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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半朵,只有半朵

我以为半朵的爱情足够美好。

可是只有半朵,

毕竟不算圆满。

如果说爱情是一场不断制造裂痕,不断填补裂痕的游戏,那么我与游永也不出其外地在这场无硝烟的战役中经历许多个回合。

虽然与游氏夫妇挥手道别的那天,游永牵起我手愉快轻松地笑着,但我仍看得到两颗心之间存在一道似有若无的缝隙。

就像被摔过的玻璃花瓶,细缝蜿蜿蜒蜒爬在光滑的表面上,或许不至于立刻断开,但某天不经意地轻轻一碰,花瓶立刻碎成两瓣。我知道有一种胶水可以黏合裂开的玻璃,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用它来补一补我与游永微瑕的感情。

在一个下雨的星期天,我打包好一小箱衣物,带上常用的生活品,搬进游永郊外的房子里。他说,我们已经不在一起工作了,住在一处总可以的。

他换了一张足有三米宽的浅蓝色双人床,配着重新装修过的雪白墙壁,整个卧室显现整洁大方。另外又添置一台衣柜、一张书桌供我使用。

看到我少得不能再少的行李,他不放心地问道:“为什么不把租来的房子退掉?好像打算在我这里暂住两天的样子。告诉你,这里可不是旅馆,而是一个可以安居的家。”

我大字仰在软硬适合的大床上:“是,是,从今天开始这里是我家。但我仍需要一个自己的空间,它的用途是,如果哪天我们吵架了,它能为你提供一个手持鲜花向我道歉的地点,省掉了你跑遍全城旅馆找我的时间。而且它还为你提供一个挽回我们爱情的浪漫理由:那间屋子太挤太破,所以你邀请我回来与你共度余生。”

我顺手把一串钥匙扔到游永手上:“不许忘记地址。”

游永眉头微蹙扑过来拧我鼻子。我想他对我的态度已经接近溺爱,无限量容忍包涵,无限量给予爱和金钱。但一个人若要脚踏实地的安心过生活终究还是要独立,我无法二十四小时只守着爱情过日子,而游泳也有一片不可逾越的雷区,就是他的事业。开会,应酬,为了尽量陪我每天抱着一堆文件回家加班,这才是游永。精力充沛,如鱼得水的游永。

不久后,我凭借在游永公司工作的资历被一家规模较小的贸易公司录用。第一天去上班的早晨游永与我站梳妆镜前,他从背后搂住瘦了一大圈的我,故作一本正经道:“工作仍需努力,但更要保重身体。”

“嗬,做你员工的时候你可没关心过我身体,还逼我加班到九点。做老板的人,心态都这样邪恶,苦了我们打工一族。”

“此时与彼时怎么相同?现在你是我妻,将来我的宝宝还要靠老婆大人哺育,小的怎敢怠慢呢。”游永双臂环着我贫嘴。

“什么宝宝?”我扎好马尾,对着镜子摸了摸有点陷下去的脸颊,“女人当真要有点肉才好看。”

游永笑我:“等将来我们有了可爱的孩子,你大腹便便照镜子的时候,想要张瘦脸都难。”

我飞一个白眼:“到时候你就名正言顺地把我晾在一边,爱你的宝宝去了?”

游永一脸冤屈道:“孩子和妻都是宝贝。有一句话这样说的,要爱你的孩子,更要爱你的妻子。”

“男人呀,有了妻子忘了母亲,有了孩子又忘了妻子,我才不会傻到把你让出去,我要独吞你。”

“嗬,好大胃口,”他一边拉着我下楼一边道,“改天要咨询咨询你那位律师朋友,妻子吃丈夫判什么罪刑?或许要判你禁足,一辈子跟着丈夫,不许离开我半步。”

“你该感谢自己不是一只螳螂,《黑猫警长》里有个故事讲一只雌虫为了生下孩子要吃掉自己丈夫。”想到这里我心中一阵恶心。

“恐怖,将来一定不让我们的孩子看这一部动画。”

“要看《花仙子》。知道吗?李嘉文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王子。”

“李嘉文?”他挑着眉毛,担忧道,“如果是男孩呢?”

“如果是男孩就为他取名嘉文。你可以教他踢足球,男孩子都热爱这项运动。我们培养一个能文能动的小天才。”

游永坏笑:“如果是女孩干脆叫小蓓。最好能养一子一女,我们来培养一对花仙……”

我撇撇嘴:“真黑心,要我受两份苦。”

“是要你享受两份做母亲的喜悦。”

“是,是,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是双刃剑。”我笑着,看晨光从车窗打进来。从没想过与爱人在上班的路上逗逗嘴竟是这样惬意享受的一件事。送我到公司楼下,他摇下窗玻璃对我挥手:“晚上等我接你下班。”这一刻,他挂满蜜糖般笑容的嘴角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我应感恩这份幸运。

挤进新公司的电梯,居然偶遇大狗杰克的主人,那位全身散发着阳光活力的小伙子。他见我与他同家公司,两眼立刻灯泡般明亮,叹道:“这就是缘分吧?!”

我被他表情逗笑:“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道过再见,就一定会再见的。”

同乘电梯的同事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小伙子旁边的时髦姑娘拉拉他衣襟问:“与新同事是老朋友?”

小伙子咧嘴一笑,神气地点点头,热心道:“我来为你们介绍……”我尴尬地笑笑,小伙子也终于意识到一个重大问题,挠着后脑勺,一脸窘迫道:“你的名字是?”

这话把电梯里的同事都逗笑了。时髦姑娘倒是个落落大方的人,咯咯地笑了几声连忙自我介绍道:“我是陈晓优,大家都叫我小优,早来两个月,今后咱们同事了,彼此照料。”说着又冲我挤眼睛,“这个大糊涂虫叫李嘉文,与我一起进公司的。别看他羞涩的样子,是公司的电脑天才呢。”

“李嘉文?”我盯着小伙子渐渐涨红的脸,怀疑自己的耳朵。有这样巧合的事?怪不得常言说无巧不成书。小优见我发呆,迫不及待又狐疑地望着我问:“大家等你的名字等得望眼欲穿了。”

我赶忙又挂起笑容:“我叫蓝沉。”

小优立刻热心笑言道:“以后就喊你小沉吧,小优,小沉,还挺般配。”

她笑声未落,我眼前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这话像极了从谭盈口中说出,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们的脸在我眼前重叠了。我内心忽然忐忑起来,不由仔细打量着小优。

这位姑娘,年纪应与李嘉文相仿,说起话爽利干脆,笑声大喇叭,初出茅庐的样子。容貌不算精致但浓眉之间露着一点北方女孩特有的豪放气概。大概性格奔放,喜欢红色,故着了一件亮红色小外套,朝气十足。无论声音还是样貌、打扮,她与谭盈都毫无共同点,然而刚刚说话的方式让我心揪。

一旁的李嘉文不自在地欠欠身,脸上红晕蔓延到脖子底下去,差开话题问:“初雪还好吗?”

我收回落在小优身上的目光,微笑点头:“很好。杰克呢?”

“一如既往的爱吃。”

小优傻傻张大眼睛,瞄瞄我又瞅瞅李嘉文,像是在说:这两个怪人,不知道对方名字却挂念着对方的宠物?

有妙语连珠的小优和李嘉文做伴,新工作并不寂寞。

小优总是以揶揄模仿上司为乐。她形容经理为:“发育不良的大熊猫。徒有一对国宝般的黑眼圈,却配着一副木乃伊的身子骨,瘦弱的时刻让人担心散架。最绝的是,明明一从商的俗人,非得学大导演,留一头齐肩白发,小风一吹飘啊飘的。前面看还能联想到可爱的团团圆圆,背后看真让人惊叫连连。”

这话逗的周围同事哄堂,直说:“小优这张刻薄的嘴不从事政治评论简直是暴殄天物。”

小优不乐意了,歪着嘴巴道:“什么天物。看不起人!我可是尤物。”说着顺势还单手叉腰,做S形茶壶状。

办公室立刻爆发一阵大笑,刚巧路过的经理听到如此热闹,推门探进一个满头灰白的熊猫脸喝一句:“工作时间,严禁说笑。”

大家闻声低头闷住,做严肃表情。我偷望一眼背对玻璃门的小优,正学经理的样子崩起嘴角,眉头拧一个结,压低嗓门,一字不落的迭着经理的声音念:“都不想领薪水了是不是?!”

经理说完甩门而去,小优对我挤眼吐舌头:“只会拿钱压人,有钱了不起吗?等我将来套个比他有钱的老公。”

一旁摆弄电脑的李嘉文数落她:“劝你先考虑重新投胎再考虑嫁人吧。”

小优双目发射飞镖:“黑心眼的家伙。”

我笑道:“小优这样可爱伶俐的女孩哪需要投胎。追求者一定多得站满了地铁线,还嫌太挤呢。”

小优对着李嘉文挑挑浓眉:“听到了吧?小沉的眼睛是雪亮的。哎哎,人和人为何差这么多呢。”

我又笑问:“小优可有喜欢的人,可在恋爱中?”

