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无路可退
亏得医生进来,穆涛顷刻之间换了一副笑脸,他那握成拳头的手马上松开,轻轻地放在顾城的额头上,说:“嗯,烧还是没退呢。”
顾城一把推开他的手,仰着脸斜视着穆涛,穆涛只是嘻笑。
经过医生询问,初步推判顾城应该是胃出血,必须住院治疗。当医生说出“住院”两字,我看到顾城低下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而穆涛却在旁边,冷嘲热讽:“哎,你们是不是约好的呀,一个前脚尿血,一个后脚便血,丫头管不住嘴吃海鲜吃出过敏,那你又是吃什么吃出来的胃出血?”
这个穆大柱,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瞎扯些什么呀?
顾城的脸怔了怔,抬头望着我:“你……怎么不说?”
我吱唔着,答案我知道,可是没有勇气说出,半响才挤出一句:“你每天那么忙,根本没时间来教我,为什么还要?”
谁也没有回答,沉默得只听到彼此的呼吸,沉重的呼吸声。
住院手续全是穆涛负责办的,跑上跑下,数不清多少个来回,直到扶顾城在病床上躺好,自始至终,顾城面无表情,没说半点感激的话。
我和穆涛笑着向他告辞,可他似乎连说“再见”两个字都赚多余,只是在鼻子里“嗯”了一声,然后就闭上眼睛睡觉。
“真是个冷漠傲慢的家伙,我们救了他,不但不感谢,好象还是我们多事,”在送我回家的路上,穆涛愤愤不平:“难怪闵秀说他古怪,脾气又臭又硬,人真是不可貌相,外表往往会欺骗人,严子晴,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瞧他身边有几个朋友?就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了,真搞不懂,他倒底比我好在哪里这样让你犯傻……”
是啊,顾城虽然优秀,但是如果拿穆涛和他相比,女生百分之九九都会站在穆涛那边,而我,就是那百分之一的另类。穆涛所说的顾城,我以前在别人那里也听过,但是我从来不信,他那样的笑容,可以让我闻到天堂的味道,但是,今天我却从他温柔的外表下,看到一颗冰冻三尺的心。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医院看他,进了病房,不见他人,就问旁边床上坐着的一个十六、七岁左右的男孩,他到哪去了,那男孩抬眼瞧了瞧我,一言不发继续低头看他的书,我于是又问了一遍,他无动于衷,这回连眼皮都不再抬一下。
大概是个哑巴吧,我心想。这时对面床上的一个中年人说:“他好象是回家拿东西了。”
等待的时间真是漫长,无聊的我趴在他的病床边,可能是担心了一晚没睡好,居然我又睡着了。
朦胧中有人在推我的肩,我惊得一睁眼,看到顾城站在我面前,他淡淡地说:“你又来干什么,我现在没法教你了,其实你的美术基础本来就不错,根本不需要我教,画图你足够应付了。”
他这番话,象一盆冷水把我从头淋到脚,连心都浇透了,湿漉漉的好难受,“呵,难道我不学画就不能来看你吗?”我伤心地说。
“看我?看我什么呢,昨天的我、今天的我还不都一样,你能看出些什么来呢,有时间应该去陪陪男友,他难得回来一趟,别在我这浪费时间。”他的话冷得让我的牙齿打颤。
真是作茧自缚,曾经自编自导的一部好戏,落幕后仍然分不清何时是戏里,何时是戏外,所有的人早就和角色融为一体。
我该怎么向他解释呢,复杂得比多重积分还要难以理出头绪,这种逆向的思维方式不是谁都能理解。即便他理解了,又会怎么想我呢,或许我在他眼中就是个跑跑龙套的傻瓜角色,在他的世界里难得出现一回。
“好啊……再见。”没曾想,憋在肚里两年的委屈,倾刻间只化成这么简单的四个字,委屈的不是一天两天,我犯不着用热脸凑他的冷屁股。
我转身离开,说再见的唇边,他是看不见,有一颗眼泪。
总是藏着掖着,总是委曲求全,总是希望有天可以等到我想守候的爱情。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想要的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爱,可是,脚下盘根错节,每走一步,举步为艰,这条路扑朔迷离得让我看不到未来,他仿佛在不远处站着,微笑着向我伸手,但我怎么追赶就是握不到他的手,那段距离始终若即若离,无法超越。
