑:“讨厌我的人不是一直很多,有什么好担心的。”说完他俯下了身,故意分散她的注意力似的,在她耳边附了一声什么,轻轻的教人听不清。

可是谢芷默听明白了,那是一声极低的猫叫,他昨晚反反复复地学着未来的样子,属于猫科动物的乖腻和侵犯欲,一遍又一遍地撩拨着她的神经。

谢芷默果然一下就忘了自己先前在担心什么,羞惭地别过脸不说话了。

林荫小道渐而幽僻,远处映出一扇漆黑的镂空大门,隐隐能望见一条直道从大门向里,通向一片中式私宅,外表是明清院落白体黑瓦的古韵,形制却是西式的联排别墅。

秦家大院。

进秦家的过程远没有谢芷默想象中的剑拔弩张。聂子臣到得很早,秦穆阳并不在家中,偌大的宅子只有园艺工修剪草坪,植物微涩的清香浮动在空气中,有种空旷的冷清。

聂子臣带着她进门,大门在身后关上。谢芷默仰头看了眼中空式的棕色大厅:“怎么来得这么早?”

本来今天就不是会客,只是生活在一起的一家人简单吃个便餐罢了,主人家自己回来,并没有让人迎接的道理。但他也有自己的打算:“让你先熟悉一下。”

谢芷默随着盘阶而上的楼梯进到他年少时居住的地方,从卧室往里,书房旁边是一间锁着的房间。她对他所有的隐秘都有着极大的探究欲,全写在眼底。聂子臣大方地进书房,在抽屉里找来钥匙,修长的手指捏着金色的钥匙环,声音带丝诱引:“想进去?”

他那眼神,仿佛里面会出现一间电影里别具一格的“游戏室”一般。

谢芷默直接抢下钥匙打开。

迎面而来一股油墨和书卷经年未打理后的陈旧气息。房间两面墙壁以磨砂玻璃替代,自内往外望,是秦家庭院生机盎然的景致,晴暖的阳光透进来,挟藏绿意的温暖,而从外围却望不到里面,保证了隐秘性。

玻璃墙边,驾着许久未被使用过的木架,上头还铺着白纸,蒙了一层若不碰触很难意识到的细灰。脚边是卷成轴的画纸,从边角隐约透出上面的色泽,旁边零散地放着调色盘、丙烯颜料和长短不一的画笔。

走进去再回身,才能看见里侧的墙上挂着的画卷。落款都已经是多年以前,少年的笔触,色彩鲜明离经叛道,却总是蓊郁葱翠。

那是一个陌生的,却恣情肆意的少年。

谢芷默仰头惊叹:“这些都是你画的?”

答案不言而喻。

谢芷默来回踱步,看着那些画作的时候眼睛里有光闪亮:“我都不知道,你以前竟然还是个美术生吗。”

“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秦穆河还健在,Simon甚至还没有出生,他还没有出国。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不需要面对任何的现实问题。

聂子臣在玻璃墙边的高脚凳上落座,动作熟稔地铺开一张崭新的画纸,指隙夹一支美术铅笔:“你别动。”

他找准了位置,斜着铅笔开始描摹。谢芷默真不敢动了,愣愣地站在墙边,连眼珠子的移动都觉得很不自在:“你不能等我找个舒服的姿势吗……”

他半边脸隐没在玻璃折射的清光里,连邪气的笑都显得清透,描下一个大概的轮廓,才说:“现在也可以动,角度不要变就好。这个姿势也不错,你累的话可以靠一下墙。”

谢芷默真小心翼翼地往墙边挨了挨,表情都僵硬了:“姿势哪里不错啊,不就是站着吗?”

“你这个侧脸很好看,尤其是站在这面墙前。”

她身后是一丛用色诡谲的画中花,对比鲜明的黄与蓝,她一身素裙站在中间,像画中仙子。只可惜时间不够,只能描下线条。

安静着过了好一会儿,谢芷默放轻松了些,打趣地说:“还是我们搞摄影的比较方便,架好三脚架拍就好了,你们搞美术的就是费工夫。我腿都酸了。”

她表情写满“隔行如隔山”,开着玩笑,神采更加灵动。

这些转瞬即逝的神情,细微的动作,风过时发丝的轻动,都一丝不差地落在他眼底。影像确实有天生的优质,能捕捉这些转瞬即逝的丰富细节。可是对他来说,这样缓慢的成画过程也是享受,他愿意一笔一划地记录下她的所有。

这样偷得浮生半日闲,可还是架不住彼此都知晓这里是什么地方。秦家,这两个字代表着马上会遭遇的一切。

谢芷默不忍心破坏此刻的安宁,忍了又忍,却还是不能免俗地问出心中所想:“如果秦穆阳真的决定对付你怎么办?”

“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我交出秦氏的股份。”

“那Elaine呢?”

“他会拿这个做威胁。其实无所谓,只要我有转让秦氏股份的诚意,他就没有必要动干戈。”

铅笔接触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平稳又笃定。

谢芷默皱了皱眉:“……可是,你没有转让的打算吧?”