这次她不做声了,瞟一眼她对面的李嘉文,脸上现出些微少女的羞怯。而李嘉文明明正对着小优却丝毫没有发现她内心不能说的秘密,继续取笑道:“她整天不带脑袋出门,估计还不明白恋爱这个词的意思。”

小优狠狠跺脚,小声嘟囔道:“我当然不明白,谁让我整天对着一块不解风情的鱼木。”

我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十分想笑。原来这位爽辣的姑娘也是有烦恼,也有不足道的心事,大抵越是善于言谈的人越是讷于表达感情。

晚餐时我对游永讲了此事,他塞着满口食物羡慕道:“工作环境这样轻松,还有时间说笑。可我失去你这个得力助手,最近忙惨了。”

他每日带回一堆文件审至深夜,我怎会不知道他的劳累。只是现在所属公司与他是死对头,不便插手他的公务。这份心思只在我眼波中一转,游永便已经明白了九分,双目炯炯道:“如果我说我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妻子,你愿不愿在我找到合适的助手之前暂时帮我分担一些工作?”

我笑:“哦?老板发我一份兼职做?可惜我不爱加班。”

他眉头一皱:“见死不救?”

“除非待遇足够丰厚。”

游永起身,在我额头印上轻轻一吻,笑道:“够不够丰厚?”

当晚两人看文件至深夜,不知不觉中我趴在桌前睡着了,疲惫得连梦境都是空白的。再醒来时我身上斜斜披着一件外套,对面桌前,游永还撑在灯下研究一份合同,微蹙的眉峰如一对翱翔于天宇间的羽翼。我呆呆注视着他安静的、认真投入的脸,这一刻我的心被爱和温暖包裹着,我默默对自己说:无论发生怎样的变故,无论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我要永远站在他的身边,支持他、帮助他。

游永也心有灵犀般抬起头,望着傻笑的我,摸摸下巴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我摇头起身走到他身边,靠着他的肩膀,道:“是,你的脸上有一副美丽动人的风景。”

游永摸不着头脑,摇摇脑袋:“睡糊涂了?”

我收起他铺在面前的文件,只笑不答:“再熬下去你也会被下属取绰号叫大熊猫了。”

“叫黑熊也没关系,只要听不见看不见的事,就当它没有发生。”

“掩耳盗铃。”

“是生活哲学。倘若事事都计较,公务也不用处理了,公司恐怕要面临倒闭,我也活不下去了。”

我点头称是。

他又道:“刚好这份是去年你负责的橄榄油贸易,来帮我修订一下条款。”

“好,好,我的工作狂。但是我也有条件。”

“又有条件?”游永夸张的抬着眉毛,“我妻子真是做生意的天才,凡事懂得以物易物,永不吃亏。”

我揶揄:“跟你这擅长榨取劳动力的人相处,不学精明点怎么行。”

他大笑:“这样说来我们是绝配。”

“说真的,我有些想念父母了,周末陪我回家看看。你也很久没休息,刚好趁机出去走走,好不好?”

“只赚不赔的条件,当然好。”

等到周末,游永与我都心情大好。载了一车东西回家去,路上他播着轻快的圆舞曲,吹起口哨。微风从车窗吹进来扑在脸颊上,身心都清爽舒服。

我把手臂伸出窗外感受徐风暖阳。

“和风是恩赐,阳光是恩赐,蓝天、白云、春雨、冬雪都是恩赐。”我侧过头去望游永,他也轻松的笑着看我。

我接着又道:“亲人和朋友也是恩赐。我所拥有的如此丰厚,今生别无所求了。”

“那么我呢?”

“你不是恩赐。”

他刚要辩驳,我接着道:“你是我中的头彩。”

“居然是一张福利彩票?”游永醋意道。

我笑:“要知道,造物的恩赐每个人都可以享受,然而有机会中头彩的人却少之又少。”

游永开怀:“那我应该向上帝祈祷,希望你永远不再中头彩喽?”

李娴听说我要回去,一直来电询问什么时间能到。

“你不来看看你的干女儿?”

“什么干女儿?”我脱口而出。

她不急不缓道:“没良心,你忘了上学的时候我们曾约定过,将来要做彼此孩子的干妈。”

我恍然大悟,只好干笑数声蒙混过关。

“已经生了?”

“哪有这么快。一趟法国把你飞傻了?”她温愠。

我赶忙赔笑:“是,是,孩子要紧,孕妇消消气,中午请吃饭谢罪。”

李娴迟疑了,苦恼道:“腆着七个月的大肚子实在不想出门,干脆来我家吧,最近迁了新居,我一个人怪冷清,正好你们来热闹热闹。”

我满口答应,改道朝李娴说的地址去。刚停好车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在小洋房门前向我们摆手。

这位老妇人一看便知是传统居家女人,在丈夫面前唯唯诺诺惯了,笑容里掺着太多不自信,温温顺顺,妥妥帖帖。她自我介绍道:“我是我媳妇的婆婆。”

这话虽能听的明白,却把我与游永逗笑了。老妇也不在意,赔笑着把我们引进屋,端茶倒水,又道:“你们稍坐,我喊李娴下来,估计还在梳妆打扮呢。”说着婢女一般微含着肩膀出了客厅。

这个婆婆真是难得,但能练成如此性情必是受过些委屈的。

足足等了一刻,李娴才腆着西瓜大的肚子急急忙忙从内室出来。我迎上去搀住她道:“慢点慢点,小心孩子。”

扶她在沙发坐定了,我仔细盯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再看看她富态的素颜,宽大的孕妇袍,随便束起的头发。若是在大街上偶遇,我肯定不敢相认了。

李娴看出我的心思尴尬起来,红着脸道:“不成样子了。”

一直坐我身旁的游永反而欣赏,诚恳道:“身为母亲的女人最美丽,光芒遮都遮不掉,怎么会不成样子。”

我也点头。

李娴反而更加局促,拉了拉仍略显紧身的棉布袍,仍带着一点羞怯一点拘束,但脸上的光芒却是慈祥的。我才发现短短数月不见,当年那个爱美好强的闺密已经换了一个人。

她安静坐在我们对面,絮絮说着这几个月来她生活中的变化。时不时低头摸着肚子微笑,俨然已从世俗中超脱般,散发着圣洁光辉。

她说:“搬到新居以后,熊岩越来越少回家。她的起居生活全部由他母亲照顾,而婆婆又是讷于言谈的人,这个家安静的简直能听到心跳声。但是时间久了,她体态渐丰,也越来越不喜欢出门,反而习惯了安静。”李娴轻抚着肚子,微笑看我,“蓝沉,我现在明白你了。没有各式化妆品,没有时髦的衣服一样可以生活的很好。金钱也不重要,男人也不重要,唯有这孩子才是我的至爱,我的宝贝。”

说到这里她又停下来,抱歉地对着游永:“你知道我没有其他意思,我是祝福你们的。”

游永也并不在意,一直挂着礼貌的笑。

“有时候回头看过去的自己,反而不明白那时在争什么。这个世界上的人看起来活得千差万别,但终归是结婚、生子,琐琐碎碎地活着,其实大家走得是同一条路,看得是同样风景,只是内心的体会不同而已。”

我赞同道:“是,同样的和风、阳光、蓝天、白云,你以为它是美的它便是美的,若你认定它是丑的,任何人都无法使它美丽起来。虽然它们一直不曾为路过的人改变过。”

我俩相视会心一笑。李娴自然有她的福气,比如她有一个乐意照顾她的好婆婆,我就没有。不用说照顾,游母自始至终也没有接纳过我。这是我的失败。

离开的路上我问游永:“你认为现在这个邋遢的李娴美还是之前那个窈窕艳丽的她更美?”

游永爽朗道:“试探我?我已说过,母亲的美丽光芒是遮不住的。”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熊岩。“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熊岩不这样认为呢?”

游永笑而不答,风吹了许久,他才道:“一百个人耳中有一百种贝多芬,人与人节奏不同,步调不同,活法不同,谱出的旋律也不同,但很难说哪一种是最动听的。既然我们没有超能力感受别人的感受,又何必深究呢?”

我点头:“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已经不容易了。”

游永欣慰地握住我手,道:“还好,我有幸遇到节奏相合的人。”

若这样去想,我们都是幸运。游永也常说:为什么不多一点正面思考呢?凡事往坏处想,人生也会变得很悲惨很无趣。

我坐在游永身旁,透过车窗向外望去,飞速向后倒退的并不是沿路的风景,而是这些年来遗留在我记忆中的一幕幕旧影像。那些熟悉而陌生的面孔雪花般纷至沓来又匆匆离去。最后,画面定格在李娴目送我与游永离去的素淡的脸,目光中全是平静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期待。我抬头看天,一朵云缓慢经过。

生活本应该是这样子吧。

睡觉、吃饭、上班、下班,平平凡凡地过一生没什么不好。毕竟人是无法拒绝平凡的。

然而这样的领悟非得阅历过人生酸甜苦辣才能体会。年轻的时候有许多不明白的,长辈常会说:等你到了那个年纪自然会懂。

某天在办公室里小优问我:“小沉,你多大了?”