虽然赌气发狠这次一定要做个有骨气的严子晴,可笑的是,很快就发现我的骨气竟是如此不堪,每天他的影子总是挥之不去,醒了时这样,睡着时这样,吃饭时这样,上厕所时这样,看书时这样,上网时这样,和穆涛在一起还是这样。
我的骨气熬不过三天,就沉不住气的想去看他,在喜欢的人面前,无论谁都是渺小而卑微,神也如此,何况于人,就知道最后自己还是一定得低头。
一路上不停地在想,他倒底是怎样的人啊,为什么和他相处的时间越久,反而越觉着他陌生,越觉着不易靠近,难道真象他们所说的那样吗?那副天使般的外表下,掩盖着本来孤独冷漠的心。
硬着头皮推门进去,之前准备好了各种台词,对付预计来自他的冷言冷语,只是没曾想,他又不在。
对面床上的中年人对我点了点头,我友好的报以一笑,他热情地说:“你是他女朋友吧,他和旁边病床上的小男孩一起出去了,应该是到楼下散步去了。”
“哦,谢谢您。”我返身退了出去,准备到楼下去找他,“等一下,小姑娘,”中年人竟跟着我来到走廊。
“什么事,大叔?”我疑惑的问。
“那个……我想你最好再提醒一下你朋友,可能你朋友不知道他那个病的危险性,”中年人担忧的说。
我的心一沉,眼泪差点掉下来:“对不起,我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很严重吗?”
“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肝癌,”中年人说。
什么?癌?我感到天都塌下来了,眼泪再也守不住矜持,纷纷夺框而出。
“喂,小姑娘,哭什么?你是不是误会了,我说的不是你朋友。”中年人说。
真是尴尬,可是我的脸已经哭得一塌糊涂,暗骂自己是个傻瓜,医生不是说过他是消化道出血吗,我怎么想也不想,就乱给他戴帽子。
“我说的是那个男孩,因为他的病传染性很强,医生护士全是戴着手套接触他,就连他家里人也是如此,我们和他在一个病房,朝夕相处,都担心死了,不过也没办法,只有尽可能保持距离。你朋友和他床靠床,更需要注意,我在背后跟他说了,他可能没明白,我的话好象适得其反,之后他反而常常逗男孩说话,坐在男孩的床边陪他看书,还吃男孩递给他的水果,手把手地教那男孩画画,我们真是为他捏把汗,可是当面又不好说,你最好劝劝他不要大意。”中年人还未说完,我的心早就悬到嗓子眼,顾城这家伙,是不是病得昏了头呀。
很感激地向好心的大叔鞠了一躬,急急忙忙往楼下奔去。
找到顾城并不难,无论何时何地,我总能一眼就发现他。那片香樟树的婆娑树影下,果然看到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他们背对着我,正在说着什么,我悄悄地走近他们。
“顾城哥哥,你怕死吗?”
“怕啊,五岁的时候知道原来我还会死,终有一天会从这个世界消失,于是伤心地大哭了好几场,后来大一点想起来,都觉得好笑,为什么要哭呢?在我出生之前不是也没有我的存在吗,N光年过去了世界不会因我的存在才存在,而世界的存在对于不存在的我又有何意义?虽然不再会哭,但是还是胆怯,不是怕消失于这世界,而是怕死时要忍受那一刻的痛苦,虽然是不超过五分钟的事,但是应该是一种痛到极限、难以忍受的痛苦吧?”
“比我现在接受的治疗还要痛吗?”
“嗯。”
“可是,我现在宁愿感受死的痛苦,好早点结束这一切。”男孩轻声抽泣。
顾城用手摸去男孩脸上的泪水,我想阻拦他,但已来不及。
“你所以这样想,应该是感受到比死还要痛苦的痛吧?那是什么呢?”顾城问。
“我觉着我被抛弃了,自从我得了病,父母嫌我,朋友怕我,大家都躲着我,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错了,他们并没有抛弃你,他们还是象以前一样爱着你,你的父母从来没有放弃希望,一直坚持为你治疗,每天来回奔波照顾着你,你的朋友们不是也天天给你发信息问候你,你其实并不是孤单的。”
“是这样吗?那为什么只有顾城哥哥你不怕被传染呢?”