“嗯,没有。”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眼神完全专注在画上,极偶尔才会抬头看她一眼,仿佛一切都已经成竹在心。这些复杂的利益纠葛在他口中都变得简单了许多。

谢芷默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抿了抿干涩的唇,说:“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陪着你。”

沙,沙。

空旷的画室里,只有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他锋厉的眉目融在清亮的光里,眼角弯了弯:“好。”

一顿晚饭用得很是融洽,秦穆阳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叔父,进度有度地询问一些谢芷默的事,却也不多问,看不出是满意还是如何。Simon坐在餐桌对面,一反常态地规矩,又成了第一次见他时的那个傲慢的小正太,只是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总有心事的模样。

他身边坐着的是容姨。颇有异国风情的一个女人,即便人到中年也保持着一丝不苟的装束,妆容把原本就保养得极佳的肌肤衬得气色更好,乍一看绝对猜不到她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

母子两个的座位虽然相邻,却像陌生人一样谁也不跟对方说话。仿佛遵循的是食不言寝不语,其实从眼色间便可以看出疏离。

有这么一对怪异的母子在餐桌上,聂子臣这边反而不是焦点了。

一顿晚餐吃到末尾,突然有人甩门进来。

秦沐还是一身皮裙装束,没好气地往这边投来一眼,冷冷甩了挎包往楼梯走。

秦穆阳喊住她:“站住。”

秦沐被亲爹当众下了面子,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扭头就走。

秦穆阳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小沐,过来跟你容姨问好。”

秦沐咬着唇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勉强地向容姨挤出个笑:“容姨好。”

容姨笑容优雅,只是美人迟暮,微笑时眼角会有几道遮不住的细纹:“小沐长大了,出落得越来越好看了。”

秦沐扯扯嘴角,不敢对她不恭敬,更加不敢在秦穆阳面前发脾气,忍得脊背都僵直,斜睨着眼不去看聂子臣和谢芷默的方向。

她随便展了个毫无诚意的笑,笑意转瞬即无,对秦穆阳说:“我在外面吃过了,先上去了。”

说着就要上楼梯。

秦穆阳再次叫住她,这回声音里隐有了怒气:“站住。”

“爸!”

“你给我过来。”

秦沐极不情愿地挨过去,这回彻底发作,挪开椅子时发出尖利的一声响。她心里自然料得到秦穆阳急着喊她回来吃这一顿家宴是想做什么,回来的路上就冲人发了一通脾气。她当然知道她之前做的事虽然是无心,但是结果实在是太过恶劣,以至于连她自己也一直在懊丧。可是要让她对谢芷默说抱歉的话,她真说不出口。

秦穆阳一张口,果然就是:“秦家的女儿,什么时候这么敢做不敢当了?”

谢芷默看这个架势也知道所为何事。她虽然依旧不喜欢秦沐,但也不至于这么咄咄逼人,悄然在桌子底下拉了拉聂子臣的衣袖让他打圆场。

可是聂子臣一点打圆场的意思都没有,若无其事地喝了口酒,反握她的手让她安心。

秦沐看着这两人眉来眼去的眼神更加暴怒,说:“我做什么了?人家自己干的好事被我知道了,还不能揭穿了?我又不是污蔑她!”

谢芷默的手陡然收紧。

聂子臣不明白她为什么紧张,想握住她的手宽慰她,她却先把手收了回去,攥紧了拳头。只是几秒的时间里,她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

谢芷默霍地站起身,语气是克制万分的平静:“秦沐。”

秦沐斜坐在椅子上,一副轻蔑的样子,显然没有料到她会突然站起来喊住自己,回头看她时底气莫名地泄了几分。

谢芷默俯身问:“能跟你谈谈吗?”

她说完直接看向秦穆阳去征询,其间目光滑过Simon和容姨,Simon一张小脸写满了惊疑,容姨的神情始终寡淡,总是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可对她却有几分若隐若现的探究欲。

秦穆阳点头默许。

谢芷默起身借一步说话,秦沐倒是爽快,愤愤离座去花园。

两个人一前一后差了一大截,秦沐的趾高气扬反而衬得她气定神闲。

夜晚的秦家庭院只有白色的路灯,设计好角度的灯光打在草坪上,光影交错,朦胧又规整的美。

秦沐猛地转身,跟她对峙。

她以为她会气愤地诘问她为什么要去伤害她妈妈。但是谢芷默的神情一直很平静,甚至带有一种年长几岁的女人对后生的惜悯,笑了笑,说:“你喜欢聂子臣,对不对?”

秦沐骤然被捅破心事,有一瞬的慌张,但还是骄傲地还击:“那又怎么样?”