我边整理着手中的文件道:“二十七整,眼看奔三的人,老了。”

小优脱口而出:“最近我也觉得自己老了,黑眼圈和皱纹都快长出来了。”

说完似乎觉得没礼貌,立刻又机灵道:“你看起来一点不老哇,我以为你跟我一样刚毕业呢。”

可毕竟是刚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小姑娘,心直口快,转而疑惑地盯着我问:“年纪这么大了怎么还没孩子?”

我被她这个装老的问题逗笑了:“有没有孩子与年龄没有关系。”

“丁克一族?”

“不是,但也不反对。一切随缘。”

“随缘?命运要靠自己掌握的,怎么可以一切随缘?!”

我呵呵笑。

小优很不满意我潦草结束话题,继续八卦:“你的老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抬头看看求知欲强烈的她,想了一下答:“好人。”

“一定很帅很有钱,我常见到他开车送你上班。”她不放弃。

我继续呵呵一笑。

邻桌的李嘉文小声嘀咕:“很帅很有钱就是好人了?”

小优两颊立刻涨得像熟透的草莓,大叫:“你骂我肤浅?!”

李嘉文无辜:“蓝沉作证,我可没说,是你自己对号入座。”

这对小青年你一句我一言,我在一旁只看热闹不插嘴。小优喜欢李嘉文时刻想吸引他注意,这是整个办公室看得出的事实,偏偏唯有当事人丝毫不觉。

我暗暗好笑,这样才有意思。

不一会儿小优已经气得脸红脖子粗直发誓:“李嘉文,如果我以后再跟你说一句话就不叫小优,改叫小狗。”

李嘉文吐吐舌头:“无理取闹。”说完继续他的工作。

小优意识到此话一出简直自己挖坑给自己跳,心虚地一扬头,又转过来同我说话。

她满脸委屈,孩子气道:“真不明白这些男生。”

我闷着笑劝她:“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会懂。”

小优很不屑,同时又有点失落,怏怏地趴在桌上,愁苦着脸,似是在说,我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不开窍的男生?

一直到午饭过后她仍心事重重地垂着嘴角,不悦全写在脸上。

我笑:“上午晴转多云,下午又多云转阴了?什么时候能晴天呀?”

小优仍沉着一张脸道:“不要取笑我。”

但她也不是能藏的住话的人,若有人搭讪便会掏心掏肺,隔了好一会儿她又问:“我是不是很傻很倒霉?我怎么会喜欢一根木头?不,不,也不是木头,简直是一棵树。”

“树?”这比喻倒也恰切。李嘉文确实如一棵年轻挺拔的小树,时刻散发青春阳光和无尽生命力,站在他身边的时候总是很自在很舒服,与他相处也是件愉快事,只是,对于感情事他似乎尚未开窍。

小优还在向我抱怨李嘉文如何对她的种种暗示置若罔闻,越讲越气。忽然她似想到什么好主意,脸上的愁云顷刻散去,她激动得以双手抓住我,兴奋道:“你与他比较熟,帮我向他表白好不好?”

这次换我晴转多云,张着嘴不知道如何答复才妥帖。

小优摇着我胳膊一直央求:“好姐姐,小沉姐姐,帮我好不好?如果你不帮,那家伙一辈子也不会察觉到……”

正说着,李嘉文已经进了办公室。劈头盖脸道:“又说哪家伙坏话呢?”

小优扭头不搭理,大概想起了上午发过的誓。李嘉文对小优的举动不甚理解,摸摸后脑勺说:“蓝沉,经理要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我脑袋里也冒出一个问号:“经理?什么事?”

李嘉文摇头:“今天特别怪,大家都在想什么?”

这位被小优形容为发育不良的大熊猫的张经理其实与游永年纪相当,但过早丛生的白发和黑眼圈传递出的疲惫,使他表现出与实际年龄不太相称的老态。他双肘支在桌上试探地看着我问道:“蓝沉,来公司近两个月了,工作还适应吗?”

他叫我来为了嘘寒问暖?天下的老板都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礼貌地笑着耐心听下去。

“我们这边的薪水可能没法同你以前的公司比,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努力,情况很快会改善。”

我仍保持姿态,他也换了个姿势,准备进入正题了。

“听说你在以前的公司做过企划,也做过总裁秘书,一定很了解它们内部的运作模式和业务关系吧?”

我有不详预感,心中打鼓,脸上尽量挂一个礼貌笑容:“是的。”

“很好,”他隔着桌子递过一份文件,踌躇满志的样子,“相信这个案子你做最合适。”

我接了文件,居然是前几天我帮游永修改过的那件橄榄油进口贸易。这是什么意思?瞠目结舌道:“这个客户仍在与他们合作。”

“没错,我要你把这笔生意抢过来。”经理语气中明显带着阴险和不平衡:“没想到这笔小买卖一年净赚千万利润,当初小看了它。”

说着他往办公椅上一仰:“我要你买通以前的同事拿到详细报表和提案以及新一年的合作计划,有了这些我们在供应商那边稍动手脚,就能够轻易拿下这笔生意,到时候你分成、升职都少不了。”

他似乎对自己的计划洋洋得意,越说越自信,仿佛一切都是他囊中之物了。其实他要的东西何须买通同事才能拿到,为了这生意我下过苦工夫,那些细节至今还烂熟于心,恰好不久前又重新整理过,即使立刻默写,重要的条款、报价都可以一条不落地写出来。可他为何偏偏选中我来做?这无异于要我背叛爱人。为了一点奖金,为了稳固我在这间公司的地位?如果真自私到这种境界岂不枉费了游永对我信任?!

我把文件轻轻放回桌上,轻咳一声,道:“经理,您大概不知道我与从前那间公司的关系。”

经理看着我鼻翼一张,冷笑出来:“你差点与那位游总结婚的事业界谁不知道?还有你与他小姑的纠葛……当然我是外人,不好多说。”

我脸耳发热,低下头去,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经理又道:“蓝小姐不恨?不想出一口气?眼前就是一个报仇的好机会,帮我把生意抢过来,一举多得。”

我恍然,大概他所听到的谣言只是断章取义的片段,而且他未免把人想的太狭隘。

我红着脸澄清:“对不起经理,你口中说‘游总’已经是我丈夫,我们仍在一起。”

“什么?!”熊猫眼似乎不能接受,大概整件事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逻辑范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继续为他工作了?我这间小公司的薪水还没他们二分之一。”

我无奈地笑笑,如果我解释,他能够理解吗?即使能够理解,他能够感受我的感受吗?这就是游永所说的:节奏不同,步调不同。

对着他因内心失衡而拧成死结的五官,我忽然胃部不适,直想把中午咽进肚的食物吐出来。但事情还未了结,张经理站起来转成背面,略微肥大的西装和灰白的头发被窗口钻进来的凉风吹地飘忽,真有点白发骷髅的视觉效果。

我打一个寒战,坐在原地不敢动。

张经理声音低沉:“这件橄榄油贸易你真的做不了?”

我不能更坚定:“是。”

张经理也毫不犹豫:“给你一个星期时间把手上的工作交代给小优,然后你可以离职了。”他又大方道,“这期间会补一个月工资。”

我也没有什么可怨言的,他给了机会,而路是我自己选的。忍着胃疼和令人颤抖的寒意起身道了谢谢,默默离开。

晚上回去本打算把此事告知游永,不想他一进门便拉住我道:“沉沉,帮我再修订一下上次那份橄榄油的文件。我接到消息说,最近有几家公司在争这个生意,其中也包括你的公司呢。”

原来他已经有所防范,我心宽地笑:“那你还敢让我帮你?不怕消息走漏?”

游永一怔,随即认真看着我眼睛问:“你在负责这件工作?”

我想到白天的情景,坦然道:“不,不是。”

游永又看了我一刻,缓缓地说:“那就好,我的妻子是不会出卖我的。来,帮我修订一下。”

为了争取优势,我们不得不大量调整了贸易条件,讨论修订完成时已经月上中天。

游永伸个懒腰对工作效率十分满意,我看他轻松的表情道:“你能保证这样修一定会赢?”

“当然,”他露出一排整齐牙齿,得意道:“除非有人看到这份文件,否则他们绝想不出我们敢于拿出如此条件。”

这倒是实情。商海是个练胆量的好地方。

游永继续道:“从明天开始要把这文件作为一级商业机密存进保险箱里,内容只有你知我知,天和地都不知,绝对万无一失。”

被辞退的事情暂时没有对游永提。我想,工作于我本不是大事,等一星期过后真的无所事事的赖在家时再对他说也不迟。何况每天向小优交代工作是件无比累人的差使,回家以后更不愿开口谈它。

当然,交代工作无比累人并不是因为工作本身有多复杂多繁乱,而是小优本人实在难缠。

得知我被辞退以后她第一个反应是:“要走了?那谁来帮我表白呢?”

我哭笑不得:“你做起事来一向风风火火,为什么偏偏这件重要的事要人帮忙?”

