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离开了地球,乐园上的人类很快就会灭绝。”
话音刚落,便听到玛莎背后传来轻哼,显然是有人觉得不屑。然而拉兹却并不着恼,反倒是十分耐心地解释。
“我们换个角度来看,如何?玛莎女士,您认为人类能在乐园中获得永生吗?”
“……不能。”
所有乐园的人类都相当清楚,进入乐园并不意味着永生。在乐园中的人,从外观来看不会老去,但终会因为自身肉体的腐朽或者某些意外,从乐园永远消失。
“是的,人类在乐园中并不能永生。那么在这样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人类又该如何维持种族的数量,一直存在下去呢?”
抛出这个问题后,拉兹十分满意地看到,面前乐园的居民,包括玛莎,神色都有了变化。
“您一定还记得,在我们进入乐园之时,有一个非常特殊的条款……”
“……生育隔离’?”
“没错,就是它。”
进入乐园时,人类要接受的重要条款之一便是‘生育隔离’,即无法通过自然的方式获得孩子。也就是说,乐园中不会有新生儿的存在。
“难道你们从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生育隔离吗?”拉兹笑着抛出问题。
玛莎沉吟。
从表面上看,这个规定确实奇怪。在决定进入乐园前,她曾对此感到犹豫,也曾咨询过负责输送人类进入乐园的机构,得到的解释却是非常简单明了。
“因为人类在进入乐园时所支付的“代价”,仅够自身享受欢愉,并不能惠及后代。”
但是那个时候,她根本没有想过,不能拥有后代会有怎样的后果,毕竟来到乐园只是为了追求属于她的、现世的欢乐。不,哪怕是现在,玛莎也从未想过后代的问题。
“真的是这样的吗?”拉兹忽而笑得更加灿烂,“其实……你们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一旦人类进入乐园,其实就意味着肉体再也无法正常运作,某些机能会逐渐丧失……”
“你的证据是?”玛莎并没有直接反驳,只是收起了先前尚显礼貌的微笑,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证据吗?”拉兹笑得意味深长,“您一定记得,乐园中一直有关于‘变异’的传闻。人类会因为某些原因出现变异,最后被彻底清除出乐园。有些是巧合,有些则是人为……”说到这里,他特地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玛莎身后护卫的注射枪上,笑容不改,“但其实绝大多数的变异都是‘自然’发生的,也就是报道最多的‘自杀事件’。如果整理进入乐园的人类数据,就可以发现,在乐园生活超过三十年的人类都非常少见……这是为什么呢?明明他们进入乐园的时候,只有十六到二十六岁之间,还非常年轻不是吗?为什么短短的几十年后,就突然变异消失了呢?或者你们有没有接触过,你们在乐园之外的身体?”
有的。
玛莎立刻想起了在密涅瓦要塞起义时,那突然出现在所有人眼前的怪异景象:各种各样的匣子与营养仓悬挂在漆黑的柱子上,里面的“东西”因为浸泡太久的缘故,早已脱离了人形——肿胀、苍白、扭曲,某些软组织甚至开始脱落——就像是实验室中浸泡多时的标本,无论保管得多么仔细,终究已经开始腐烂。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想,那是不是自己真实的模样?
但这样的想法太过可怕。
所以一定是幻觉。
“……这不过是你们的推测罢了。”
什么生育功能丧失,肉体朽坏,乐园形态变异……都是毫无根据的猜测。
“不,”拉兹摇头,“如果你们还是不肯相信,那么这位来自地球的指挥官或许能很好地解释一下。”
说着他看向了罗伯特:“罗伯特上将是西陆第五军区的最高指挥官,此行代表西陆大总统雷曼阁下,向诸位转达一些重要的消息。”
回应拉兹的目光,罗伯特沉稳地点了点头:“大总统阁下让我此次前来,主要是为了告诉诸位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一个隐藏已久的讯息,关于乐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很久以来,我们一直被告知,乐园是神祇与英雄的安息之所,是选中之人的享乐之地……那里没有疾病、灾祸、战争、贫穷、痛苦……是一个完美的地方。
是的,曾经我也像诸位一样,坚信着乐园是无比完美的存在,是‘神选之人的游乐场’,是‘英雄与诸神沉睡的天堂’,但很遗憾,事实并非如此。
乐园不仅仅是游乐场,同时还是‘试验所’。在‘神祇’的指引下下,这里一直进行着神经与肉体相关的研究……”
“你的意思是……”玛莎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不错,乐园中最重要的实验体,不是其他,就是在场的诸位。”
罗伯特的最后一句话,就仿佛一颗轻巧坠落的流星,其撞击产生的巨大威力,在几秒钟后才骤然爆发。
玛莎身后的护卫再次向他们扑来,将他和拉兹团团围在正中,神情激愤,与先前沉默如影的样子截然相反。
“你们怎么会知道?”
“你是军部的人,其实早就知道了吧?”
“为什么现在才说出来?”
“骗子。”
诅咒般的话语向他们扑来。罗伯特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因为玛莎尚未下令,他们早已动手。
“为什么?”玛莎并没有直接下令,只是直直地注视着他俩,“如果这是真相,那隐瞒真相的你们又是为了什么?”
