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燕飞
有人嘭嘭地敲门，我原本窝在沙发上校稿子，听到响声，一蹦而起，冲过去，哗的一下，打开防盗门。
儿子大人！辛苦啦！我的惊喜似乎有些夸张，因为早在前一天，就收到了学校的短信，知道儿子大概什么时候会回来。但我还是高兴得有些过分，仿佛儿子获了诺贝尔奖或是奥运金牌回来了。
儿子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深蓝色的蓝球鞋，背着黑色的书包，提着黄色的环保袋。可能敲门时激动了点，儿子脸上的痘痘微微泛着红。门铃坏了，我一直懒得叫人来修。敲门的人原本不多。我已经可以根据敲门声来判断门外是什么人。推销员敲起来有些犹豫，轻轻的，试探性的，当，当当。然后再重一点，咚，咚咚。送快递的敲起来十分急促，咚咚咚，咚咚咚。邻居家的小孩敲起来非常温柔，当当，当当当。儿子敲门与众不同。他哪是敲啊，他曲起拳头，嘭嘭地捶。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急，除了他，还有谁敢这样子嚣张？
儿子不像我这般没出息，他镇定自若，脸上是略带腼腆的笑容。我好喜欢看他笑，低头含羞式，眉飞色舞式，抿嘴偷乐式，前俯后仰式……所有的，我都喜欢。
儿子刚进入高中，寄宿，周六下午才回，周日下午又得赶回学校。相聚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自从儿子寄宿，周六就成了我的节日。上午买菜，买水果，买零食。下午熬鸡汤，先是大火烧开，再改用文火慢慢地熬。
儿子大人，赶紧洗手，先喝碗鸡汤。我接过儿子手中的环保袋，里面是他换下的脏衣服。他的懒，与我相比，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我也曾教育他在学校要勤洗衣服，他振振有词地说，前几天的我都洗了，这两天的没洗，家里有洗衣机啊，不能浪费资源。我不得不表示赞同。的确，不能冷落了洗衣机。我一个人在家，洗衣机很少工作。如果儿子回来了，还不让洗衣机做点什么的话，洗衣机可能会感觉无地自容。
我含笑望着坐在餐桌旁埋头喝汤的儿子。慢点喝，小心烫着了。儿子唔唔地应着，几口就将鸡汤喝得干干净净。好不好喝？我明知故问。他扯了张纸巾，抹了抹嘴，心满意足地说：好喝！以前，儿子对我的厨艺颇有不满，甚至一度发展到宁肯泡方便面也不肯吃我辛辛苦苦准备的两荤一素。自从进了高中，再没听他说过什么牛肉炒硬了鸡蛋煎老了之类的埋怨。其实，师傅还是那个师傅，调料还是那个调料，之所以得到肯定，并非师傅的厨艺“当刮目相看”，而是儿子对我更加宽容了。
那天，儿子打电话回来，问老爸是不是快过生日了。我很惊讶，他从未主动关注过这类事情。每逢他爸过生日，我都会提醒他给老爸打电话或发短信。他爸在另一个城市上班，周末才能回家。当我过生日，我也会提前一天告诉儿子。他常常忘记我的提醒。上次我的生日，他竟然没忘记。大清早，他的手机闹钟就响了。我的手机闹钟还没响。我懒得起床。不知过了多久，儿子走到我的卧室门口，喊我起床：老妈，起来吃长寿面啦！
没想到平时要我喊好几次才起得了床的儿子会起这么早，而且亲自下厨给我煮长寿面。我半信半疑地坐到餐桌旁。桌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上面卧着一只旭日般的煎蛋。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煎蛋。刚刚熟，又没完全熟透，蛋白镶在四周，蛋黄裹在中间，似乎还能流动，黄澄澄的，那种光泽，那种丰盈，那种无法描述的美，真的像极了海上初升的太阳。
我告诉儿子，那个周末刚好是他爸的生日。儿子说，那我会晚一点点回来，我去帮老爸买礼物。他爸生日那天，儿子捧出他的礼物：一只包装好的纸盒子。他爸从未享受过如此高的待遇。之前，儿子能对他说声生日快乐，他都会做感激涕零状，没想到这次竟然还有礼物。他爸的手都有些颤抖了，小心翼翼拆开包装纸，小心翼翼打开纸盒，里面是一对“铁人”，很抽象很艺术的“铁人”，一个吹着萨克斯，一个弹着吉他。他爸正兀自感动呢，儿子在一旁淡淡地说：你以前讲过你年轻时喜欢弹吉它。他爸对于自己的“不再年轻”，早已认命。他连连点头，满脸幸福的模样。我在一旁夸了句：儿子真孝顺啊。儿子笑了笑。我接着酸酸地说：儿子大人，你从没送过老妈生日礼物呢。儿子有些惭愧：谁让你没赶在我良心发现的时候过生日？不过，上次你过生日时，我不是煮了长寿面给你吃吗？你还夸我鸡蛋煎得好呢。老妈放心，以后你过生日，我也会送礼物的。
仿佛在一夜之间，儿子就长大了。幸福来得如此之快，我常有恍然如梦的感觉。想当初，儿子的叛逆，一次又一次让我坠入崩溃的边缘。尤其是初中三年，我不知被他气哭过多少次。那时候，我要他往东，他一定要往西；我认为好的事情，他一定要找出若干条理由来，证明那种事绝对是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由于中考发挥失常，他未能按正常程序进入他最想去的那所重点高中。其实只差了一点点，就那一点点，折磨了我一个多月，也折磨了儿子一个多月。我七弯八拐找朋友帮忙，儿子总算进入了那所学校。我和他都长长地舒了口气。却不料，住校第四天，儿子打电话回来，没说几句就号啕大哭。原来，因为晚上睡不好，他上课老是打瞌睡，老师说什么，他要不没听见，要不没听懂。我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飞到儿子身边，为他擦去脸上的泪痕。儿子却不让我去学校，他要我联系家教中心的补习老师，周末回家就补课。真是一切皆有可能啊，两年前，为了让他去补课，我几乎磨破了嘴皮，还差点动手打他，软硬兼施，好容易才让他答应补习英语。英语，一直是他的弱项。儿子在电话里哭诉了近二十分钟，在我的百般抚慰之下，他才停止了哭泣。我还是不放心，发短信给他的班主任，恳求班主任老师能够亲自找他谈谈心。感谢上帝，班主任老师竟然答应了我这个冒昧家长的请求。