“这种事不一样。”说着她害羞起来,“我还没对男孩子表白过呢,如果他不喜欢我,那多尴尬。”

“开会的时候泼经理一裤子热水你都不尴尬。”

“那是因为之前还不小心泼过一大杯咖啡”她颇有点义正词严,“可表白是头一遭,我紧张。”

“替人说媒我也是头一遭,我也紧张。”我苦口婆心。

“不要紧张,有我做你强大的精神后盾。”

“后盾还是让我来做吧。”我拍着她肩膀勉励,“这种事情怎能假别人之口?一定要自己做才显诚意。女儿当自强,勇敢一点,再接再厉。”

小优扯住我手臂不放,嚷嚷着:“走之前帮我一次,小沉姐姐是大好人,求你了,求你了。”

我扭不过,但也没有表态,嘴里念念有词地交代着工作。

李嘉文出差几天,回来的时候我正被小优磨得无言以对。

她正头头是道:“予人玫瑰,手有留香;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今后有什么需要的只要招呼一声,小优犬马效劳。下次小沉姐姐看中了哪个帅哥,我第一个冲上去帮你问电话。”

我急忙拦住:“不劳烦妹妹。我是有家室的人了。”

小优连忙掩口:“呀,说错话了。可是姐姐,人有旦夕祸福,万一以后离婚了……”

我额上三条黑线,这时候李嘉文提着大大的旅行包出公差回来了。还没摸清楚状况,愣愣地问:“蓝沉要离婚?”

旁边一个同事终于憋不住喷出水来:“你们三个真是公司里的活宝。这边姐姐妹妹扯了一上午,嘉文一回来连离婚都……”

被他这一说,我也觉好笑。

只有小优还一本正经:“呸,呸,什么离婚,乱说话小心一辈子光棍。”

同事指着小优鼻子道:“终于盼到你改名这一天了,小狗。”

我笑得岔气,一面向挠头的李嘉文解释:“不是要离婚,是我要离职。”

“离职?”李嘉文更加找不找北了,“离职至于这么热闹?有这么好笑?”

小优在一边独自委屈:“真是疯了,我也要疯了。”

在公司的最后一天下午,经理出去谈生意,整个办公室的同事无心工作,一致热情要求下班后为我送行。

临近傍晚,拨游永手机,没有应答,拨到他办公室,来接的人却是吴英。

我道:“游永在吗?”

吴小姐答:“不在。”

我又问:“他的手机为什么没有应答?”

吴小姐冷笑:“我又不是他老婆,我怎么知道。”口气俨然是在嘲笑我。

我只好挂了电话,先去应酬同事们。加上李嘉文、小优和我一行刚好十人在公司的附近的酒店点了一桌菜,几瓶酒,大家开始轮流轰炸劝酒,等到大家酒足饭饱开始大谈理想壮志,我才得以抽身拨一下游永手机,但仍是无人应答。

我开始担忧,他回家了吗?真应该在家里装一台电话。也不可能,若他回到家发现我没有回,一定会来电询问。他也在忙应酬?可是无论如何应该通知我一下的。或许他忙得没有时间向我说明去向?但以前他总把去向交代得巨细无遗,甚至详细到哪条路哪家酒店哪一桌。

我只有再拨通他办公室电话。

还是吴英的声音。这种时间吴英还在,游永大抵正加班。

于是我道:“他正加班?什么时候回家?让他回我电话。”

那边沉默了一刻,吴英道:“是的,他在加班。”说完啪一声挂了线。

我心稍安,原来他在加班。但究竟是什么紧急公务让他不打招呼甚至不接我电话?

回到饭桌前的时候气氛正热闹,桌上残羹已撤下,只剩东倒西歪的啤酒瓶。

小优拉我在她身边坐下,精神亢奋道:“快来,快来,真心话,大冒险。刚才你错过了不少精彩情节哦。”

我环视桌前的男男女女,几乎都喝的眼神迷离。我悄悄对小优说:“大家都喝高了,差不多该散场。”

没想小优一拍桌子站起来:“别说胡话,什么散场!以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了,今天大家开心,不醉不归。”

这嚷全部人都跟着吆喝:“对,不醉不归。”

我暗暗叫苦:早知如此刚才就该溜了。

说话间已经有人开始转动桌上酒瓶。

小优微醺,贴着我耳朵道:“如果等会转到我,我要向李嘉文表白。”

我笑她:“醉酒之下的表白能算数吗?”

她大嚷:“不管,我就是要说。”

二十双眼睛安静盯住旋转的酒瓶。当它渐渐静止的时候所有人也静止了两秒钟。

然后有一个声音喊:“蓝沉,是蓝沉。”

然后有人推着嚷着拉住我手要我抽签,一阵混乱之后,我抽到的签被一个男高音大声宣读出来:“大冒险——与对面的人接吻。”

这个声音简直足以绕梁三日,但它未升空就被下一波音浪覆盖。大家都敲着桌面喊:“接吻、接吻、接吻。”

都不是大学生了,居然有人写这种签?我瞪着坐在对面的人,偏巧不巧正是李嘉文。小优见状酒已经醒了一半,大叹:“玩太大了吧。”

可她没来得及阻止,我和李嘉文已经被推拥到中间,大家抱着看热闹的心情不断起哄。

这个说:“嘉文,像男人一样战斗。”

那个嚷:“你不是孤身一人。”

还有同事推搡着让我俩抱个满怀。

小优在后面闷闷不乐地喊:“大家别闹了,各回各家吧,各找各妈吧。”

我抬头望一眼李嘉文,他也正低头看我,脸上的红晕一直从额头烧到脖子。我们四目相对,然后尴尬地别转头去,我不断解释:“时间不早,我要回家了。”

没有人听我说话。

又有人喊:“速站速决,遵守游戏规则。”

这时我灵光一闪,如果趁现在把小优喜欢李嘉文的事情说出来……

我一喜,嘴巴刚刚张开,一枚温温的唇已经落在了我额头上。我半开的口形也变成了惊叹符号。

李嘉文的一吻让大家尽欢而去。互相道别之时小优失落地对着我,几乎掉下眼泪,她心碎道:“怎么会这样?”

我说:“没关系,大胆表白,预祝大功告捷。”

等所有人散去,李嘉文站在我面前拍拍后脑勺,害羞道:“刚才实在抱歉,那情形大家不会罢休的,所以……”

我像对待自己的弟弟一样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我明白,权当是离别之吻也好。”

他咧开嘴笑了,那心无芥蒂的样子真像极了一棵蓬勃生长的树。我说:“有时间还是可以约出来遛狗。再见。”

他点头:“再见。”

打车回到家已经将近十一点。月光从大玻璃窗里静悄悄照进来,洒一地亮银。

我开了灯,匆忙冲进卧室,空房。书房、画室、餐厅、厨房,甚至是卫生间……除了我的影子,一切寂静在原地。

游永,他还没有回来。

第三次打电话到办公室,还没等我说话,吴英直接道:“总裁交代不用等他。”仍是毫不客气,不留余地。

既然他交代过,说明他还是记挂我,知道我会一直找他、等他的。我在书架上挑出一本书,窝进书房沙发里,决心等他回家。时间滴答而过,书越看越无趣,我开始为他的晚归和不接电话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大概他在同什么重要客户开会,无暇抽身与我讲话;大概他任务实在太急太重他怕扰乱思路;大概他很快就会回来,想要给我一个惊喜……他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一定也没停下来吃晚饭,现在肯定饿得可以吞下一头牛了。我应先准备几样小菜好让他充饥,嗬,他看了一定很得意家有贤妻。

我扔下书跑去厨房准备饭菜。心中想到他狼吞虎咽直夸我菜做得好的模样,居然对着菜刀甜蜜笑起来。

不消半小时,电饭煲已经飘着米香,青菜和蛋发出“刺刺”油响,旁边的蘑菇汤也开始打滚。当心中惦念着某一个人的胃时,烧饭做菜就会变成天下最大的乐事。

可是,饭做好了,摆凉了,你惦念的那一个人还没有出现,没有坐在你对面的位子,在你的微笑注视下,一口一口吃掉你甜蜜的爱心,那一种等待和期盼又是最大煎熬。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快回来了吧?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时刻紧张着同时时刻失落着。

夜夜为一个人执灯守候,比为一个人献出生命需要更大的勇气。

第一次,我深深感觉到没有游永的存在整个房间都是冷清的、孤单的、枯燥的、乏味的、灰暗的。

我焦躁地在餐桌前踱圆圈,再次打电话到他办公室。

电话被拿起来,却没有人出声,接着传出一阵劈里啪啦的碎玻璃声。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眼皮乱跳。

“喂,喂,是吴英吗?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游永真的在加班吗?你确定正他坐在办公室里,平安无事吗?你向我保证?”

我清清楚楚听到电话啪的一声摔了下去,却不是被挂断。接着是一阵急促的高跟鞋跑近的声音,几句若有似无的低语,和吴英不耐烦的声音。

“又是你?说过他在加班,不要再打来。”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急急地问。

“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只是电话故障。”

不,我分明听到一些什么,于是再次质问:“你保证游永现在好好坐在你面前?没有任何闪失?或者其他?”

吴英冷漠:“他是我姐夫,我还会害他不成。”

“他已经……”我要纠正她,他已经不是她的姐夫,但不等我说完吴英再次断我电话。

眼睑仍跳不停,一肚子闷气无处诉说。这算什么?她凭什么不让我与游永通话!真有闪失她担待得起吗?不过她说的也对,她向来仰慕游永,总不至于害他,我大概等得太久太心急,自乱了阵脚吧。

这样想着我又回到厨房,重新温热已经冷掉的饭菜。再看时间,凌晨两点,这个长夜的每一分钟都漫漫无边。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已经透着一片橙色的微光。我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分不清楚是黄昏还是清晨。

我看到墙上挂钟指向五点,才发现自己正伏在餐桌上,面前早已凉透的饭菜仍一动未动。

我记起来了,昨夜游永加班,我坐在这里等他回家……难道他彻夜未归?