“一切都是为了人类。”
罗伯特抛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他知道自己不能有丝毫的犹豫,因为任何犹豫都会带来难以预测的后果。
“自虫族入侵结束后,也就是大约五十年前,地球上的人类意识到,未来我等必将走向大宇宙,偏安于地球一隅绝非良策,甚至可能招致毁灭。但这颗星球上的资源并不足以支撑广袤无尽的航行……所以在开拓获得资源以前,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如何将肉体的需求尽可能降至最低。
而乐园,正是为了‘精神与肉体彻底分离’这一开创性课题创造而出的……”
罗伯特不禁想到自己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或许脸色就和面前这群人类一样,青的,白的,红的……精彩无比,。
确实,谁能想得到呢?从进入乐园的那一刻起,其实就进入了“神祇们”的试验场,而自己则成了精心挑选的“实验体”。
是的,挑选,多么有趣而又充满讽刺意味的用词。
就如主妇在菜场准备晚餐食材,或者猎人进入林地甄选合适猎物。进入乐园的人类并不是精挑细选后的菁英,而是非常重要的实验体。
“呵。”玛莎冷笑,“先不说你是否能够证明你所说的话,就算它是真的,这同你所寻求的‘合作’真的有任何联系吗?假如它是真的,那你们其实和乐园的住民才是一伙的吧?一直在利用我们不是吗?”
说到最后一个问题时,她的声音蓦地高扬,脸上一片冰冷,完全不见先前的客气与隐忍。
“诸位,”罗伯特摇头,“难道你们忘记我先前说的话了吗?一切都是为了人类。乐园最初的建立,仅仅是一群科学家希望获得一个理想的实验场所,而地球上的人们则愿意给予他们充分的信任。具体它们做了什么,其实地球上的我们根本无从获知。
乐园只能单向为地球提供信息。原本以为它们是为了地球上的势力与自身的安全考虑,才一手斩断了地球对监控。谁知道它们还是暗地里背叛了我们的信任……请相信我们,不久前,我所在的西陆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获知这样的消息。
而一接到消息,大总统阁下就立刻组织了探查乐园位置,收集乐园信息的工作,希望能尽快将我们的同胞,也就是身处乐园中的你们安全地接回地球。”
“安全?”玛莎扬唇,“我们现在很好,非常好,好极了。哪怕没有你们,乐园也终会回到我们的手里。至于回地球?乐园人口减少?不,这并不是我们现在要考虑的事情……”
“真的吗?”面对一旁沉默许久的拉兹突然出声,“哪怕最终像约瑟夫一样死去也没有问题吗?”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玛莎当即变色。下一秒,罗伯特甚至没看清玛莎是怎么移动的,就见玛莎已然手中多了一支注射枪,直枪指拉兹的太阳穴。
“谢谢你的提醒。等我清理完那群原生种后,一定会记得怀念你的。”这样说着,她扣动了扳机,将拉兹轰了个粉碎。
“再见了,来自地球的客人。”
罗伯特心知这是谈判破裂的标志,当下也顾不得先行者,立即沉下身向一边闪去,躲过了同时指向他的几只枪,藏到了一个电路箱后面。
该怎么办呢?
罗伯特心下懊恼,只怪自己太过相信先行者。在来之前,拉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告诉他带上那样东西,随机应变即可。但谁能想得到,费了半天口舌,翻脸不过瞬间的事,连先行者也惨遭毒手。更糟糕的是,之前拉兹并没有告诉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样的道别可不太好。”
然而这样的焦虑并没有持续很久,立刻就变成了惊喜。
随着拉兹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数声人类的惊呼与痛骂。罗伯特自掩体后悄然探出头去,却惊讶地发现,形势已然逆转。
拉兹依旧好端端地站着。而那支注射枪,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了他的手里,指着玛莎漂亮的脑门。
“你这家伙!”最焦急的显然是玛莎的护卫汉斯顿,他几次抬枪指着拉兹,但似乎想起玛莎的处境,还有刚才的情形,又不得不再次放下。
“刚才罗伯特已经说得很清楚,一切都是为了人类。”攻守易势之下,拉兹笑得更是轻巧,“所以我衷心地期望,能和你们达成合作——以和平的、符合人类社交习惯的方式。”
“……我需要考虑一下。”玛莎哑声道。
“时间紧迫,女士,”拉兹提醒她,“如果您无法决定的话,不如带我去见可以做决定的那位?对了,我们特地给他准备了一件礼物。”
说着,他望向躲在一旁的罗伯特。后者咳嗽一声,面不改色地站起,回以同样的微笑。
“你怎么知道那位的存在……”玛莎死死盯着拉兹,突然,她美丽的脸庞模糊扭曲了几分,“不,等等,你的样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不重要。”
如盛夏熏风的声音突然响起。同时,绿眸的青年出现在了玛莎身侧,毫无征兆地。
他极为自然地拿下了拉兹手中的枪,抛给一边惊慌不已的汉斯顿。接着他握住拉兹的手,笑得热情而又真挚,仿佛站在面前的是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能告诉我是什么礼物吗,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