“因为……因为我的生命线很长啊,至少我能活到九十岁。”顾城微微一笑,伸出手掌给男孩看。
“可是,你的生命线有好几个分叉哎,”男孩皱皱眉头说:“小时候有人给我看手相,说我这里有一个分叉,可能在十几岁时会有大灾,现在想起来,他说的真的很准。”
“呵呵,真的哎,你的生命线看起来比我的还要长,而且只有一个分叉,这么说起来,你的命其实比我要好啊,只要跳过这个分叉,你能活到一百岁呢……”顾城修长的手指顺着男孩掌纹划过去,一直划到腕部才停止。
他们彼此握着对方的手,边看边笑,微风吹过,从香樟茂密的叶茎之间洒下的碎碎光影,在他们身上轻轻摇曳。
“哦,姐姐,”男孩侧眼看到了我,说:“顾城哥哥,你女朋友又来看你了。”
顾城转过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逝不见,对那男孩说:“小宇,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好朋友,她可是有男友的,不要乱说。”
男孩看着我们,笑嘻嘻地说:“我去上厕所。”
然后,他跑了,剩下我们两两相对,耳边只听见树叶被风吹动发出的沙沙声,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
顾城似乎长长的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然后仰起脸,就这样静静的、目不斜视的望着上面,那里有什么吗?我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除了交错层叠的香樟树叶,就只剩随风晃动的一圈圈斑驳光影。
两个人就这样傻傻的站在那里,傻傻的仰着头,一动不动,就象大海上两座相邻的灯塔,在漫漫长夜中,互相映照着对方,彼此相望,又彼此对峙。
虽然看不到他的笑容,完全面无表情,可是我已经闻到,曾经只能在他的笑容里闻到的味道,那种天堂的味道。虽然越是向他靠近越是感到他深入骨髓的的冷漠,可是我知道他那颗看似坚硬的心,其实和鸡蛋一样,只是外壳坚硬,里面却是蛋清般柔软透明的心。
他们说顾城冷漠傲慢,他们何尝不也这样说我吗?冷漠傲慢,不过是我们唯一会用的装备。这个世界太复杂,人心太叵测,没有心眼、不会手段的我们,更象是低等的节肢动物,只能靠外面那层坚硬的皮肤来包裹里面脆弱的身躯,不象他们,已经适应这个世界,并成功进化到生命的最顶层,玩点子、耍阴谋,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这个世界早就被他们玩得团团转。
比起他们,我们更容易受伤,而我们坚守的原则和善良,早被他们笑话成食古不化和老实懦弱。冷漠傲慢、自命清高、固执倔犟、孤僻古怪、特立独行、……这些扣在我们头上的字眼,全都拜自他们之口,虽然我们并没有防碍他们,可是他们仍然不放过中伤我们。
现在的我已经开始学着接受现实,努力去融入这个世界,可是他还是一丁点都不肯妥协,即使被排挤、被孤立,依然丝毫不为所动,真是难以抑制的喜欢他,就象喜欢以前的我一样,更让我欣喜的是,他的心比我想象的还要柔软,再也不想藏着掖着,再也不想等待磋砣,眼前正是我想要一生守候的恋情,就算注定这是场让我受伤的恋情,我还是会义无反顾的放下装备,向他打开我所有的门,让他看清我对他的心。
“顾城,我喜欢你,一开始我就喜欢你。”不管结果怎样,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感,实在压抑的太久,终于在这一刻破土而出,我情不自禁的说了出来。
他的脸怔了怔,嘴唇微微颤动,转过脸望着我:“你说喜欢?”
“是超过朋友的那种喜欢,”我目不转眼地注视着他,内心不断祈祷,他也是这样想的吧。
我的瞳孔里有一个沉默的男生,他正在静静地凝视我,我甚至可以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一个充满期待的女生。
“做我男朋友好吗?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你都不用一个人在扛,我会陪着你,两个人,即天堂,再大的风雨也吹不到天堂,开心的时候一起开心,伤心的时候一起伤心……”
“呵,那么穆涛呢……”顾城突然打断我的话,说:“可惜这天堂太小,两个人刚好,三个人难免拥挤,必定有人受伤。”
我愣了一下,穆涛就象一根刺,由始至终插在我和顾城之间,能怪谁呢?这根刺是我自己亲手插下的,也算是一种因果报应吧?
“他本来就不属于天堂!”也许是我说这话时,太过用力了,心的位置感到一阵悸痛,自打我那部恢弘好戏开幕以来,不,我现在越来越觉着这是一部很烂的蹩脚戏才对,接下去的剧情竟然混乱得一塌糊涂,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原本就没想过要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