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猛猪的挑衅,洛玉华出奇得平静。若是几年前,以她的脾气非跟对方当场决一生死不可。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相貌几何,也因此相当苦闷。
女子,尤其是漂亮女子,总会被人关注相貌多于她们的武功。来到天玄宗的几天,洛玉华见到了不少其他门派的女弟子,其中有两人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一是川凰儿,铁铲帮少夫人;另一个是小铃铛,天玄宗掌门女儿。
她们的相貌不输给自己,不过人们不会因为她们的外貌而赞叹。洛玉华看得很清楚,她们的才干与学识远远超过平常人——无论男女,因此人们记住的只会是她们的内秀,而不是单纯的外表。
那自己呢?
自己有什么呢?
洛玉华很明白,短时间之内,自己根本不可能拥有重建洛家的能力、心机或者资源,现在的自己根本不是那块料。那么,如果她想要一鸣惊人,重振金帆洛家的威名,在这场大会里,她又能做什么呢?
手指尖摩挲着刀背,感受着丝丝冰凉下的温暖。这是洛家上代家主,洛玉华的亲父,洛平封为她亲手打造的。在成年之前,这就是她洛玉华的佩刀,是她最亲密的战友与同伴。(注1)
洛家中人,哪怕落魄到一无所有,也要相信手中的刀。
现在,可不就是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么。
洛玉华深吸一口气,周身的真气逐渐沸腾、流转。刹那间爆发的凌厉气势形成一座无形的山峰,岳挺渊持。猛猪扬扬眉毛,甚至一直爱搭不理的独狼都抬头看了一眼。
“有点意思……”独狼冷笑,“看来,玫瑰有香,刺却不好应付。”
“我说洛大美人……”猛猪面色丝毫不变,只是眼角微微收缩,“这么大的阵仗,是要干什……”
“么”字尚未出口,猛猪的面色突然一变。本来不动如山的女子刹那间连踏三步,在他反应过来前,右手自下而上,一刀斩向他的脖颈。
“拔刀术?!”
猛猪大吃一惊,左手下意识地挥出短棍,想要格挡这一刀。在他看来,对方虽然顶着“金帆洛家”的名头,但毕竟是女子,臂力不会太强,因此无论是洛家断水刀还是横江棍都不是她能玩的转的。哪怕取巧一般地用拔刀术出其不意,也没什么威胁。
然而他完全忽略了对方武器的分量,也没能看清独狼轻蔑的笑容。说到底,他们只是利益联合体,而不是什么生死与共的同伴,为了“更大的利益”随时背后捅一刀也毫不为过。
比如现在,洛玉华的小心思根本瞒不过独狼,在他看来面前的女子虽然在刀法上有些许心得,但怎么可能跟他这种下过苦功的人相提并论?这一次,有心算无心,猛猪怕是要吃亏了。
“咔嚓”!
轻微的碎裂声响起,猛猪手里的短棍居然应声而碎,连半点抵挡之力都没有。随即,那刀锋速度丝毫不减,一往无前地奔向他的脖颈,竟是准备一刀把他的头颅砍下!
“哼!”
危险临近,却反而稳定了猛猪的心神,他一咬牙,上身大幅后仰的同时,居然直接挥出右手,准备来个弃车保帅。
“原来在打这个主意……”独狼眼中精芒一闪,暗自赞叹猛猪的决绝,同时把对他的警惕又提高了三分。
的确,肢体伤残这种事本来不太好解决,但天玄宗为了避免对选手们造成人体伤害,每次初赛都会用幻术形成的阵法来代替真实的对决,只要离开这里,无论多重的伤——哪怕是死亡——也会毫不留痕迹。当然,或许心理阴影还是会有,不过那就不在天玄宗的管理范围之内了。
因此,猛猪右手一动,独狼就明白了他的想法:反正离开这里就能恢复,那丢一条手臂又有什么呢?
但,独狼看的清清楚楚的,难道洛玉华就看不明白吗?