脑袋清醒了,我蓦然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条薄毯从我肩上滑落。

他回来了。原来他回来了,为什么没有叫醒我?

顾不了许多,我满心欢喜地冲到卧室,更亮一些的阳光照进来,仍没有他的身影。他在哪里?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拼命跑到楼梯前面,客厅门前,游永手提一个小行李箱,正打开门,一团光线包围着他的背影,恍若那扇被开启的门前面会升起一条通往遥远的天国的阶梯。

我心忽地悬高空,泪水迫在眼眶。他也似有所感应,回眸望我。

我鼻子一酸,喊他:“为什么不叫醒我?你要去哪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眼波流转,然后毫不留恋地继续向前跨出去。我跌跌撞撞跑下楼梯,拉住他手臂,无论这短短一夕之间发生了什么,我都要质问清楚:“告诉我,为什么?”

他不理睬,全身颤抖,却没有甩开我。闻到他身上明显的酒气,我转到他面前,对着他大理石般冷峻的面容。

“你喝酒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清晨的第一缕日光雕塑着他的轮廓,带着熬夜后憔悴和一股彻骨的寒意。

“我?”我猜度他话的含义,“我一直打电话给你,一直坐在这间屋子里等你,饭菜温了又温,我的心凉了又凉,你要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我告诉你,我从来不曾这样孤单过,这样害怕过。”

而游永仍石像一般,毫无表情。想到昨夜的种种心情和现在他的态度,我胸口怒火中烧:“我还告诉你,昨天我与同事吃道别饭,我玩得很开心,还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亲吻。你高兴了?”

游永眉毛一缩:“我对这些没有兴趣。”

“没有兴趣?你对我已经没有兴趣,所以不管我打多少遍电话都不会接,不管我等你到几点钟你都不在意,所以现在你连招呼都不打就要打包走人了?你把我看成什么?一件玩物还是一件你回收的废品?想丢就丢,连解释都不用给!”

游永的脸上也分明写着心痛,但他死死盯住我,打断我的话,怒吼:“到现在你还不肯承认?!你究竟预备骗我到什么时候?你究竟准备了多少理由反过来指责我?”

他鼻孔几乎喷火:“是,是我的错,今天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爱上你,更不该相信你。”

“你说什么?”我冻结,“我几时骗过你?”

他喘着粗气不吭声。我脑中电光一闪,一直没机会把离职的事告诉他。“你说工作的事情?”

他哼一声:“你终于不得不承认了?没有借口了?良心发现了?”

为了没有告诉他我被辞退的事他如此小题大做同我闹脾气?游永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有什么误会。我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解释给他听:“这本是件小事,所以我想过后再告诉你。”

“小事?你说我对你的信任,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不,不,不是。”我想应告知他事情原委,急忙道,“那天公司经理要我帮他拿到那份橄榄油贸易的文件,我……”

游永激动地打断:“所以你就出卖我,换取金钱和你的地位?他给你多钱?几百万?几千万?他给你什么好处?升官还是晋爵?”

“不,不,我没有做,我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没有?那为什么他能够提前知道我的文件内容?为什么他拿着一份复印版向我炫耀他的胜利?你是不是打算告诉我,那份只有你知我知的文件自己长了翅膀从保险箱飞到复印机上自我复制了一份,还邮寄到你老板手里?”

“不,我没有。”我脑袋一片混乱,“我不能解释为什么,我只知道我没有做。背叛你、出卖你的事情我没有做,我甚至为此失去了这份工作。”

他冷笑:“失去了这份,换到更好的工作。”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几近抓狂,摇着他的身体。

“相信你,我也想要相信你。昨天我在办公室灌了一夜酒精,就是为了找到一种途径,让自己相信你,面对你。我一边灌醉自己一边告诉自己,我相信她,我相信她。我们那么相爱,她不会出卖我。等酒醒以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酒精的幻觉退去,已经发生的事情仍没有倒带。我知道我无法欺骗自己。蓝沉,我不是骗人高手。我做不到。曾经,我给过你百分之一百的信任,但我得到的是什么?”

原来他昨天一直都在办公室,那么他一定知道我的担心,知道我一遍遍不厌其烦打电话过去,但是他连同我的声音都不想听到,所以刚才他没有叫醒我,招呼也不打就收拾东西离开?

我已经泣不成声:“那我们一起经历过的,又算什么?难道那些回忆还抵不过一张文件和几千万的利润吗?”

他眉眼低垂,安静地,温柔地看着我:“时间会告诉我们那段日子算什么。蓝沉,我们都必须诚实面对自己。你明白,我们之间的问题并不是文件和利润那样简单的问题。都结束了蓝沉。”

我茫然地松开拉住他双臂的手,跌坐在地上。他迟疑了一秒钟,然后绕开我,渐渐走远,直到脚步声、车轮声消失在我耳畔。

天色已经亮透,我从冰凉的地板上爬起来,机械地向楼梯走去。碰到楼梯扶手的那一刻忽然感觉身心俱疲,脚步蹒跚,就像一个九旬老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连呼吸的能力都在退化。

我是谁?我在做什么?枯坐在餐桌前等了一夜、盼了一夜,究竟为了什么?丢了工作,又是为了什么?我倾尽全部感情,最后得到的就是他无端的怀疑和指责吗?我所珍惜的对他来说全不算数吗?他用一句“都结束了”就能够潦草为这段感情画上句号吗?

这样平白无故被爱人误解,被抛弃,我能够甘心?至少,我需要一个能够解释这一切的理由,为自己洗清冤屈也好,让自己输得心服口服也好,我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文件真的长了翅膀?不要说游永,我也不信。

哭累了,想通了,我整理好衣物搬回自己租的房子。吃一顿饱饭,把自己整理干净,然后立即打电话给李嘉文。听到是我他大吃一惊,敏锐道:“出了什么事?”

我也没心情客套,直接说明来意:“嘉文,想请你帮我调查一件事情。昨天公司拿下了一笔橄榄油生意,我想知道这件事的内幕。”

“什么内幕?”

“有人给了经理一份相关文件,帮助公司得到了代理权。我想知道是什么人做的。”

李嘉文显然还有许多疑惑,但他并没有问,而是答应下来:“好,我帮你查,等我音讯。”

我感激涕零,叠声几个谢谢。

他细心道:“你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好好休息一下吧。”

在失意的时候有人关心总是好的,无论他是什么人。挂了电话我一头倒进棉被里,告诉自己,今天我与游永都太累了,所以有些激动以至情绪失控,等我查明真相找到证据再向他解释,那时候他一定会相信我的。

在房间里等了两天,没有找到任何新线索。夜里呕吐得厉害,我爬起来跑去附近药店买胃药,付款时不经意看到柜台上的验孕棒,心中警觉,抓起一只付了钱急忙赶回去。当我盯着呈阳性检查结果时,心中浮现一丝喜悦但立刻又沉了下去。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尴尬的时间发现?我怎么这样粗心大意?如果早几天,或许现在的处境会完全不同。我应该告诉游永他有了一个孩子吗?他那么喜欢孩子,如果知道这个消息一定高兴得跳起舞来。但也许他已经对我失望,已经不在期待我们的孩子。我应该告诉他吗?应该生下这个选错了时间的孩子吗?但孩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游永是它的父亲,至少有知情的权利。

我找出手机,拨通游永的号码。听筒中“滴、滴、滴”三声后挂断了。嗬,我已经被列为黑名单?

我抱着一线希望打去他办公室,这么晚了居然有人来接。我欣喜,但说话的是吴英。

“又是你?”

很明显我不受欢迎。

但这次我不气也不急:“是,游永在吗?我有重要事情告诉他。”

“他正在开会。”

“没关系,等他工作完了务必要他回我电话。”

吴英冷冷回绝:“他没那个时间。”

我心凉了一半,还是坚持道:“那也没关系,请你转告,我怀孕。吴英,你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请务必转告。”

虽然隔着电话,但我能想像吴英的表情,隔了一会儿她道:“好。”切断电话。

吴英不是不懂事的人,她明白孩子对游永的意义。我安心,把手机紧紧握在手中,等一个迟到的电话。

然后我走入一片美好的洁白里。

在梦中我身穿白纱走在一道遥无尽头的红毯上,沿路有朋友和亲人们的微笑祝福,婚纱罩在我面前,我有些看不清楚新郎的样子,他牵起我的手的那一刻,我告诉他:这一条红毯,太长,太长,我走得很累,很辛苦。

第二天醒来手机仍开着但一夜无音信。我找出备用电池充满电,从现在开始我要二十四小时开机。可直到傍晚仍没有任何动静,我心中焦急,吴英没有替我转告吗?

打电话去问,吴英道:“已经说了。”

“说了?他没有任何表示?”