“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用。”秦沐冷笑一声打断她,“我没工夫听你讲。在我眼里你就是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女人。我理解不了他喜欢你什么,所以你也不用讲你们的恩爱故事给我听。”

谢芷默很有耐心地靠上墙,夜里的墙壁有些凉,但她的心是一片平和:“是关于你手上那张诊断书的。”

不等她反应,谢芷默轻描淡写地开始讲:“那个孩子,是他的。”

秦沐猛地一怔。

“你觉得没有女人会有了你们秦家人的孩子还傻到把他打掉对不对?”谢芷默自嘲地一笑,“我现在大概能明白你的思考方式了,你只会用一种逻辑去想任何事情。你活在‘秦家’这两个闪闪发光的字下面,觉得所有人都应该来求着你们分一杯羹,大概从来不知道‘卑微’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可是她不一样。

“我知道‘卑微’是什么样子的感觉,不是因为我爱上的这个人,有多大的财富或者地位,更加无关于他的出生和背景。而是因为,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他,所以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我都觉得自己是卑微的。哪怕他被所有人贬得一文不值,在我眼里他还是发着光。”

谢芷默顿了顿,才说:“可是,那是二十岁出头时候的我了。”

“那时候的我愿意倾其所有,所以几乎是孤注一掷地,觉得哪怕要分开也要留下些什么。现在想想真是天真得可以。”

秦沐只觉得千头万绪,心里头翻江倒海的难受全都化成了夜风吹不散的烦躁:“不用说了。我不想听你为他付出了多少,我又不是来跟你比谁更伟大。”

“嗯。所以我想说的是,现在的我不一样了。”她慢慢地说,不骄不躁,“我发现如果你要真的跟一个人在一起,首先就不能是卑微的。如果你习惯顾影自怜地自己承受,其实只是因为你对那个人没有信心。如果你连问他要多一点的在乎都不敢,那是因为在你的潜意识里认定他给你的爱远不及你给的多。这样子不对等的爱,年轻的时候可能会觉得残酷又美好,可是老了就不一样了。你渴望一个家一个安定的生活的时候,会觉得忍受不了。”

“可能有点说教了。”谢芷默轻松地耸了下肩,看着她的眼睛说出最后一句话,“所以如果你连喜欢这件事都不敢对他和盘托出,那么你要对付的人,其实根本不是我。”

她说完这些,好像卸下了一副重担。

好像谈话的对象并不是秦沐或者特定的哪个人,只是她自己罢了。

曾经的自己,曾经那个什么都不敢要,爱得战战兢兢的自己。

现在她学会了自然地在这个人身边,虽然依旧拥有想要为他付出一切的冲动,但却也明白什么叫享有。

谢芷默回到屋内的时候,饭局已经散了。她去卧室找聂子臣,却只见到Simon一个人趴在软垫子上打游戏。

她俯身过去问:“你妈妈呢?”

Simon愣了一下,表情有些黯淡:“在隔壁屋和子臣哥哥说话。”

他的母亲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存在,永远端庄优雅,永远只和有利益来往的人说话。

谢芷默拍拍Simon的脑袋,结果聂子臣出现在了门口,向他招了招手:“小栀,你妈妈让你过去。”

Simon一脸迷茫不可置信的模样:“妈妈让我过去?”

“嗯。”聂子臣很认真地向他确认这件事。

Simon放下游戏机直奔容姨的卧房,谢芷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雀跃的样子。看着那欢欢乐乐的背影,心头居然泛起许多心酸来。

聂子臣过来搂她的腰,高大的身躯倾下来,带着她一起倒在松软的床上:“怎么去了这么久,跟秦沐有那么多话好说?”

“是啊。觉得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呢。”

聂子臣以为她是说玩笑话,笑着在她耳边呵气:“有什么话,不如跟我说。”

“好多呢。”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心中居然有些快意,“到时候会好好跟你说一说的。”

她说着说着就一字一顿起来,平白让人有种风雨欲来的如临大敌。

聂子臣皱着眉把她抱起来:“什么事?”

谢芷默笑着起来,侧身拐进那间画室,问他:“之前急着去吃饭,你画好了没有呀?”她说着便自己探身去看。那些线条勾勒出来的图景,简单的灰色,却真的栩栩如生。先前在画的时候明明觉得他没看自己几眼,可是画纸上呈现出来的她,在每一个细节处都让她自己觉得熟悉。

聂子臣有种被审查一般的感觉,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初学时的场面,摸摸鼻梁说:“生疏了。”

谢芷默却摇了摇头,走过来踮脚在他下颌亲了一下,眼睛透过他的肩膀看他身后的一幅幅画作:“这一幅也要挂起来么,留在这里?”

“不了。”他伸手揽着她,“这里的所有东西马上都要搬走。”

“……你要搬离这里?”

“嗯,再也不回来了。”他一指撩着她额前的鬓发,低喃,“你喜欢这里?”

谢芷默当然摇头。

这里有他很多年少时生活的痕迹,可是大环境太过压抑,并不属于他,她自然也不会喜欢。只是不明白这个决定的突然,这么快脱离秦家,跟秦穆阳决裂,岂不是等于向秦穆阳宣战?现在会是一个好的时机吗?

