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恂祐就下一步如何动作其实早有考虑,顾及到护城河水系阴气的因素,本来只是打算沿着城郭在城内走上一圈。结果天降地图,不消细看,一眼扫过去就只京城西面的标注要比东面少得多,反倒是东面越往郊外走,叉倒是越来越多。事出反常必有妖,东面这虎穴是偏要行一行的,但不是现在,现在还人生地不熟的,先在相对安全的地带积累些资本再说。
抵达西城门发现,城墙上的栈桥是放下来的,搭在河沟上,河里的水不过半人高,裸露出来的沟表都有些开裂了。回京之时,沐恂祐也多少耳闻目睹,京畿多地已经连续好几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了,冬作的田埂全部荒废着,野草丛生。只是没有想到这么严重,就连京都的护城河都已经这样了,大概就只有宫里的筒子河、玉带河等还能供得起水了。
半人高的河水当然不足为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万一真让圣上这些天请的那些搞得乌烟瘴气的道士碰对了,真下起雨来,再想一探郊外可就难了。
脚尖轻点快速过桥,沐恂祐出了西城门,反正郊外十分空旷,也没有什么目的地,不过四处探探,索性一路直线上了西山。翻过山头一看,才知道西坡上竟然是一片坟地,多是郊外贫民和羁旅游子的坟冢。
幽蓝色的磷火点缀在乱坟之间,火芯处的青绿火苗中映出人脸的形状,一张张惨白又泛着青色的人脸神情怨毒地盯着来人。一些火苗中还传出女人尖利的笑声,在空旷的坟冢间荡漾开来。
走近那些大大小小的土丘,一青一赤两蛇突然从脚底的沙石间钻出来,沿着沐恂祐的双腿缠绕而上,顷刻间缠至脖颈,弓起上身与沐恂祐对视,吐出紫黑的舌尖和獠牙,豆大的漆黑色眼中冒着精光。
不远处的一座土丘后面露出一个老太婆的上身来,这人面容苍老,叫人疑心她脸上的皮都要蜕下来似的,皮下的白骨都已经清晰可见,完全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死相。
“离开这里!”沙涩得像是破风箱里拉出的风声,那老婆婆死死地盯着他,口中也吐出了乌青色的信子。
能交流,这是生死攸关的当口沐恂祐的第一反应。为什么吃了一剂逐客令?闯了别”人“的领地。这是什么地方?坟地。什么样的”人“在这儿守坟地?沐恂祐的心思眨眼间转了万儿八千个弯。
“婆婆且慢!晚生误入了这里,决无意冒犯婆婆至关重要之人的安眠,沐某向天起誓!”沐恂祐抢着说完,脚跟是半分未动,充分发挥了脸皮城墙倒拐厚、胆子见食不见钩的优良品质。能交流就等于能利用,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家店,哪怕是拿蛇架在他脖子上,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如果比喻成某种动物,沐恂祐一定像极了某种闻着丁点儿气味儿就摇尾蹦欢儿了的犬类。
“死都不怕······”破风箱又拉了几下,脖子上的蛇突然缠得更紧了,沐恂祐甚至感到那两条蛇冰凉的舌尖都已经若即若离地点在了自己的脸上。
“晚生横竖一条贱命,死了无牵无挂。而婆婆就不一样了,婆婆今日举手之劳搭晚生一把手,晚生也欠着婆婆一记恩。”
“你?你能帮上我什么?没有用,没有人能够逆生死······”老婆婆浑浊的眼珠子突然竖起变成蛇眼,上下扫了沐恂祐一眼,瞬间又恢复为没有一丝光彩的一片污浊。随即老婆婆也重新将身子缩回了土丘后,沐恂祐脖子上的两蛇也沿着沐恂祐的身子缓缓爬下。沐恂祐左想右想总觉着,这鬼婆婆并不是被他打动了,而是觉得自己没什么威胁,再怎么蹦跶也蹦跶不出个什么水花吧。
“婆婆,你也没有多少个日子了,不是吗?都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婆婆还顾虑什么可不可能呢?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不是吗?”