吴英不与我解释,电话里只剩下一片无尽绵延的忙音。

他没有来找我,甚至没有任何表示,他不要他的孩子,我还在争什么,等什么呢?从他怀疑我的那一刻开始,他已经全盘否定了我……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不舍,还有什么留恋?

我奔出门去叫一辆出租车飞奔到妇产医院,坐在等待挂号的长椅上失神,旁边的一个大肚子的孕妇一边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边微笑看书。

她见我望她,有点不好意思,笑道:“来检查身体的?这么晚怎么没有人陪?”

我勉强一笑,我不能告诉一个即将做母亲的人我来这里是为了杀死我的孩子。

她又指着自己的肚子道:“宝宝等不及要出来了,爱人提前带我来住院。”说话间幸福溢于言表。

我忙道:“祝你顺利。”

她又指指我问:“几个月了?”

我下意识摸一个自己尚平坦的肚子:“不知道。”

孕妇看看我一马平川的小腹羡慕道:“真看不出来,瘦人就是好。我三个月的时候肚子就已经隆了一个小包。不过,也不能为了怕胖少了营养,毕竟妈妈的身体已经不只是你一个人身体,也是孩子的身体。”

是,我的身体已经不只是我一个人的。

我脑中盘旋着这句话,我怎能这样自私?一气之下就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我向旁边的孕妇道了声谢谢然后匆忙逃离医院,搭车回家。

我为自己做了一大锅粥,然后统统喝下去。我要我的孩子得到足够的营养。

粥刚刚下肚,有人来敲门,然后是钥匙开门的声音。我转过身,游永已经气喘吁吁地笑着站在我背后,他把钥匙提在手理摇一摇,说:“幸好有这把钥匙。”

他的到来让我从内心欢喜,同时也捏一把冷汗,幸好刚刚没有做傻事。我们都忘记了之前的争吵和冷战,抱在一起,沉浸在喜悦里。

他像个大孩子一样抱着我转了又转,我大叫:“小心点。”

他终于停下来,黏着我问:“几个月了?”

我摇头,他就皱一皱眉:“太不关心自己身体,必须接受批评和惩罚。明天随我一起去医院查体。”

“呀,我刚去医院怎么忘了查体?”说完我有点后悔,那件事应该彻底忘了的。

游永果然追问:“你刚去医院做什么?”

我转移话题:“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过来。”

“吴英刚把事情告诉我,”他抱歉。

“可是我昨天就告诉过她。”

“她说她忘记了,幸好你又打电话问,她才记起这件大事来。”

我不悦:“这样重要的事怎么能忘记。”

“我已经训过她话。沉沉,我们不要为了这些小事吵架。”

我反而成了小人,悻悻道:“你总替她说话。”

见游永一直处于兴奋状态,我提议:“来为我们的孩子取名吧。”

游永直赞是好主意,找来纸笔两人开始列各自喜欢的名字。他边写边念:“现在孩子取名很讲究,最好找个懂易经的先生算一算。”

我取笑他:“没想到你还是老封建。”

绞尽脑汁到十一点他指指手表道:“以后你要强制执行早起早睡。快去休息明天我们还要去看医生。”

在他全程陪护下到医生办公室听结果的时候我紧张得直冒汗,胃里一阵阵翻腾直想作呕。他扶着我问:“怎么了?”

我摇头示意他没事,大概是害喜。

他万分疼惜地搀扶着我走到医生面前的座位上。

这位男妇产科医生用怪异的眼神看了看化验单又看看我,严肃道:“不好意思小姐,你没有怀孕。”

游永似是不能接受,震惊地盯住我。我抢过医生手里的化验单,急道:“会不会化验错了?我自己验的是阳性,如果没有我为什么一直恶心?”

“是你自己验错了,我建议你去内科问诊。”医生肯定答复道。

他不是在开玩笑,我空悲伤一场,空欢喜一场。

我身旁的游永面色铁青地盯着我,转身快步走出医院。我跟在他身后心中忐忑不定,上了车,他似在积攒怒火一路无语。

一直把我送到家里,我解释:“我不是故意骗你,我自己也以为是真的。”

“打电话,取名字,直到医生说出真相的前几秒钟还告诉我你害喜。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我说了不是故意骗你。”

他咬牙切齿对着我:“下车吧。”

没有其他选择,我望着他绝尘而去的影子,心灰意冷。

我胃疼似乎更加严重,于是翻出药来灌下两粒,倒在沙发里昏昏沉沉地做着各式各样奇怪的梦。直到太阳落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我揉着涨痛的眼睛爬起来。会是谁?游永?

我顾不得整理蓬着头发去开门,立在门前的是却一身运动装的李嘉文。他被我的一头乱发和肥睡衣吓到,挠着头羞怯道:“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

被他这样一说我也羞愧。他又道:“我找到两个疑点,大概与你说的文件有关系,所以拿来给你看一下。”

我大喜,请他进屋坐下,好不容易从柜子里翻出一只玻璃杯却没有开水,最后拿着一只空杯抱歉道:“这里太久没有人住,所以……”

他直摆手说:“没关系,不渴。”又转移话题,“你这里挺难找,我按错了多少门铃才找到。”

“怎么不打手机?”

“你关机了。”

我抓起手机一看,又抱歉:“刚好没电了。”

李嘉文边笑边从大口袋里掏出两张纸来,铺开在摆桌上:“这是我在公司的行政和会计那里拿到的经理办公室的电话账单和近期公司的财务转账报表。”

他指着其中一张被圈起的四行表格道:“这个陌生电话号码,期间与我们经理通过四次话。”

他又指向表格中的时间栏:“第一次和第二次通话时间长达半个小时,第三次时间比较短,但是你看,这次发送了一份传真。前面三次都是对放打过来,看情形很像是在谈一个生意,而第四次是经理拨过去的,时间就在昨天晚上,且只有短短十几秒钟。是不是太奇怪了?你再看这里,最奇怪的是,每次通话都是晚上八点钟整。对照一下电话单中的其他记录,全部是白天……”

我抓起表格盯着被原子笔圈起的部分,那个号码,我再熟悉不过,那是游永办公室的电话。怎么回事?

李嘉文又指向第二张表格:“第二个疑点。这是本月截止到昨天的财务转账报表。大部分都是小额资金的周转,只有月初一笔五百万的入账,和前天一笔二百万的转出。我问过财务人员,其他的来往都是多次合作的相熟客户,只有前天这一笔,汇到了我们的竞争对手的公司账号名下。听说你要我查的那件生意就是从他们手中抢过来的。”

“什么?”我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按此思路想来,竟是游永用那份文件换了二百万现款?

可是我亲眼见过这个生意的评估报表,利润分明高达千万,而且呈持续上涨趋势,为什么?以常理判断实在说不通。

我又看看一脸疑惑的李嘉文。他问:“有帮助吗?你也想到了什么疑点?”

我仔细端详着两张密密麻麻的长表格:“会不会弄错了?我觉得不太可能。”

“什么不可能?”

我把原委大体说给他听,李嘉文也仔细盯着他带来的表格,道:“确实没道理。谁傻到用千万换百万?除非他资金无法周转,急需现金。”

我摇头:“不,他怎么可能拿不出两百万的现金?而且他一直重视这件生意。新文件还是我与他一起修订的。除非……”

李嘉文一双黑亮有神的眸子看着我。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拿文件的手瑟瑟发抖。

第二天当我带着李嘉文找来的表格站在游永公司的大厅里,几个路过的工作人员侧目看我。前台小姐是个整齐干净的生面孔,小女孩不知道内情,只当我是访客热情招待我。

我礼貌问:“游永在吗?”

小女孩一愣,赶忙说:“游总在开会。”

我笑一笑:“那我上去等他。”

她更不敢阻拦了,急急忙忙问一句:“有预约吗?”

我摇摇头:“不需要。”

女孩呆在原地,害怕失职也怕我大来头得罪不起,面现难色又不敢阻拦。

我向她保证道:“不用担心,忙你的事情吧。”

游永的办公室旁边,吴英也不在。我正要开门进去,听到里面的谈话声。

女声道:“预计比去年少两千三百四十万利润。”

“能不能从其他贸易上补回来?”

隔了一会儿女声又道:“粗略计算过,如果没有新单谈成,最多可以补回一千万左右。”

游永声音沉重:“报告留下,你先去工作吧。”

然后是椅子摩擦地板和门把旋转的声响。

走出来的是企划部同事,她见我站在门边,先是惊愕,立刻又回头对游永说:“游总,蓝沉在等你。”

他当然没有对我的突然到访发表任何意见。我径直走进办公室,关了门,把带来的两张表格丢在他桌上。直到此时他才把目光从刚刚的报告上移开,瞟一眼我丢的表格,然后落在我脸上。

“你都听见了?这个损失比你拿到的提成只多不少吧?”他刻薄。

我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道:“你看一看桌上的东西就明白了。”

游永拿起表格,脸上掠过一丝震惊一丝惶恐,转而又凝重的看了我片刻:“你拿这种东西给我想要证明什么?”