但搬离的决定已经做出,很快就付出实践。

几天后,聂子臣留在秦宅的少量私人物品都被搬运到了公寓里,其中便包括那幅素描画。其实他的态度并不珍重,觉得以后有的是时间,不必拘泥于这幅随意之作。毕竟时间紧促,很多地方在他眼里都觉得潦草。

但耐不过谢芷默是个外行,觉得第一次的画最有意义,不仅收了下来,公寓里没地方放,她直接搬回了自己家。

许多潦草的人事,不在于它有多精致,而在于那些潦草却温柔的心境,所以才动人。

她甚至还拍了一张发上微博,问像不像本人。底下一群眼尖的粉丝从那龙飞凤舞的签名落款上分辨出了画师是谁,纷纷咆哮“芷默大大半个月不更博,一更博又是新一轮虐狗活动!”“我关注的真的是个摄影主页吗,为什么每天没有一点点防备地被秀一脸?”“女神你开心就好。”……

这些细小的甜蜜和感动,甚至盖过了她对聂子臣脱离秦家今后境况的担忧。

而聂子臣也和她忧心的一样,开始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忙于工作。她帮不上忙,便很少去询问,只跟他说一些轻松的事,希望能有所缓解。

与此同时,她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在《COSTUME》任职满这个月,就已经过了试用期,可以转正成为《COSTUME》的正式员工。可是她拍完手头的两套片子,却有了自己的想法,放弃了跟《COSTUME》的进一步合作。

明笙这时已经进驻《COSTUME》当签约模特,凭借着高颜值高表现力高可塑性的强大硬实力,俨然有成为新的当家花旦的趋势。许亦淑事件给她造成的不良影响告一段落,反而让微博以外更多的人对“明笙”这个网络走红的模特名字有所耳闻,间接提升了她的知名度。

她事业蒸蒸日上,忙得不可开交,过了挺久才发现身边的朋友都变了模样。刚送走林隽,又听说了谢芷默放弃和《COSTUME》续约的消息,惊异地来找她吃饭:“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我还等着你来拍我呢。你这是婚期将近要当全职太太的节奏了吗?”

谢芷默哭笑不得:“哪可能。”

秦家的问题一天没有解决,她就不可能考虑这件事。更何况她最近手头最忙碌的事是照顾刚刚出院回家疗养的谢母,并徐徐图之让她接受自己辞职的这个消息。

谢母的态度没有从前那么强硬,生了一场大病之后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只是隐隐地忧心,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没有个稳定工作,不交三险一金,现在不知道有什么问题,以后就知道厉害了。”

谢芷默都已经先斩后奏了,听唠叨的时候当然只能不说话。

谢母叹一口气:“你自己有分寸就好,妈妈老了,管不动你了。”

谢芷默点头答应。

在她也老去之前,这也许是她为了一辈子这么长的时光,做的最后一次抉择了吧。

谢芷默在微博上发出公告,表示可以承接私拍,但是数量有限,注重质量不重数量。她走红之后就很少再接这些散单,来邀片的人多如牛毛,甚至有些不惜自掏旅费飞来S市约她的片子。

谢芷默生怕其中混入一些以约片为名实则窥探八卦隐私的人,接的很谨慎,对顾客资料审核得极其仔细,好不容易才挑中了一对情侣,约了周末拍写真照。

聂子臣忙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个周末人在S市且没有工作,结果谢芷默大清早就扛着器材在联络工作团队。他睡眼惺忪地伸出胳膊去把她拽下来:“不能推迟一天吗?”

谢芷默已经穿戴齐整,立刻就要出门的样子,俯身下来亲吻他的额头:“人家特地飞来S市找我约片子的,信誉问题,推掉的话以后谁还敢找我约?”

聂子臣一开始还有让她赋闲的想法,后来看她乐在其中也只能作罢,改问:“还有多久要出门?”

谢芷默抬腕看了眼表:“最多十五分钟,一定要走了。”

他立刻坐起来,无奈地说:“等我,给你当免费司机。”

结果谢芷默还不乐意,皱皱眉说:“早说啊。”然后拿起手机打给小柔,让她们先带着器械直接去拍摄地点,不用来接她了。放下手机埋怨他,“小柔本来都已经出发了,我这么出尔反尔,又要被她说了。”

“你是她助理还是她是你助理?”

“工作性质不一样好吗,团队工作,助理只是个分工而已,你以为我是使唤人家的?”

两个人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有一句没一句地争着,聂子臣已经扣上了衬衣扣子,过来侧头把下巴搁在她肩窝上,万分无辜地说:“对,你就只能使唤我。”

谢芷默戴着银色腕表的手轻飘飘拍了拍他的后颈:“乖,还有十分钟,出不了门就不使唤你了。”

回报她的是某人在她脖子上狠狠吮了一口。

于是她一路都在不停扯过领子遮掩侧颈的红痕,但这会儿已是暮春,今天天气又格外晴朗,她穿的是一件开衫,里面的衬衣领只作装饰用,谢芷默对着后视镜拉来拉去,还是遮不住。

驾驶座上的人不怀好意地笑。

谢芷默气得瞪他一眼:“你知不知道小柔眼睛多尖啊,这孩子最近业余还在网上连载各种小言,一直说要拿我当原形,被她看到估计要变成她的素材了。”

“那就让她写。”他在一个红灯前停下,侧身过来,目光流转间颇有几分再提供几个素材的意思。

但终究没有再玩闹。谢芷默一回头看见他眼周的青黑,肃容皱起眉:“你最近都没休息好,今天应该在家睡会儿的。”

何止是没有休息好,他那样一个精力充沛的人,平时就算工作再忙也会坚持晨跑,看不出什么倦色。只有最近风雨欲来,他经常各地飞,机场起落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还多,被时差磨得疲惫不堪。

红灯跳过短暂的黄灯,转了绿。车子重新启动,他的声音也随之而来,听起来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只是有些微的柔和情绪:“心疼我?”