没有丝毫预兆,那把大气磅礴,气吞山河的刀突然加快,但方向已经有了细微的变化。猛猪的脸色又是一边,可他已经没有余力去收回手臂,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尽量将自己的手臂贴近身体,同时暗自运转金身诀,想依靠身体防御力的提升来减轻伤害。
可惜,正如独狼所想,以有心算无心,猛猪必然吃亏。对方一看就是走一步想到好几步的主,又怎么可能不去防备这种烂大街的招数?
于是,当洛玉华的刀锋落在猛猪的右臂上时,他的脸色骤然狂变。他能感觉到,自己汇聚在手臂上的真气竟然一股脑地泄露出去!这股吸取的力量还在不断扩大,甚至不停地抽取着他体内剩余的真气,恍若一个无底洞,贪婪地饕餮着。
“啊!”
头一次地,猛猪惨叫出声,不仅仅是因为前臂肌腱被划断的痛苦,更多的是来自对那柄刀的恐惧。
究竟是什么?
究竟为什么?
武者的真气,从修炼出来的那一天就是他们的私有财产,根本不可能被掠夺。当年魔教最鼎盛时期,那部“夺人武功,化为己用”的邪恶功法,也只能做到抽取内力,对真气丝毫没办法。
可是现在……
猛猪的眼神惊怒交加,但他没时间说出他的发现,因为洛玉华的下一刀已经再次出手。
“真快!”
独狼终于停止了悠哉游哉的动作,整个人严肃起来,连右手都放到了那黑刀的刀柄上。
“别着急。”独狼轻轻抚摸着他的战友,似乎在喃喃自语,又好像在和自己的刀沟通,“别着急……想要饱饮鲜血,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急于这一时。”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洛玉华身上,直到现在,他才认定面前的女子是个好对手。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沉下心,只为练好这再普通不过的刀法。
快三刀!
所谓快三刀,是根据军中八刀改编而来的,更加符合武林中人特点的基础武功。它没什么技术含量,像洛玉华这样用拔刀术起手就已经是相当具有创新意识了。
快三刀的核心恰如其名,就是一个“快”,但别忘了,这最初是双手刀(不是关刀之类的长柄刀)的技巧,换到了单手刀,速度可能提升不少,可力量却下降了。因此,在“快”之前,还要有一个“重”,即势大力沉,保证它的攻击力,不然连防御都破不开,那还谈什么“三刀”,一刀过后就得被对方的反击打得找不到北。
但这个女子……
独狼冷笑不已,想必,直面其锋的猛猪体会得更深吧。
此时的猛猪确实是有苦难言,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人会用拔刀术来施展快三刀,这根本就不符合人体承受力!
可事实是,他一直以为只是疥癣之疾的女子,却使出了超过他想象的招数。第一刀自右向左,割断了他右手的筋腱,使他的一只手失去了行动力。而第二刀则是毫不拖泥带水地从左向右,瞄准的是他的头颅,其力量与速度似乎比第一刀还要快上两分。
猛猪的情况很为难,他的重心已失,面对这来势汹汹的一刀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再加上对方那不知名的偷取真气的能力,自己绝不能用肉体硬抗!
那就……
猛猪的小眼睛里爆发出凶光,面对来势汹汹的刀光竟然生生停下了后仰的身子,脚下发力,不退反进,主动迎上了对方的攻击。
“嗯?!”
洛玉华一惊,但她已经来不及收刀了,只能双手再加一分力,准备击破对方的防御。
可……
“钉铛”!
金属相撞的声音响起,洛玉华的刀骤然悬停在了半空,好像被什么无形的网兜住了。这让猛猪心下一紧一松,虽说那闪着寒光的刀锋离自己只有短短几寸,不过还好、还好……
“蠢货……”
独狼嗤笑一声,整个人靠在岩石上,不再言语。
什么?
猛猪一怔,独狼的为人他很清楚,绝不会无的放矢。这“蠢货”说的一定是自己,但为什么……
下一秒,他的左眼捕捉到了一抹雪白的闪光。不等他有所反应,那光芒便来到了极近的位置,他甚至可以看清那光滑无比的三棱表面,感觉到那冰凉刺骨的寒意。
然后……
“噗呲”!