儿子刚进入高中的个把月，是我和他最难熬的时候。他懒散惯了，初中时还是班上的尖子生，老师喜欢他，同学们也尊称他为“苏哥”。到了那所省重点高中，他却沦落成垫底的差生，学习任务又那么重，他吃不好，睡不着，脸上的痘痘也开始疯长，他的情绪非常低落。好容易回到家来，儿子也一是一副愁眉苦脸金口难开的样子，完全像换了个人似的。我急得牙龈肿胀嘴里长泡。所有能够安慰他的话我都说了，儿子总算慢慢缓过劲来。之后的校运会，儿子夺得了跳远第二名和跳高第七名。他是班上唯一夺得好名次的学生。班主任老师趁机鼓励他，我也狠狠地表扬了他一番。儿子慢慢恢复了原来的开朗与活泼。
第一次开家长会，因为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对于儿子几门功课未及格的事实，我泰然自若。散会后，我对儿子说：我儿子真棒，第一次月考就比入学考试进步了三十八名！最重要的，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了！儿子低着头说：那是年级排名，在班上还是倒数呢。我本想搂搂他的肩，可他比我高许多，我一时搂不到，便拍拍他的背说：不要紧的，你要往前看啊，你每次都能进步，就非常了不起了。再说，成绩并不是最重要的。正直善良，身体健康，这些比成绩更重要。
前不久，儿子回到家来，告诉我刚搞完期中考试。我问他感觉如何，他吞吞吐吐地，好像不好意思说。我赶紧表态，没关系的，只要你尽了力，考得好不好无所谓。儿子这才轻声说了他的成绩。相比上次月考，他期中考试的年级排名，前进了七十七名。我高兴得大叫：哇！我儿子真棒！儿子又说：如果单考理科，名次应该更靠前。我连连点头。说真的，我已经没那么在乎他的成绩了，我更高兴的，是儿子总算找回了自信。
这次回来，正吃晚饭的儿子突然发表感慨：唉，我觉得自己真幸福。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儿子从来不觉得自己幸福。他的性格很矛盾，表面很乐观，喜欢笑，笑起来还手舞足蹈的特夸张。可事实上，他又是一个很悲观的人。读初一时，他就问我：人为什么要活着？活着有什么意思？我觉得活在世上一点意思都没有。他那句话，一直响在我耳边，提醒我时时注意他的精神动向。我自己就特别爱笑，可我骨子里头，也十分悲观。在性格上，儿子很像我。为此，我不得不常常向儿子灌输：没有什么比生命和健康更重要。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应该是坚强的，勇敢的，正直的，善良的。看到儿子因为学习压力而郁郁寡欢，我宁肯他笨一点，成绩差一点，考不上好大学没关系，找不到好工作也没关系，但一定要健健康康的，要开开心心的。
我问儿子何出此言？儿子却说：老妈，你还记得某某某不？我说当然记得，长得胖乎乎的，到我家来过几次的那个。他说：是的，你知道他最近出什么事了吗？他前些日子和他爸爸吵架，他一气之下，冲到厨房拿了把菜刀割脉，差点死掉，手腕上还缝了八针。
老妈你不知道，那疤痕，好恐怖！儿子仿佛心有余悸。
我的心里突然一抽一抽地疼。仿佛那八针，一针一针全缝在我的手腕上。不是我矫情，儿子同学的自杀，让我不寒而栗。虽然那不是我的儿子，可身为母亲，我同样心疼与儿子差不多大的他。坦白说，之前那么紧张儿子的情绪低落，就是担心儿子想不开。现在的孩子，太脆弱，太经不起挫折了。作为独生子女，他们从一出生，就注定背负压力重重的命运。父母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父母没有选择，因为他们只有他（或她）这一个孩子。他们也无法选择，如果不是官二代，如果不是富二代，身为普通孩子的他们，只有读书，只有努力努力再努力，他们才会在这个优胜劣汰的社会获得一席之地，他们的父母才会觉得欣慰。所有人的希望，都寄托那些成绩单上。这些孩子，真可怜啊。如果父母对他们不够理解，如果残酷的青春没有倾诉的出口，这些孩子，成绩再好，心理也是不健康的，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就会干出什么傻事来。
儿子之所以觉得幸福，是因为他觉得他的父母还算开明，对他也还算理解，他用不着和老爸吵架更不会落到要割脉。为此，我深感庆幸，也深感欣慰。我为儿子所做的一切，原来，他都明白。他觉得幸福，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觉得幸福的儿子，还是要回到让他累得没时间想家的学校去。不用没日没夜读书的我，其实也累得没什么时间去多想儿子。
我常常觉得困惑，这个社会，到底怎么了？物质生活越来越好，人却为什么总觉得越来越累？就连孩子，似乎也被一张巨大的网所笼罩，他们拼命挣扎，那张网却越来越紧，紧得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海德格尔说，人要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当那些幼小的心灵，被分数的无情夺去欢乐；当那些崇高的理想，被现实的沉重踏在脚下，如履薄冰的我们，又怎样寻求诗意的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