“······你想要什么?”也许一些执念发酵了成年累月,到最后就会变成空想。
早知道自己也有这三寸不烂之舌,当初就不该考什么科举,就该早日深造这门学问,现在绝对比宫中养着的那些神棍道士混得更风生水起。“不妨说婆婆想要什么,婆婆估摸着等价再给我报偿也无妨。”
“我没有什么所求了,只求守着他的尸骨,死后再没有人来叨扰他、觊觎他······
我族大都能修成人形,我年少惫懒,修了多年还是一条小蛇,而他已化形多年享誉族中。我喜爱人间戏剧,他游历回来便带各种剧本讲予我听。那时候最红的本子就是《春秋配》······
问君子因何事荒郊走马,
再问他住罗郡哪里家门;
你问他家和室尊名上姓,
可在庠在监可有科名?
你问他椿萱茂高堂欢庆,
······
再问他贵昆仲弟兄几人。
你问他妙龄儿生辰要紧,
再问他、再问他闺阃内可订婚姻?
······
‘念啊,怎么不念了?’小蛇缠在男子的手指上,听着没了声儿,伸长了身子去瞅男子手上的剧本。
‘就没什么想问我的?不必托媒,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男子笑笑,轻轻合上了书页。
小蛇嗔怒笑骂了一句‘泼皮无赖’,噌地一声钻入了地下的缝里。
······
那年、那年‘豺狼’蜂拥而上,想要生饮其血、生啖其肉。哪怕他只剩下一摊尸骨,贪婪之辈都还搅得他不得安宁,恨不能吮尽了他蛇骨里的骨髓才肯作罢。如果他们曾经没有给我撑过保护伞,没有娇惯着我,让我以为自己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偷懒,我那时就能帮上他了,就不是一条任人随手一捻都会被碾碎的废物了······”
“然后呢?”
“我带上他的蛇骨来到了这百鬼之地。”
这鬼婆婆显然有所隐瞒,沐恂祐多少心里有数,但有些东西就不能太较真,别人不讲,那么自己自然也听不出来。
老婆婆的一把破嗓子继续拉起了风箱:“人面树、紫藤精、返魂香······这些都不过是真假未辨的能使逝者还魂的传言,我也不知道它们是否存在这百鬼之地,你如果能活着把这其中一个的下落带回来告诉我,我当另有重赏予你。
看得出来你和那些一道进入这里的那些人类不同,你对这里一无所知。我可以告诉你一点这里的规矩作为报酬的添头,毕竟你要是犯了忌死掉了对我也没有好处,但我之言也不能太多,这也是这里的规矩。不过,一些在这里生存的最基本的规则我还可以说上几句——白雾代表着危险,而金光代表着祥瑞;青行灯的百鬼灯游戏最后会把所有人全部送入冥界大门,你们和他玩没有胜者;小心你们人类自己,很多恶鬼都是附丽在扭曲的人身上,你们人心才是真正的鬼面;百鬼会夜行,晚上尽量待在房屋里······其他的我没法说,但你们这些人中似乎有不少还可以的娃娃,更多的你去问他们,你要还想往上走,就去和他们打好关系。坟火中在笑的女人是倩兮女,听到她们的笑声你会倒霉运,非死即伤。你原路回去,我会让她们哭解除你的灾祸。”
折腾了这大半天,只是听了个基本规则,沐恂祐不禁感到心绞痛,真是血亏。而且这老太婆所说的东西听上去就是稀世珍宝,要真那么好找,她也不会挨到现在都无可奈何。
老婆婆眼看是没有再松口的余地了,沐恂祐作揖谢过,转身回程,一路上都是坟火的嚎哭声,颇有种她们要给自己送葬的气氛,牌面那绝对是够了。
不曾知晓她的姓名,沐恂祐便在回忆里称她作蛇骨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