谢芷默不敢打搅他开车,很谨慎地趴在仪表台上歪着头看他,反问一句:“不心疼你心疼谁。”

说话间拍摄地点的公园也到了,小柔她们的商务车就停在前方,靠在车门边的小周已经挥手向这边打招呼。聂子臣只瞥了一眼,停下车来把她拽过来抱进怀里:“心疼我还不陪我?”

“陪啊,等我这边工作结束,陪你吃饭好不好。”

“午饭?”

谢芷默有些怯怯然:“……中午估计结束不了,你要过来一起吃工作餐吗?”

这个情况连提议都算不上,她直接在心里否决了,已经准备好定下晚餐时间。结果他先下了车,绕过车头来她这边给她开门:“你在想什么?来都来了,当然要看你工作。”

谢芷默看着前方不远处小柔她们已经等急了却不敢来叫人的模样,有点发蒙:“你在这边做什么呀,我们会不停换地方的,拍摄过程又长又枯燥,你会无聊的,还不如好好休息。”

他的态度却很坚决,挑挑眉说:“这就是我的休息。”

于是两个人一起往工作团队的方向走,小柔先假装埋怨地说:“迟到十分钟,不像是默大你的风格欸。”又很鄙夷地看着两人始终牵着的手,“工作还带家属!啧啧啧。”

谢芷默已经懒于应付,别过脸向聂子臣投去一个“我就说会这样吧”的眼神。

回应她的是一双璀璨的笑眸。背后公园葱绿的草坪和树影,晴天的阳光投入其中,仿佛能嗅到沁人的清气。

幸好约片的顾客也姗姗来迟。

要拍的是一对刚刚毕业领证的大学生情侣,大众的青春片因为主角的青春甜蜜都灵动了起来。男女双方都很配合,性格也很开朗,一上午相处下来跟整个工作团队都熟络起来,在拍摄间隙互开玩笑。

休息的时候,女生提着长裙来找谢芷默:“我是你很多年的粉丝了!追你第一个系列的时候我才上高中,当时很梦想找一个人陪我像你那样去旅行,拍照片的!”然后又假装呜咽起来,“嘤嘤嘤,但是最后找了个手残星人。我们两个去故宫拍照片,我都不能从照片中找到我自己。”

谢芷默被她的悲惨故事逗笑了:“那是故宫游客太多吧?可以去开阔一点的地方,心情比较放松,山水多的地方随手拍出来的照片也会好看。”

女生还是一脸悲愤:“默大你是摄影师,你不懂这种男朋友拥有把女朋友颜值拍低五分技能的痛!”

结果背后相机快门声响起,两个女孩子的笑脸都被记录了下来。

谢芷默没好气地拿手遮了镜头,愤愤看着聂子臣:“你拿我的相机在做什么!”

她一向不喜欢自己入镜,更不用说眼前这位的摄影技术也是个勉强能看出是个人的水平。

刚才还在诉苦的女生在背后欢畅地笑,谢芷默脸上有些窘迫,过去教训他:“帮不上忙还添乱!”

“哪里添乱了?这不是在帮你拍工作花絮照。”他看了眼取景框,“我水平也没有很差吧?”

谢芷默直接夺过他的手机,调出很久以前那张在藏区的偷拍照:“还说没有很差!你这么多年看着这么一张偷拍照,真的还记得我本来长什么样吗……”

对她这种混迹摄影圈的人来说,拥有这么一张从构图到像素都渣到不能忍受,特别是脸被拍得又模糊又扭曲的照片,简直戳爆了她的愤怒值。但是刚知道的时候又不好发作,这会儿正好借这个机会爆发了出来。

她这个在心里偷偷在意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的毛病真是数年如一日。

聂子臣好笑地又调出手机相机拍下她气鼓鼓的脸,等她过来争抢着要删除,才把她牢牢扣住,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你的样子不需要照片来帮助记忆。”

谢芷默愣着神忘了挣脱,反倒是后面那个女生用自己手机拍下了他们俩的模样,跟小柔分享着画面,一边笑着说:“默大跟家属好有爱,我以后要拍婚纱照的时候能不能再来约默大帮忙拍呀?”

小柔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默大跟家属秀恩爱我们都习惯啦。我觉得你能约到默大的片子已经很不容易了,等你要拍婚纱照的时候,默大说不定已经退隐了。”

“啊?为什么啊?”女生一脸惋惜。

小柔讳莫如深地看了眼如胶似漆的两人:“因为家属君超霸道!你快来跟我微博互粉,我这里有很多他们的料可以给你看……”

于是小柔的八卦课堂又多了一位听众。

谢芷默已经对这种背后的编排视若无睹了,拍拍手进入工作。一上午的流程很紧凑,中午出乎意外地恰好能结束,谢芷默做东请整个团队吃了公园餐厅的午餐。下午一行人都散开,谢芷默问聂子臣的安排,他却坐在湖心岛的躺椅上懒得动弹,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他身边:“这里也不错。”

谢芷默静下心来,看着湖心平波,白色的鸽子在岸边的草坪上飞起,有小孩子在野餐,来来往往地互相追逐。

她会心一笑:“原来你喜欢这种生活?”