什么东西穿透肉体的感觉,猛猪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眼前便是一片黑暗。
庞大的躯体原地挺立了一秒,就一秒,然后缓缓向后倒下,扑通一声直落尘埃。洛玉华微微喘着气,左手握着的刀缓缓放下,方才她用了换手的技巧才勉强发出第二刀,现在这条手臂面条似的垂下,连一点力量都用不上。
“还是太勉强了。”洛玉华摇摇头,“不能总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来赢啊。”
说话间,她慢慢把右手收到眼前,手里的是一把锋利的三棱锥,即使刚刚才完成了爆眼的任务,这凶兵的表面仍是光滑如新,丝毫不见污秽。
“真是一把好武器。”
独狼的赞叹声让洛玉华回过神来,她看着面前的人,眼神微微凌厉。
“别冲动,别冲动。”独狼摊开双手,“我难得想多说几句话,别这么暴躁。”
洛玉华闻言,手中的武器慢慢压低,但始终保持在一个警戒线上,不肯有丝毫放松。
独狼倒也不以为意,他先是抬头看了眼天空,等到某种只有他才能看见的变化产生后,才满意地收回了目光。
“很好,现在他们应该在看着那边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洛玉华眉头一皱,不过接下来独狼就给了她一个解释。
“实际上,我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外面都能看到。”
“能看到?”洛玉华下意识地重复,然后不太敢相信地反问:“这里是幻术,怎么会被外人看到呢?”
“别低估天玄宗的手段啊……”独狼冷笑,“有些时候,他们的目的和方式,不是你能知道,也不是你能理解的。”
洛玉华心下一动,嘴上却毫不留情:“你怎么知道,肚子里的蛔虫说的吗?”(注2)
“我的话点到为止。”独狼笑得更开心了,“接下来的事,以后再说吧。”
“喂,等……”洛玉华刚伸出一只手,却见周围升腾起大团的白雾,席卷而来,很快就笼罩了她的周身。
“这是怎么回事?幻术解开了?”洛玉华握紧了手上的圆球,“可是,我还没到终点啊。”
难道说……
是那条老毒蛇的儿子?!
头一次地,洛玉华觉得“自己没遇上某个对手”,实在是再幸运不过的事。
另一边,刘乘运所在的高台上。
“老爷。”
刘管家快步上前,在众人若有若无的目光里,贴在老毒蛇耳边嘀咕了句什么。
刘乘运脸色并未大变,只是嘴角轻轻上扬,显得心情不错:“已经去了?”
“是。”管家的声音极低,几近耳语,刘乘运听得清楚,其他人则是一头雾水,无论他们怎么集中注意力都听不到只言片语,这显然是受到过多年的训练才有的成果。
“那对小夫妻,确实去找了天玄宗里的某位人士。只是事关天玄宗内部消息,属下实在不知具体信息,请主人恕罪。”
“无妨。”刘乘运摇摇头,能得知铁铲帮的动向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他不由得想起那个总是一脸严肃,五大三粗,却又出奇得敏锐谨慎的铁三爷,那才是他的对手。可惜……
“你去告诉刘鹏,就说纤夫帮那边,以后拖着就行,九曲口那边的份子可以给出去,稳住他们。剩下的,等这次大会之后,再见分晓。”
“明白。”
管家很清楚,老爷这是要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了。
注1:金帆洛家主要生意是铸造与货运,镖局只是为年轻的武者设立的练习场所,增长见识的所在。每个洛家人成年前都会拥有一把专属的单手刀,用来练习“断水刀法”。这些刀一般是由父亲亲手打造,特殊情况下由家族内德高望重的长辈代替。等到成年后,洛家人会用自己的鲜血配合铸造技术,打造属于自己的武器。至于成年前的佩刀会被放在他们的墓穴里,代表着童年的结束与新生的开始。
注2:肚子里的蛔虫。在西蜀说出这句话等同于骂对方和某种专吃排泄物的虫子是亲戚,是比较严重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