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夜凉如水,襄王府主院的卧室里还亮着灯。
莫锦瑟半倚在床边,一只手被昏迷中的苏睿紧紧抓着。她敛眉看着俯身跪地的苏况,心知情况有些复杂。
苏况沉声说:“人自尽了。”
“呵。”莫锦瑟冷笑一声,“别告诉本妃是你们审讯手段退化了。”
襄王府的审讯人员是不会犯审讯时让人钻了空子自尽的低级错误的。而且,此人若是真有心自尽,在上林苑中就该自尽了,而不是在受尽酷刑之后再自尽。
苏况沉默了一会儿,说:“王妃明鉴。人是咬舌自尽的。当时他已经说出了自己是半年前赌博输了钱,才冒名顶替去上林苑做事的。他说他也知道上林苑是皇家园林,连洒扫粗使的仆役也有详细的花名册,所以就烧了一页名册。”苏况觉得这个李代桃僵很合理,就算是上林苑的管事也不会尽职尽责到连一个打扫马场的小厮长什么样都记得,“属下查了一下才发现,上林苑档案馆半年前还真起过一次火,不过当时管事的觉得不过是少了一页粗使仆役的名册,再补上就是了,就没有上报。就这样他顺利地混进了上林苑,一直规规矩矩地做工。直到前几日有人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往殿下身上撞。那个人跟他说殿下心善,最多不过把他赶出上京,这样他正好拿了银子远走高飞……他还说,给他银子的那个人是个女人,戴着面纱,看不清容貌,身上穿着的料子是簇新的青溪纱――他说他在上林苑做了一段时间的工,认得贵人们身上的料子。我们再要问时,他便咬舌自尽了。”
苏况的脸色难看几分,又说:“属下派人跟着青溪纱这条线去查了,近日只有咱们府上琳妃、宁寿宫圣宁国父还有楚王府的世子妃买过这种料子。因为青溪纱料子不轻不重,最适合这个季节穿,且料子金贵,当季出的必须当季裁制,过了季颜色便会黯淡,所以姑且可以排除之前买过这种料子的人。”
莫锦瑟沉吟片刻,道:“这个人戴着面纱,显然很注意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可是她却穿了显眼的青溪纱,要么她是临时受命去收买小厮没有时间换衣服,要么她是刻意穿着青溪纱要嫁祸于人,她很肯定沿着青溪纱这条线我们查不到她。”
苏况点头表示赞同,旋即苦笑道:“如今春猎期间,上林苑来来往往有多少人?若是嫁祸,就更没有头绪了。”
莫锦瑟补充道:“而且如果这个小厮活着只是为了说出这些误导我们,这一条根本不能算作线索。”
这时苏睿忽然出声道:“不是琳妃。”
莫锦瑟回头,见他人已经清醒了,眼睛却还闭着,显然状态极差,又听他开口第一句就是“不是琳妃”,便有些火大,尚未发作,听苏睿又说,“她在府里,多的是试探的机会。如果在上林苑她试探成功了,我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她。张烨不会蠢到费尽心思把她放进府里然后随便折损在一个试探上。所以对方是故意让琳妃引我去上林苑的,琳妃是个干扰项,目的是把我们的目光移向宁寿宫。苏况,你整理一下,春猎开始时琳妃见过哪些人。”苏睿顿了顿,又说,“别忘了宁寿宫也在潜香殿的监视下。我的伤是在查探潜香殿的据点时受的,如今要试探我的必然是潜香殿的幕后主使。张烨甚至未必知道我受伤了。”
苏睿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有些难受,也不管苏况还在,整个人都扑进了莫锦瑟怀里,软声道:“阿锦,我疼……”
莫锦瑟红着脸抱紧了他,心疼无以复加,轻轻拍着他的背。
苏况装作没看见,试着问道:“那……是潜香殿放在宁寿宫的哪个女人?属下这就去查,不过宁寿宫多的是女人,不好查。”
圣宁国父张烨在宁寿宫养了许多女人,这是上京所有上层阶级心照不宣的秘密。只不过对外张烨仍然是为先帝守身如玉,鳏居多年罢了。这些女人大多数都是朝中官员的女儿,也有部分潜香殿的眼线,都为他生下了子嗣,这些子嗣都被送回娘家抚养。
苏睿恹恹地说:“既知不好查,查它干嘛?你在宁寿宫大海捞针的功夫,够对方毁灭多少次证据了?”
苏况低下了头,沉默了。
苏睿又道:“对方就是想要绊住你,等你回过神来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低咳一阵,声音又沙哑几分,“就算青溪纱这条线索有价值,重点也在楚王府那位世子妃上。若是只是个幌子,你们所有人按兵不动,都不要查了。你先下去吧。”
苏况彻底没了话,领命退了出去。
莫锦瑟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苏睿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心中疼痛不已,言语却很生硬:“让你说那么多话,这下满意了?”
苏睿扯出一个笑来,说:“反正有你在嘛。”趁着她不注意,迅速在她低垂的脸上亲了一下,滚烫带着酒香的接触让莫锦瑟又气又笑,都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苏睿见莫锦瑟羞恼地看着他,烧红的脸上笑意灿烂。他伸手把莫锦瑟拉到被子里,然后又紧紧抱住了她,感受着她的温度,这才满意。
这个怀抱坚实有力,莫锦瑟把脸埋了进去,一下子抛却了方才的所有烦心。
苏睿抱够了,才将她松开些,说:“你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如此可怕吗?”
莫锦瑟想了想,说:“因为,她甚至能知道一个马场小厮的来路吗?”
“是啊。”苏睿微微叹息,“还不止。江运杰是真的要约战我――五年前的春猎他输给了我,当时他便说,若在春猎场上遇见,必定要再战一场。那时我并没有应他,后来也没怎么注意到他,差不多已经要把这事儿给忘了。”他一个亲王,怎么会去注意一个不在朝为官也没什么名气的人?“我本以为是江家参与了试探,本来都要联想到八年前那桩事了,可当我认出江运杰的时候,我又有些不确定了。这个人的可怕,就在于他能将事情布置的既像是自然发生,又像是刻意安排。模棱两可间,最容易让人失去判断力。譬如说,如果那个小厮直接指认宁寿宫,或者咬死了什么都不说,我们肯定都不会相信他,但他给出了不十分明朗的线索,听起来就有点可信了。”他看向怀里的人,又道,“也正如你所说,他知道一个马场小厮的来路,也记得名不见经传的江三公子随口的一句话。他的情报网,不知有多庞大。”
莫锦瑟沉默地听着,等他说完,才问:“那你有猜测了吗?这个人是谁?”
苏睿唇角有几分苦涩:“如果这个人出身皇室,那就只能是她了。可是,我不希望是她。”
莫锦瑟心中,其实也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听到苏睿的话,心中一紧,不知自己猜的和苏睿想得是不是同一个人。
这时苏睿却道:“不想了,我们睡觉。”
两人带着重重心事,相拥入眠。
*
此时夜风陡然阴凉,乌云瞬间遮蔽弦月,旋即又散开。
某处风中飘来一人的声音:“不愧是苏睿啊,这么快就拨开云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