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到黄昏,身边只有树叶的轻动和水波的流转,好像可以一直坐到白头一般的,平静祥和的生活。

她仰头看着悠悠浮云:“等这边的事情过去了,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我想重新去一次藏区……”

聂子臣用手机查阅着徐助理发的讯息,阖上眼说:“不用等事情过去。想去哪里都可以。”

傍晚时分,谢芷默照例要回家陪谢母。聂子臣把她送到楼下,她解安全带下车时犹豫了一下,回身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聂子臣问她:“怎么了?”

谢芷默神色踌躇,斟酌着措辞说:“都到这儿了,不上去坐坐吗?”

这个时间点,小区里到处能闻到饭食的味道。夏阿姨这时候也应该已经做完晚饭,净等着她回来陪谢母吃了。谢母出院后还没有跟聂子臣打过照面,这显然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时机。

聂子臣的神情变化了一下。谢芷默探究道:“怎么,不想来啊?”

他欣然应允,又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你回来之前,有没有和你妈妈说,我会来?还有我这边,早知道要陪你去见你妈,怎么可以空手过来?”

谢芷默哪里想得到这么多繁文缛节,顿时也觉得自己这样搞突然袭击有点不通人情世故,犟嘴说:“赶早不如赶巧嘛。我妈又不是没见过你,该骂的都已经骂过了,这会儿总不至于再当面发作了。实在不行我现在发条短信过去咯?”

简直是一通胡搅蛮缠,显露出她明明没有道理却非常坚决的愿望。

她俯身狡黠地一笑:“再说了,只是上去坐坐,留不留你吃晚饭还要我妈决定的。”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载着她去给谢母买礼品。谢芷默一路都很敷衍,给不出什么建设性建议,只是嗤笑他:“买什么不重要,重点是要快点回去。我妈等着我吃饭呢。”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聂子臣这会儿只能由她去,两个人回到单元楼下的时候,她才终于捡回良心替他整了整衣领,笑得极为促狭:“难得看见你不那么胸有成竹的时候。”

聂子臣恶狠狠看她一眼。

谢芷默轻笑了声:“其实,我也很紧张啊……所以想要弄得轻松一点,结果你这么郑重其事,搞得我也不自在了。”

谢母最近对她的行踪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论是工作上还是感情上,对她的决定都放任了许多,才给了她把一切解决的信心。要不是这样,她还真的很难鼓起勇气面对这个问题。

两个人在大厅说着话,楼道里走下来谢芷默家的邻居,跟她点头打了声招呼,看见旁边拎着礼盒的年轻男人,也露出善意的笑。

谢芷默看着邻居的背影走出门,不知为何心中释然了些,才挽着聂子臣的手上楼。

一边走,聂子臣才一边开口:“如果你妈妈还是不同意呢?”

他很清楚,当年那个瞒着家里偷出户口簿也要嫁给他的谢芷默,早已经是过去了。年少时的冲劲过去后,现在的她恐怕对谢母更加言听计从。

谢芷默多少次都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每次都无疾而终——每一次她都觉得,根本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她的答案写在表情里,聂子臣空不出手来拥抱她,只能俯身在她耳边说:“如果你决定听你妈妈的话,我也不会怪你。”

谢芷默气得往后退了一步挡开他。

他笑起来,用胳膊去揽她:“我都做好被你抛弃的准备了,你生什么气?”

谢芷默撞了一下他俯下的额头,用行动表示了她的嗤之以鼻,从包里找出钥匙开门。门后那个熟悉的,回来过千万次的世界,好像第一次变得新奇又充满未知。

可是一进客厅,只有夏阿姨在把饭菜端上桌,看见谢芷默回来,笑着说:“小默回来了啊。”再一抬头,看见谢芷默身后的人,却是一愣。谢芷默有些尴尬地向聂子臣介绍,他颇有礼貌地点了下头。

谢芷默里里外外望了一下:“夏阿姨,我妈呢?”

夏阿姨搓了搓围裙,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你妈妈出去散步了,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

于是两个人便在客厅坐下等,这样扑了个空,就好像给自己鼓足了劲却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龙潭虎穴,有种别样的窘迫。

沉默只持续了一会儿,谢母就从外面进来了,见到家里多出来的人,反应也很平静,寒暄起来稀松平常,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这样温水煮青蛙,反而是谢芷默一直紧张兮兮地盯着谢母的表情看,唯恐她板了冷脸,只是碍于场面不好发作。

谢母被盯得不自在,瞪她一眼:“你看着我做什么?不招呼人家坐吗?”

谢芷默心想她们先前不是一直坐着么,却听到谢母自然地让夏阿姨添一双碗筷。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谢芷默如蒙大赦,脸上的笑殷勤得不得了。

谢母心里也叹气,要不怎么说生闺女都是赔钱货呢?一点也没错。

明夜今天一整夜限客,VIP会员酒水免单。秦沐结账的时候扫了眼单子,晕染开的眼线下戴着蕾丝美瞳的眼珠子一瞟,忽然又坐下了,挥挥手又让服务生开了两瓶酒。

江淮易带着人进场子,透过昏暗迷幻的光线看见吧台边的熟悉身影,自言自语了一声:“哟嗬,稀客啊。”

他没理会,正准备转身就走,趴在吧台上半醉半醒的人突然回过身。光线极暗,可他能分辨出来,她认出来自己了。

认出来就认出来,他干脆去打个招呼。

江淮易把车钥匙往吧台上一抛,搭讪似的挑起眉:“秦大小姐一个人喝闷酒啊?”