“证明你错了,我没有出卖过你。游永你仔细想一想,我再贪财再急于升职也不用为了几百万卖一份文件。是,你可以说我账户里穷的连这点钱都没有,但是我们认识一年半,生活在一起也近半年,如果我贪这点钱还会等到现在吗?即使等到现在我也不会大费周折去卖什么破文件。”

游永被我激怒,锐利的目光逐渐汇成一条缝,他眯起眼睛静静地望着我。

“你认为凭着两张纸就可以糊弄我吗?我不会再受你欺骗。”

“难道我们的感情比不过那两千万吗?”我苦笑:“你可以不相信我。我只是要警告你,公司里有内奸,出卖你的是别人。”

“别人?”游永扯扯嘴角,“那边的保险柜,除了我没人知道密码。”

“我也不知道,你又凭什么认定是我?”

“文件是你做的,你连内容都清楚,还需要密码吗?”

事到如今我百口莫辩,但不是我做的事情我不能顶这个罪名。

“如果有别人恰好也知道密码呢?”

“如果有人知道,那也只是你的嫌疑最大。”

“为什么是我?”

游永顺势把表格往桌旁垃圾桶一丢,道:“因为直到昨天以前,密码是你的身份证号码。”

整件事情所有的矛头全部指向我,怪不得游永认定我是个骗子是个叛徒。

我望着被他丢掉的表格,不再争辩了。

“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我问心无愧。既然感情无法挽回,只能分道扬镳。你多保重。”

我背过身离开这是非之地,他没有挽留,也没有任何离别赠言。

在办公室门口我正碰上吴英,她狠狠瞪我一眼。我忽然想到能够随时进出游永办公室的也只有她一人,声音凄厉道:“是你?”

“你疯了吧,随便拿两张纸来就乱咬人?!我既没有理由又没有条件,你凭什么血口喷人。”她义正词严。

我相信吴英不会害游永,不然她也不必等到现在。如果不是公司内部人员做的,那么李嘉文给我的两张表格是假的?他又是为什么误导我?不,他也是好人,我不能草木皆兵,被误解的心情我最清楚,怎么能再随便怀疑别人?

我想这些天的起起落落已经磨掉了我所有的理智。吃不好睡不安,每日诚惶诚恐,强咬着牙支撑到现在,但是安静下来仔细想想,我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爱一个人一定要爱的这么辛苦吗?不,人活着应该追求美好和幸福,如果爱情带来的只有痛苦,不如不爱。恋人之间的信任就像绑在两人脚上的红线,一旦它断了,爱情也会随之湮灭。我与游永的红线,就在他把表格丢掉的那一瞬间,轻轻断裂。

我一头仰在沙发里,累极了,再也拿不出力气挣扎。

给父母拨了一通电话,我恹恹道:“最近累得散架,想回去住段时间。”

母亲忙问:“女婿也来吗?”

我说不。

她没有多问,安抚道:“累了就回来吧。”

因为这一句话我几乎哽咽出声。即使全世界都离我而去,唯有父母永远是我的归宿。

当天我拖着一身疲惫退了房子,订一张车票,拉着行李与这个城市告别。走在楼下的时候秋风掠过,一片枯叶悄然划过我身边,爱情的结束也应如此静谧无声。我对自己说:蓝沉,不需留恋,你的根系不在这里。

回到父母身边我窝在房间,不想出门也不想说话。两老不吵我,不问我为什么突然跑回来。以前父亲常对母亲说,女儿大了,她的事情自己可以决定,我们插嘴不但没有帮助反而惹她心烦。与其动嘴不如动手为她做几样合口饭菜。

第三天一大早,我已经睡得饱饱。既然神清气爽起来做点事情总是好的,总不能学睡美人一辈子睡下去。而父母担忧的神色对我更是一种鞭策。

早早去晨市买回青菜,又把家里里外打扫一遍,两老看到我终于又鼓起干劲也展颜,直夸道:“沉沉回来就是好,一家人在一起过互相有照应。”

我笑:“怕以后我要赖在这里不走了。”

两老相视交换神色,心里已经有了底。父亲小心劝:“两口吵架没什么了不得,我跟你妈到现在还拌嘴呢。”

我耸肩:“不是吵架,你们的女儿嫁出去又原装退回来了。”

母亲还想絮叨两句,我笑道:“你们放心,这件事我有分寸的。再说,跟谁一起生活也不比跟自己父母好。”

两老明白我不想讨论,也不再多说。言多必失,话说多了容易生事端,安安宁宁过日子才是真谛。

趁工作还没有着落,一整天拿来逛街,坐在以前常去的小咖啡屋里,想到以前总是与李娴一起来,十分有点想念。她大概正在家中听胎教课程吧?以前的时候每每都是她拉我逛街,现在,即使叫她出来怕也叫不动了。

这次回来我没有打算同她联系,一则不愿意重复一遍我与游永的事,一则两人联系越来越少,见了面没有那种无话不谈的感觉了。说来也奇怪,为什么二十出头的年纪从来不觉得谈心真是件累人的事?想想那时动辄与她聊通宵,只觉不可思议,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聊不完的话题。

而现在呢,最享受的时光是一个人静静看书或者发呆,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或者干脆什么也不想。考虑生活和工作的琐事太累人,能省则省吧。

续了两杯咖啡,我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工作日里客人少,服务小姐也格外殷勤,几次跑过来问要不要点一两道甜品,她们大概也很少见到特地跑来咖啡屋点对着一杯咖啡发呆的人。

续第三杯的时候,服务小姐又殷勤地问一遍:“小姐需要不要甜品?”

我礼貌的摇摇头。

这时候一个声音在服务小姐身后道:“要个甜品吧,我来请客,这样续杯下去咖啡屋要赔本了。”

服务小姐听得羞愧,忙解释:“不是那个意思。”

来人毫不客气坐到我对面,指着菜单道:“抹茶蛋糕,她最喜欢吃的。”

我看着对面那张熟悉的面孔,久久以为自己身在梦中。可是,今天早上我明明起床了呀。

他五个手指头在我眼前摇一摇。我大叫:“许剑?!”

刚转身离开的服务小姐被我吓得碰在桌角上险些跌倒。

许剑双眉一锁:“不要做这种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我结巴着说不出话,因为面前的许剑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许剑,不,应该说面前的许剑又变回我记忆中那个许剑。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他被我看得也打量自己。秋天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整洁帅气的西装,一切都那么舒服、得体。他道:“怎么?我有什么不妥?”

我忙摇头:“不,不,一年没见,你变了。”

“变好了还是变差了?”他温柔的笑容弥漫开来,我曾经那么爱看这个笑。

“当然是帅了。”

我太直接他反而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你这一年还好吗?”

我拿起勺子搅一搅咖啡,仍然实话实说:“这是我最怕被问到的一个问题。”

他立刻明白我遇到一些感情挫折故不愿谈论近况,其实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就已经说明了问题。他并不追问,而是干脆聊他自己。

“我与谭盈离婚了。”他说,“现在她与磊子在一起。”

谭盈与磊子?我惊讶。又想起去法国之前曾在游乐园碰到他们亲密走在一起,我后知后觉。而许剑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是释怀的、愉快的。似乎这一两年的经历只是于他身边略过的一缕青烟,不留任何痕迹。

“孩子判给了她,大概那时候的我太落魄,连法官们都不愿意信任我,只给我每星期看次孩子的权利。”他像在说着一件不关己的事情一样轻松、洒脱,“从那天开始我知道不能任由自己堕落下去,休息了一段时间,调整好身心然后找了一份忙碌异常的工作,让自己完全淹没在工作的琐事里。说来,真是一段艰苦岁月。但挺过来了,再回头想想,又觉得那几个月其实也不算什么。工作比酒精更消愁。如果再往前想想更早的事,想到谭盈誓死要与我离婚的时候,想到我们之间经历过的是是非非,都是人生路上的风景而已。像学步、学说话、学写字一样,都人生的经历,走过、看过再拍张照片纪念算数,不能抓着过去不放。”

我大受启发,笑他:“才一年不见,就变成哲学家了。”

他也朗声大笑:“我如果变成哲学家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我故作不悦:“这是什么话,还记着仇呢?”

他一点不介意,直摆手:“不,不,是记功。”

他虽不在意我心中还是有些自怨的,于是问:“但你们离婚却是因为我。”

“不,错不在你,是我自己让事情越来越不可收拾。”他诚恳。

“可是你已经尽力弥补了,不是吗?”

他嘴角上挂起一个涩涩地笑:“破镜难圆。”

“破镜难圆”,许剑用这四个字概括了他那段失败的婚姻。这四个字由他口中说出的那一刻,也重重砸在我心里。回想与游永的相识相恋,一路走来也磕磕绊绊,少有平静。当我们之间的裂痕随着误解的累积越来越长、越来越多时,我也想过找一种方法弥补那些不完美的痕迹。可是,终究我连制止它们继续蔓延的方法都没有找到。终于在某一个时刻,累积的伤害足以致命,然后我们的感情在一瞬间碎成零星的镜片,想要拾捡都无从开始。破镜难圆,这形容真是恰切。

许剑看着我发呆,又伸手在我眼前晃一晃。

“沉沉,蛋糕来了。”

“什么?”我惊醒过来,忙赔个鬼脸,“谢谢,我不客气了。”

他又盯着我吃蛋糕,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他问:“喊你沉沉,喊习惯了改不了口,不介意吧?”

