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天,月亮仍在中天,只是略微东移,看来离天亮还有一些时辰。
穿过午门就该是金水桥了,沐恂祐站在桥前拿不定主意。阴阳之说里水从来都是和阴挂钩的,阴气过重的地方必有鬼怪。沐恂祐倒也不是笃信鬼神一说的人,实在被人念叨荼毒成了个鬼神之说的半通。
玉带河没有一丝波纹,越是如此,沐恂祐心中的不安便越是强烈。
凡事留个心眼总是好的,沐恂祐再一寻思,放弃了从桥上过河,环顾左右,决定从禁城的东南角迂回深入。
虽然也算是朝廷命官,加上殿试那一回,沐恂祐进来宫中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而且就算进来,沐恂祐的路线也是沿着子午线这一条直线,走的是午门-太和门-太和殿这三点一线,顶多再加个皇上召见时接见的养心殿。
穿过右边的协和门,沐恂祐也是深深地明白了,什么叫该来的总会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举目四望,玉带河横贯东西,将东南角围了个圈。要想不过河上的桥,眼下也只有一条路子了,那便是从建在河上的建筑中穿过。这本是沐恂祐竭力想要避免的,从前两次的经验看来,建筑中鬼怪是少不了的。不过,比起走在桥上被两头堵截,进宫殿也是无奈之策了。
突然,南面的红墙里发出了“嘎吱“一声声响。
有东西?按着沐恂祐一贯的原则,就应该在麻烦招惹自己前,主动找上门。否则,待会儿还得穿过北面建筑,放任南面的东西不管,只怕后患无穷,遭遇两头夹击。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做了它。
沐恂祐直接翻过宫墙进了南面的院子,地面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枯叶,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尽管已经极力隐藏但脚步踩在上面不可避免的轻微咔擦声。
院内两排房屋并排,北面有窗,窗中用铁柱,柱内有窗罘,外有铁板窗。此时东西两边的房屋铁窗全都紧闭。
铁板在风吹雨淋中难免锈蚀,因此开关窗时铁板与窗沿处的转轴转动发出类似“嘎吱”的声音也就不足为奇了。眼下看来,应该是里面的东西刚刚就在其中一间关窗发出了声响。内阁大库的窗子常年紧闭,只有皇帝路过的时候短暂地打开些许,便又要按照规章关上。这个时候开窗?是在里面翻找东西,开窗借外面的月光吗?
东西两边自己先进哪一个,一步之差,可能就是生死之隔。如果进错了门,厉鬼又从另一间出来堵住了唯一的出口,那才真真是瓮中捉鳖。
保险起见,沐恂祐特地垒放了几块石头在西库门口。若鬼当真藏匿在西库,开门必定会碰上石堆,自己只需要仔细聆听石块是否倒塌,就完全可以先一步作出反应,抽身闪出东库,避免插翅难飞的局面。
万事俱备,沐恂祐也是长了先前蝙蝠老兄给的开门遇见爱的教训,一开门便立即后退,留足突发反应的余地。
然而,任何事都没有发生,反倒是显得自己一惊一乍。猜错了?沐恂祐立刻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房屋,门与石堆也都无异样。
也许暗中的鬼在等待时机,想着,沐恂祐小心翼翼地摸进了屋子。
层层垒起来的书简几乎让人没法下脚,而且书简上都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其实倒也正常,内阁所藏策籍档册,为当时之机密,九卿翰林部员有终身不得窥见一字者,只有内阁典籍、中书等人,因值班或开库之便,得睹片断。时人甚至常说“中书品秩虽卑,实可练习政体,博古通今”“予则以日浅未得快睹大库为憾“云云。
屋子里总体比较昏暗,铁板窗那边已经是密不透光了,整间屋子全靠打开的门渗进些外面的惨白的月光,因此也就偏近门口的书能看得清楚些而已。
放眼望去,都是些外藩表文一类。这些可都是常人一生都难以一睹的机密,倒不是说沐恂祐全然不想看。关键是,那也得看得懂才行啊!尽管沐恂祐这几年在边关混得挺熟,但顶多也就是会说几句的胡话而已,说与读写完全两个层次。
再小心翼翼地朝里面深进,沐恂祐扫眼间注意到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房屋一角的那摞书灰尘明显与周围的大不相同,更确切来说,几乎没有灰尘。
还特意放在昏暗的角落?沐恂祐走过去,拿起最上面一卷展开来看,卷首写着“盛元二年起居注”,也就是说是前年才著写完成,无怪乎竹简看上去还比较新,没有竹斑劈痕的存在。
但是,按理说特别是像起居注这种东西,一经成稿便几乎无人能翻阅它,即使是皇帝本人也不行,否则有侮自己的名声。一卷在这里放置了近两年的起居注,竟然纤尘不染。
沐恂祐又察看了这一摞下面几卷,都是近几年的起居注。
正疑惑,突然,成群结队及膝高的巨鼠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逮着什么啃什么。书简哗然倒塌,又顷刻便被咬成断章残简,吞入腹中。
这么多?沐恂祐眼见此景也是骇然,以一人之力根本招架不来,情急之中,只能胡乱捡起两卷书简抽身便走,还得空出一只手持剑以防不测。
所幸在这些硕鼠眼中,书简要比人肉更有吸引力,没有与沐恂祐过分纠缠,铁齿撞上剑刃,也就知难而退了。
终于出了东库大门,沐恂祐一手阖上门,同时警惕地环顾四周。十分平静,唯一的喧嚣仅来自于东库里“咔擦”的啃咬声。而西库门口的布置也纹丝未动。
幕后黑手并不愿和他正面相对,但它明显很忌惮沐恂祐从东库中找出什么,所以急于将其销毁。想来自己刚才应该与什么关键线索非常接近了,才把那个暗中的东西逼急了放鼠。这下倒好,“人”没逮着,连重要的线索也彻底给毁了。
那个暗中的“人”如果是不在东西库中,那么从它关窗到出库未免也快得过分出奇,因为尽管沐恂祐脑中过了百转千回,但实际上从他听到声音到翻进院墙,也不过眨眼功夫。而且,有一点令沐恂祐十分在意,自己在东库门口查看外藩表文时没有出事,在东库里面四处摸索的时候没有出事,怎么偏偏就在注意到角落里的书简正准备拿起来细看时,硕鼠就蜂拥而出呢?那个暗处的眼睛究竟在哪里?
沐恂祐低头翻看最后抢救出来的这两卷书简。
一卷写着“盛元元年起居注“,盛元是当今圣上的年号,这一卷也就是记载了圣上登基的第一年皇帝每日的大小事宜,不过大多数都是什么今天在哪个宫殿摆了宴,明天又召了哪个妃子侍寝之类的。
有时候沐恂祐真是觉得那些眼巴巴渴望一睹实录库的人,当真不是嗜好八卦之徒吗?完全无法理解这种热爱。
另一卷则是一张帝王画像,旁注“梁太祖郭敬“,画的也就是今朝的开国皇帝了。沐恂祐原本是不认得这位梁太祖长什么样的,尽管这位和他家还很有些渊源,但由于自己的庶子身份打小在边陲寄养,那些曾经和他家有交情的人物他一概都不认得,也算是因祸得福。等他终于长大进京殿试时,梁太祖都已经驾崩,已经是他的儿子,也就是现任皇帝郭绎继位了。
眼下竟然救出的是这位的画像,沐恂祐多少有些五味陈杂。长舒一口气,事已至此,也就这样吧。揣好这两卷书简,沐恂祐也不再耽搁了,直接向北进发,踏进了北面的建筑--文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