秦沐冷笑着不理他,眼线晕开,再盛气凌人也显出一丝狼狈。

江淮易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时机,笑着说:“我听说你从Elaine退股了。本来你不退,谁也不知道这背后的人是你,你闹这么一场腥风血雨的,你爸那边也不好交代吧?”他压低嗓音,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姿态,戏谑地说,“你就这么想膈应子臣哥啊,事情都闹到头了还玩这么一出。”

江淮易在S市圈子很是吃得开,又经营明夜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什么消息都知道一些。但是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秦沐斜过眼:“聂子臣告诉你的?”

“怎么会。”江淮易一脸理所当然,“我姐说的。”

说完又觉得他这样有点伤害小女生的最后一点幻想,换了个惋惜的语气:“我说你留了这么一手,早点摊出来不好吗?等到人家都谈婚论嫁了,你再表忠心说你背地里帮了他多少多少,顶个球用。”

秦沐不耐烦地喝了口酒:“要你管?你一个大男人不搬弄是非会死吗?”

江淮易把一张堪比韩国小鲜肉的俊脸掰成一个无辜的表情,拿腔拿调地说:“会死。”为了让她死得瞑目,他故意把旧账翻给她听,“我都打听过了,许亦淑的事都是你在背后兴风作浪。要不是有你搅局,我至于熬到今天吗?”

秦沐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又想起来明夜这种消费高得离谱的地方居然无缘无故搞免单活动,不禁反应了过来,不可置信地说:“你追到那个小模特了?”

江淮易扯了扯嘴唇,一脸嫌恶地看着她:“什么小模特,那是我家阿笙。”

秦沐酒气上涌,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少恶心了。”她也学着他的表情把嘴角扯成一个夸张的不屑的角度:“我看你也没什么本事嘛。许亦淑日子不是还过得好好的,明笙这口黑锅背得也挺无辜,你本领这么高,怎么不去帮帮人家。”

这丫头酒气冲天,喝得醉成这样还能这么伶牙俐齿,江淮易算是见识了。不过他今天心情好,不跟她一般见识,指尖挑起吧台上的车钥匙晃了个圈,挑衅一般地跟她道别:“秦大小姐一个人回去路上小心点,记得叫人来接。我家阿笙管得严,就不送你了哈。”

秦沐咬牙切齿喊住他:“江淮易!”

“嗯?”

她不知被戳中了那根神经,眼神恍恍惚惚的,语气却坚决凶狠:“少拿我跟许亦淑那种人相提并论。那种连你都要巴结的女人,你以为我看得上吗?”她扶着吧台自己站起来,十几厘米的细高跟鞋杵在地上有些晃,但她没让谁来扶,甩开吧台自己站稳,“你没的本事,我有。你们不是谁也不想当坏人么,我来帮你们当。”

她摇摇晃晃,表情却还是趾高气扬,一步一步走出了明夜。

江淮易摸不着头脑,直到第二天下午,各大娱乐网站齐齐爆出许亦淑挟子企图嫁入豪门未果,反诬陷某模特装可怜炒作的消息。其实这件事本来没有什么谁对谁错,但是被媒体这么一渲染,许亦淑心机女的标签是撕不掉了。

原本风波已经平息了许久,连明笙和谢芷默都不再在意,这会儿再掀起来有意平反,只可能是秦沐在背后操作。

她这是,良心发现了?

谢芷默得知消息的时候,也很惊讶。明笙是个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这种以牙还牙的手段,绝对不可能是她属意。而江淮易又是跟在明笙身后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人,让他做得这么狠辣不如期盼西边出太阳。

她想到秦沐,可是又不敢确定。对这个姑娘,她心情总是复杂的,也不知道该不该跟聂子臣提。毕竟他们两个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和乐美满,谢母那边也终于是松了口,一顿晚饭吃过之后,也算是默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工作上也进展顺利,她准备给自己放一个小假,不急着接下一单片子,日子过得闲适惬意,谢芷默从来没有觉得如现在这样轻松自在。

可是她不提,秦沐却找上了门来,说要找她一起喝一杯。

谢芷默推辞说她不喝酒,秦沐却自嘲地笑:“我也不是整天都厮混在酒吧的。一起喝杯咖啡总行吧?”

说到底她还是聂子臣法律意义上的堂妹,太不给面子也不好。谢芷默想起许亦淑的事,不知道她有什么目的,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秦沐的性子直,倒不用她猜测,开门见山地说:“之前你和明笙的那些新闻,现在都洗干净了,除了你妈妈的意外,我也不欠你什么了。”

谢芷默无言。其实她也没有觉得她欠她什么。

她为人处世有种奇异的迟钝,对“恶”习以为常,遇事习惯于自己处置,而不去探究究竟是谁在从中作梗。

但是秦沐好像很在意,一心要跟她两清,把她的手机按亮,屏幕正对着她:“要不是有这张图,我也不会做这些事。”

谢芷默看清了,那是秦沐给她看过的那张单子的扫描件。

秦沐笑了笑,把手机拿回去,长指甲轻轻点了两下,再把屏幕扣回来给她看:“帮你发了,怎么样?”