我摇头:“只要常请我吃蛋糕,喊多少次都不介意。”

他笑:“希望你未来老公也不要介意才好。”

“你还是祈祷你未来老婆不要介意吧,可不是每个女人都像我这么大方,自求多福吧。”

我们聊得投机,连柜台上闲来无事的服务小姐都不时向我们瞟两眼,许剑生来是走在人群中会闪闪发光的人,加之现在的他正当年华,潇洒倜傥,想让周围的女士不侧目都难。

可是为什么,我坐在这里与他聊天完全没有爱慕的心情?他的帅气我懂得欣赏,但他在我心中的位置却更像是老友,亲近却与爱情相距甚远的老友。

他似乎也看到了我的思想,在阳光下眯着眼睛道:“为什么现在的我们都是单身,都已经成熟懂事,却不能再相爱呢?一切都刚刚好,感觉却不一样了。也许是以前爱得太深,也许是太过熟悉,总之那种感觉更像老友。我们相遇太早,是不是?”

我认真道:“或许吧,月老很爱开人玩笑,他结下的姻缘不是太迟就是太早,似乎每一段都难长久。”

许剑贫嘴:“如果每一段都是长久的,或许你又要骂他结下的姻缘都太平淡无奇。”

我吐吐舌头。他低头看一眼手表道:“时间不早,我要回去工作了。”

我对他的蛋糕表达了谢意,他递一张名片笑道:“以后想吃可以拨这个免费赠送电话。”

我目送他的背影出门、上车,他摇下车窗向我挥一挥手,然后车子行远,扬起一地的落叶。待我吃完蛋糕和咖啡起身的时候,服务小姐跑过来用菜单半掩着脸小声对我说:“小姐,你男友真帅。”

我礼貌地对她笑笑。同一件事情在不同的人眼里是不同的世界,难怪世上会有那么多误解和纠纷。

这一段偶遇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许剑这个名字远了又近,近了又远,在我心里兜兜转转两圈,现在又回来了,却不是用以前的身份。

那天兴致来时我翻出大学的日记,里面满满的全是对许剑的倾慕。那样强烈而刻骨铭心的感情几经波折到现在也已变成一种亲切感,那么我与游永的这一段大概也会随着时间慢慢融进风里,飘散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静下来想一想,真的如许剑所说,生活中的大事小事都不过是旅途中装点人生的风景,看过算数。毕竟路总是不断向前伸展的,到达终点之前总要走下去。

我对着铺了一地的笔记和相册发愁,一早知道要收拾的时候会耗费大量体力,还是忍不住翻箱倒柜全部拿出来。

母亲在外面喊我:“沉沉,你看谁来了?”声音里掩不住喜悦。

我边把笔记摞成高高的一摞搬在手上一边喊:“谁来了?稍等下我马上就出来。”

刚刚移步到桌边,笔记还在手上,房门啪地被大力打开了。我整个跳起来,笔记也七零八落全部散在地上。我正要发飙,定睛去看,出现在我房间的人却是游永。母亲也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立刻跟过来掩上我的房门,道:“你们好好谈,游永今天就留在这里,我去准备午饭。”

他看起来有点疲惫,呆呆地望着我也不说话。

他究竟来做什么?来跟我吵架?来跟我讨债?这样冒冒失失冲进来又算什么?他亲口说过我们完了,他说了那么多狠心决绝的话,还有权利擅闯我的房间吗?我心中涌上无数话要对他说,但我却听到自己冷冷说了一句最无关紧要的话:“哪天门坏了你要负责。”

说完我蹲下身来,收拾刚刚掉成一堆小山的笔记。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游永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立在我面前,也不吭声。

我抬起头看他,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我想问他来意,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却又退了回去,气道:“愣着做什么?你惹的祸,还不来收拾?”

游永一怔,然后蹲下来帮我捡笔记。他轻声问:“你原谅我了?”

“原谅你什么?”我手中不停,也不看他。

他急得双手用力抓着我肩膀,他说:“对不起沉沉,我误会你了。”

“误会?”我平淡地说,“不,你没误会。”

他明白我仍在生气,激动道:“我看过你拿来的表格,也仔细查证过,确实是内部人员做的。”

“是谁?”

他低下头去:“是吴英,她已经承认。”

“吴英?她为什么?”

游永沉默了片刻,又抬起头双目对着我:“因为你。”

我恍然大悟,是,吴英一直不喜欢我。

“她仍然一心想要把我从你身边赶走是不是?这次又是为了谁?是芊子还是她自己?”

游永无言以对,他居然也有语塞的时候。

我冷笑:“看来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情。你怎么对她?”

“你知道,这些年来她一直辅助我,有太多恩情。”游永不直接回答我问题,她在帮吴英讲话。他们之间还有恩情,那么我呢?

“你是怎样对待我的?”我按捺怒火,我告诉自己,我才不要为他生气,但是声音却越来越高,“你当时怎么对我说的?你说我们之间没有信任了,脚上的红线也就断了。你就站在我面前,任我怎么解释也不相信我的话,最后你说,我们之间结束了。既然结束了你还来我家做什么?!”

他望着我,神情卑微:“我来向你道歉。”

我站起身来大吼:“带着你对吴英的宽容来向我道歉?!多有诚意的道歉!”

游永也站起身来,他拉住我想要解释。这时候父母听到我们吵闹的声音推门近来劝慰。

父亲拉着游永道:“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小事闹别扭,但是吵嘴吵多了也伤感情。你大早从那边赶过来也累了,先跟我到客厅休息一会,喝杯水吃个饭,大家坐下来好好谈。”

游永懂事的跟着父亲出去了。母亲把我拉到床边,对着仍气呼呼的我说教:“凡事不要计较太多,着急上火事小,气坏了身子事大。”

待我平静下来对母亲强挤一个笑容,道:“我有分寸的,妈你去做点东西给他吃,打发他走吧,我不想再谈下去。”

母亲焦急:“你看,你还是在乎他的,何必要搞僵呢。”

话虽这样说,但母亲也知道再谈下去势必还会生气,老人都怜惜自己的骨肉,于是不再坚持。

母亲出门后,我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继续整理东西,但心上却压了千斤重担。我想找一个出口发泄,想要大哭一场,却一滴眼泪也哭不出来。什么叫做大悲无泪,我身有感受。

父母照我的意思为他打点午饭,劝他改日再谈。游永是识趣的人,全听两老安排。离开之前他推门进我房间。我躲在被子里装睡不见他。

我听到他翻书桌上的笔记,坐在椅子里看了很久,久到我几乎真的睡着,然后他沉稳道:“你又见到许剑了吧?桌上有他的名片,你在整理的是写给他的日记和与他一起照的照片。看了你的日记我才知道,你们有过那么多精彩的回忆,你们有过这么深厚的感情,连我都被感动了。你相信吗?其实在我心里一直嫉妒他,为什么她能占据你的视线而我不能?为什么他落拓的时候你愿意选择守在他身边,放弃我对你的追求?现在我明白了,我们的一年半怎么能对抗你们的七年?我终究比不过他,只能排在他后面做你的第二人选,只因为我们相遇太晚。”

我裹在被子里,没有出声,但是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湿了枕头。我想告诉他,并不是他想的那样,我与许剑重逢只是一个巧合,我们也已经有默契,现在的我们只是老友,对方心中都已没有了爱情。而现在满满地占据着我心的人却沮丧的对我说,我们相遇太晚……可我没有冲出去告诉他我的真心,而是像鸵鸟一样躲在被子里哭泣。

他接着说:“沉沉,我知道你在听我说话。如果你不愿意见我,没有关系,是我罪有应得,是我亲手破坏了你给我的机会,唯一一次与你牵手到老的机会。今天我不是跑来与你争吵的,我说过,我是来向你道歉。或许你不能接受我对待吴英的方式,但是你和她对我来说是不同的,当我误会你出卖我的时候,我真的要疯了。你能体会那种感受吗?当你被深爱的人欺骗、背叛的时候,那份锥心的痛远比任何一个普通朋友的欺骗带来的强烈千万倍。所以我控制不住情绪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那时候看到你伤心的样子我也撕心裂肺,也恨过自己责备过自己。沉沉,如果你能够体会我的感觉,能够明白我心中那种几乎把人生生撕裂的矛盾心理,你会原谅我对不对?”

我一直是明白他的,我也曾经被理智和感情拉扯着几近崩溃,他曾被芊子背叛过,所以不能承受再次被爱的人背叛。但我气的是,那个时候他为什么不相信我?我几次三番向他解释,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他错了?

可是即使如此我也没有真正恨他。我不想这样结束,只是,如果回到他身边,我们真的可以修补好裂痕回到以前的生活吗?我怀疑了,害怕了,犹豫了。

我听到游永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走到门边,又停下来,道:“无论是备选也好,第二也好,我愿意等你回来。”他静静叹息,“但如果你真的不肯原谅,真的选择许剑,我仍希望今后的日子里你能够得到幸福。沉沉,请记住,不需要可怜我,你的幸福是最重要的。”

我紧紧抓住占满了泪水和鼻涕的枕头,然后听到房门被轻轻关上,仿佛这一扇门的关闭带走了我生命中最后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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