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十一年,孝仁颜皇后去世,举国哀痛。
民间传闻,文德帝十年不充后宫,不入景阳宫以外的地方,只为孝仁颜皇后一人痴情。
可是这场被民间传颂千年的故事。
对颜绯来说,从来不是情深不寿的爱恋,不是至死缠绵的深情。
而是十年以来的屈辱,是漫天的恨,是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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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里倒春寒,外面下了一场小雨,天气更冷了。
颜绯缩在草堆里,被冻睁开了眼。
柳容弈还是没让她死吗?
颜绯勾着嘴唇冷笑,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
四下昏暗,狭窄逼仄,到处弥漫着恶臭的味道。身下是潮湿发臭的稻草,空气中有咸臭的泪水气息和汗水气息。
这是一个摇摇晃晃的马车,似乎淋过雨,木板都是潮湿的。
小声且不断的抽泣在颜绯耳边响着,这里全是人。
准确的说,全是小孩。
全是小女孩。
这不是那个永远灯火通明的景阳宫。
颜绯有一刹那的晃神。
马车行驶到颠簸处,颜绯瘦弱的身子被颠了一下,狠狠往木板上一砸,额头砸出了鲜血。
疼痛让颜绯瞬间清醒。
马车外车夫将鞭子狠狠抽在马背上,骂骂咧咧地开口:“什么晦气活计,老子就不该听那个姓王的王八蛋的话!”
马车内一个小女孩哭着小声开口:“姐姐,我会死吧,我们是不是都会死。”
恐慌的气氛蔓延开来,哭声更大了。
颜非瞪大了眼。
眼前的一切,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她似曾经历过。
她把头转向左侧靠角落的地方,那里坐着一个小女孩擦着眼泪。颜绯看着她,却张开了口,默念着:你胡说,我们不会死的,我们是去过好日子!
小女孩擦完眼泪,果然哽咽着骂人:“你胡说,我们不会死的,我们是去过好日子!”
颜绯浑身一颤。
颤抖的手有些抬不起来,颜绯闻仿佛过了一个时辰,才把手放到脸上。
这张脸上凹凸不平,全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凸起,熟悉而又陌生。
颜绯几乎能准确地摸出每一条凸起的走向。
那是疤。
这双手臂又细又糙,这幅身体又瘦又小,是常年忍饥挨饿造成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颜绯睁大的眼已经蓄满了眼泪。
这是她!
是五岁时候的她。
她还活着。
还活着!
颜绯的眼泪止不住地流着,嘴边却咧开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笑声在一片哭泣的环境中太突兀,所有人都望向突然狂笑的颜绯,只觉得她害怕疯了。
她是疯了。
早在被软禁的那十年里,她早就疯了。
她疯了一样想要找柳容弈报仇,却一次一次地被柳容弈挑断手脚,被他软禁,索取,被他亲手杀死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她早就该疯了。
在当年她蠢到可笑,蠢到贪恋柳容弈那点虚伪的深情,为了他心甘情愿地喝下他准备的毒药。那时候,她就该疯了。
在柳言卿为了自己丧命的时候,就该疯了。
在自己的妹妹亲手死在柳容弈手里的时候,就该疯了!
颜绯笑的大声,笑的弯下了腰,双手握拳狠狠在马车上砸着。
或许是笑声太渗人,马车猛地停下。脾气暴躁的车夫甩着马鞭走下来,抓起还在不断笑着的颜绯,狠狠一鞭子抽了下去,“让你吵!让你吵!”
颜绯被一鞭子抽倒在了地上,从她的视角,只能看到车夫腰间一把磨地反光的大刀,还有他粗壮的大腿。
刀光晃眼。
她记得。
她记得这一年。
这年颜家遭遇灭门之灾,而她就是那个明面上的罪魁祸首。
大司监夜观星象,观到京城有一妖女长成,容貌妖艳,将来必定祸国殃民。自此,一纸诏书立刻下来,指明要杀颜绯。
然而却没等父亲母亲开口,抗旨之罪便又压了下来。
这本来就是一场阴谋。
一场削夺旧臣的阴谋。
年幼的自己逃了出来,却在心里烙莫大的阴影。
她还太小,小到不懂那些朝堂阴谋。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年幼的自己跪在郊外淋了一天的雨,满脑子都是铺天盖地的鲜血,还有那个太监嘴里念出来的诏书。
都怪她长成这样……
都怪她长的太好看……
颜绯摸着脸上的疤痕,那时候,她疯了一样憎恨自己这样脸。
这张害死了全家的脸。
亲手拿石子划花了自己的脸。
迎着一点光,车夫看清了颜绯的脸。好好的一张脸上,满是凹凸不平的疤痕,惨不忍睹。
车夫暗骂一声,提腿走了。
“怎么这种货色也送过去!”
整个马车里二十几个小女孩吓的更加惶恐,她们都不知道车夫嘴里说的送过去,是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
只有颜绯记得。
逃出来后的她被辗转卖为奴隶,因为太丑,年纪又太小干不了活。食不饱腹地活了两年,又被辗转卖出。
她记得,这一趟,是最后一次了。
这里是距离京城山高水远的徐州城,镇守徐州的莫老将军,嗜好女童。
颜绯还记得,这里最大的一个小女孩,如今躲在最里面不哭不闹的一个小女孩。留在了莫老将军的身边,成了他第十六个姨娘。
那个最先开口问的小女孩,第一天便被抬了尸体出去。
而自己,因为长的太丑,直接被莫将军狠狠踢了一脚,丢了出去。
那一脚踢到了她的肋骨,踢的她口吐鲜血,性命弥留之际遇见了柳容弈。是自己死死抓着他的衣摆,求他救自己一命。
从那里,就是自己万劫不复的开始。
一旁有人悄悄爬过来,小小的手捂住颜绯流血不止的伤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颜姐姐,颜姐姐你痛不痛。”
颜绯认得她,叫白桃。和自己一批被卖过来的。比自己小半岁,却给自己递过半块馒头。
还有最大的那个叶缪,默默从衣摆撕出一块干净的布,包上了颜绯的伤口处。
颜绯记得,自己跟柳容弈走的那天,叶缪含着泪对自己说:“你真幸运。”
那眼神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而白桃,出来时已经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了。
想到这些,颜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她反手一把抓了叶缪的手腕,抬头看着高出自己一截的叶缪轻声开口:“你想逃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