谢芷默看见的一瞬间,瞳仁骤然收紧,想抢过来点“取消”——那是秦沐的微信界面,收信人是聂子臣。她一直找不到时机,并且也踌躇着要不要说出来的真相,原来传递的过程那样简单,只要几秒,就到了对方手上。

谢芷默的惊诧只有片刻,这时已经平静了许多:“你这是做什么?”

“感谢你呀。”秦沐笑起来看不出是真情还是假意,总有种寻衅一般傲气,“你们教的多好,有话就要说,想做的就去做。我想了想,其实你也没好多少,干吗只会教训人?”

谢芷默对她说的话一直回响在脑海里——如果你连喜欢这件事都不敢对他和盘托出,那么你要对付的人,其实根本不是我。

秦沐无所谓地耸肩,把话几乎原封不动地还回去:“如果你连这种事都不敢对他和盘托出,那么害了你的人,其实也根本不是我吧?”

反而是她犹豫不决的态度让人起疑,她才会做出那些傻事。

各自有因也有果。

秦沐付了账,把小费留在桌上,拎起包走人:“有时候挺羡慕你这种人的运气的。”

纤小却跋扈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外的拐角处。

谢芷默坐着,念着这些被秦沐当作发泄说出来的话,淡淡地一笑置之。

谁不是靠运气呢。

这世上所有的相遇、所有的别离,谁凭的不是运气。

只是她持有一颗不曾变动的真心,诚心等过这份运气,便已经足够用漫长的一生去回忆了。

放在包里的手机也震起来,她马上就能猜中来电的人,干脆没有理会,出了咖啡馆,拦车回去。

一进门,迎接她的是在新环境里愈发如鱼得水的未来,钻出个毛绒绒的脑袋喵呜着往她脚背上蹭。谢芷默换鞋的动作都因为有这么一个毛团子而变得迟缓起来。

聂子臣听到门口的动静,静静地站在客厅另一端看着她,锋锐的眉眼间藏了复杂神色,说不清道不明,目光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

两人都心照不宣。谢芷默绕开未来走上前,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自然又是亲昵的一个拥抱,仿佛她也是未来一般的一只依赖主人的猫科动物。

而这么温顺又恼人的她,已经是很久没有见过了。

聂子臣把她抱住,问她:“去哪里了,电话也不接?”

“不想接。”谢芷默回来之后总有种懒洋洋的疲倦,想到什么不经大脑便说出来,全无顾忌,“秦沐来找过我。”

“说什么了?”

她对此评说几句,语气也是懒洋洋的:“其实我觉得她除了小孩子气一点,别的也没什么不好。娇气有娇气的活法,也没有多讨厌。我听明笙说她还偷偷入过Elaine的股,当初大概背地里帮了你不少,年轻女孩子真是一个比一个轰轰烈烈的,我都要有点自愧不如了。”

她的语气平淡又自嘲,不知道她哪一句话触动了他,聂子臣抱着她腰的手臂陡然收紧,箍得她略有些气喘:“……你抱疼我了。”

聂子臣好像对她絮絮叨叨这一大堆一点感触都没有,只是用近乎凶狠的目光盯着她看,像是要沿着那漆黑的瞳仁窥探到她难以翻阅的内心:“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的声音带了丝轻哑,听起来竟然让人无端地觉得怆然。

彼此都不用指明,却都明白这对往日躲藏的诘问。

谢芷默叹一口气:“就知道你要问。”

她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就好像这个问题一点分量都没有:“我要是知道为什么,早就告诉你了。”

这个问题没有这么好糊弄过去。她在他逼视的目光里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又说:“大概是那时候傻吧。那时候干的傻事可多了,不多这一件。其实你也傻气,能傻到一块儿才能在一起。后来觉得也没什么说的必要了,过去的都过去吧,反正我们还有以后呀。”

她在回来的路上想了很久,还是想不出一套合适的措辞。也许原本就不需要太合适,她的语无伦次,恰好是最真实的状态。秦沐说得多好,都是凭运气。她在这样混乱颠倒看不清自己内心的过程里,竟然始终没有放弃过,多大的运气。

聂子臣张口却觉得喉咙口发涩,心腹都有种莫名的焦渴。言语很多时候都不能达意,他想剖开时间,找回一开始的彼此。

他的眸子暗了下去,两个人唇齿相接,一个蕴着强烈情绪的吻,谢芷默自然地回应他。少了青涩和羞怯,互相认定了对方即是余生,连出于本能的亲吻都缠绵悱恻。

略微松开时,他的声音透过细微的震动传来,仿佛是从她体内发出的,嗡嗡作响:“不要提别人。就你这一个,我都不知道拿你怎么办才好。”

很多事都有迹可循。包括她一开始的抗拒抵触,包括初初在一起时她若即若离的态度,以及许多言语眼神上的碰触。他不是没有觉得异样过,但却总是想不到这一层。

他哑着的声音几乎有些哽咽:“一想到你以前……”

谢芷默强硬地抬起手指挡住了他的唇:“不要说了。过去太久了,现在已经不觉得是多大的事了。嗯,说好了这个月底要去旅行的,机票定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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