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文坛上一些人在小说里常常玩弄音乐方面的名词或感受,有的用按风琴的指头买一架钢琴来弹,凡言也总某世纪某国家的某D大调C小调的,让人感觉极高雅又极挑剔。我是真正地不懂音乐,对洋唱法、民唱法和通俗唱法,也是近几年才分得清,而对它们的喜恶,更是不靠任何理论根据,一切全凭直感。
那一天,朋友买了一台音响,请我去听听CD。因为怕吵了邻居,我戴上了耳机听。没有一丝杂质,世界成为空洞,远远地,赵传这个丑小子喊着歌儿向我走来。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也许有一天我栖上了枝头/却成为猎人的目标/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
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在那个空洞里追望着那只小小鸟孤独的背影。当一切复归寂静之后,我又听了第二遍、第三遍,直到听懂,听得流泪。没有哪一首歌让我如此疼痛:从来被我视为神秘巨大的人生,突然间缩成一个颗粒,我一下子什么都知道了。没有哪一首歌让我如此绝望:不论写歌的人,唱歌的人,抑或是听歌的人,都还年轻。
其实,最早的时候,我的骨子里也极想附庸点风雅,对洋的东西表示亲密,对民的尤其是通俗的东西表示淡漠。我简直就听不懂通俗歌曲。音乐打得我头昏,词儿一句也听不分明,偶尔听出点意思,又感觉那唱歌的人或自作多情或故作深沉,没有什么文化品位。后来,偶尔有一次遭逢了卡拉OK,只见那音乐不仅可听可看,还可亲自动口去唱,原先混浊模糊的印象变得很质感。看朋友们一个个会唱不会唱都跃跃欲试,看音乐从圣坛之上走到凡人中间,看那歌词和音乐确有令人耳目一新之处,心下便对曾经猛烈拒绝过的东西慢慢开始接受。可一侯真正走近了卡拉OK,我又被某些低俗的卡拉OK画面整得愤怒了,那种对音乐意境浅薄嬉皮的理解,甚至南辕北辙风马牛的注释,让我大有受辱之感。所以,那以后我对通俗歌曲就基本上保持了听的习惯。
听多了,对大陆的和港台的就有了些分辨。坦率点儿说,我更喜欢港台的歌。首先是词儿作得贴切,一切都是来自自己的体验,使用自己的语言,宣泄自己的情绪,却让所有的听众与之共鸣。这是真正的好歌。大陆的歌也不是都不好,有些好电视剧带出一批写人生的好歌,但总体看还是不可比。单单假这一条,就让人受不了。写歌的人好像是为别的什么人在写,为别的什么事情在写,一副重担在肩生怕完不成任务的架式,整个儿看不见真人真性真生命。这年头,谁还有闲工夫听你喊口号呢!
当然,港台的歌也不是都好,我的听也是极有选择。那天我选择了《我是一只小小鸟》。这是用心唱的歌,它的呻吟,它的嘶哑,它的软弱,它的疯狂,让我从此不得安宁。我既要为这个自然界小生灵的处境担忧,又要为人世间自己的命运伤情。“所有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啊你们好不好/世界是如此的小/我们注定无处可逃/……气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一个重要”——反反复复小小鸟,我听出了一种人类意识,也听出了一种宇宙意识。它给我的昭示是,不论你是老虎狮子还是乌鸦麻雀,不论你是天皇总统还是布衣百姓,在这个星球上,乃至在整个宇宙空间,你都是一只小小小小鸟,甚或是一粒微微微微尘。生命既顽强又稚弱,既巨大又渺小,既永恒又短暂,所以,除了生命本身的活力与挣扎外,生命与生命之间,更需要关照,需要爱护,需要尊重。否则,幸福只能是一种传说,永远找不到,想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任谁都是一样。
听歌听得添麻烦,从此以后,我的心里恐怕要永远飞翔着那只小小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