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人的世界实在难懂,一支破烟斗,抵得上好多人一年的收入了。
但眼下老人只觉得好用,全无知晓自己竟然使着这么贵的家伙事儿吧。
老人抽罢了一袋烟,才缓缓说道:“这礼也送了,近乎也套了。说吧,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呢?”
明知故问,出了打听明皇宝藏的事,谁会跋山涉水跑到深山里来给一个寡居老人送温暖呢。
“这些外来人不错,希望您能给指一条去那里的路。”老乡说。
“采药的行当,你找到后继者了吗?”老人问他。
“新生的孩子得病的多,很难找到后继。”老乡说。
“你的身体比我好,大概能干到七十岁。但你没找到后继,忍心像我一样躲到深山里来吗?或者说,你趁着现在年岁不大,干脆就躲到外面去。替外来人求路,大概就是为了这个吧。”老人一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
原来老人以前也是专职给村里采药的,老乡就是他的后继者。按理说找到后继者,老人也可以退休了。可那时候村里采药的已经很少,草药总是不够用。老人刚刚六十岁,还能干几年,就一直没有退。
后来年纪大了,爬上爬下的实在行不动,就跑到山路住下了。他自己说是躲了,因为没跟村里人说,不敢跟村里人说。看村里那么多孩子病着,老人实在退不下来。就让老乡推辞说他失足跌落山崖了。
没想到采药这个责任是如此重大的负担,硬到“死了”才能退。
老人躲居到这里,也没有闲着,一直给老乡做接应。不过这样一搞,反而效率更高了。老乡每次上来,拿风干的药材只垫在一层。上面都还是采来的新鲜药材。不然让村民看见了,咦,你好神奇哟,上山采药还能采到风干好的?
其他几个采药人也都知道老人的存在,他们也都这么干,所以都心照不宣了。
“我这房子给你留着,你找到后继者之后也可以住到这里来,以后就定个传统吧。”老人对他说。
“我也多想跟您一样,能定下自己什么时候‘死’。可是没有找到后继者,我都没脸去‘死’。您有没有想过,光凭我们这几个人的力量,村子维持不了多久的。”老乡说。
老人又点了一袋子烟,沉沉说道:“谁叫你生就一副皮实的身子呢,这都是命。你该尽快讨个老婆,生他十个八个孩子,总能轮着几个好的。”
“不管是挑中的,还是挑不中的,都一样是等死,我不愿意这么做。”老乡说。
“你的意思是,我把你生下来,是让你等死咯!”老人微微动怒。
原来他们俩居然是父子关系。
“我现在,不正是在等着一个能‘死去’的机会么。连这都不由己,我不希望我的后代,也是这样的命运。”老乡说。
“那我们家,可就断根儿了。”
“生下来就要受苦受累的根苗,续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当年真不该放你去外面,你还是学坏了。”
“就算是吧,我该感谢您。”
老人看着胡铭他们几个:“这就是你找来,带你出岛的人。但你要知道,外来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你不给他们得到想要的东西,他们是不会随随便便带你出岛的。”
“那就得爹您抬我一手了。”
“我还真就抬你一手!”老人给他甩了一巴掌。
直扇到老乡跪在地上,也正好就跪姿作求了:“爹,我从十几岁就跟着您采药。从没有说过以后要做什么,就一直这么采了三十年。当年那帮人到岛上来的时候,您也看见了。人家用几个月的时间就能建起一栋大房子,而我们用尽半辈子,也只能困在深山。您要是也能出去看看就好了,他们把我们当作原始人。原来在同一片天空下,居然有着那样不同的生活。我想出去!”
“那村子怎么办呢?”
“该没的时候,就没了,你我都无能为力。”老乡说。
这又是讨打的话,老人却没有动手。手确实已经扬到半空了,确实慢慢地抚摸在老乡的脸上:“孩子……我,苦了你……”
做父母的,谁不想自己的女儿过好日子呢。老人年轻的时候采药,知道有多苦。他生个六个儿女,一半折在天生的病痛上,一半,就折在采药的路上。老乡是唯一活下来的男丁,还有个姐姐。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惨死,从那天开始,就下定决心不娶老婆了。
这村子为了求存活率,会尽量多生。一家七八个孩子,不是玩笑。能活下来的寥寥无几。女人榨干了所有生存的价值,只是为了生育。之前见到的那个村民,是老乡的姐姐,五十多了,还老来得子。
男人们呢,生下来就要为了这些奋斗终身。
村里人很勤劳很努力很团队,只是方向不对。虽是一个简单的念头为了存活下去,血脉流传。可明知道是存在严重缺陷的血脉,还要硬着头皮,这就是思想和意识的局限了。
老乡庆幸他到外面去看过,再次见到父亲之后,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他要出去,即使没有外来人,他自己架个木筏,也要飘扬过海。真死在海上,也不失为吾之所愿。
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心中这般苍凉,老人几度哽咽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都把这些当作自己无法推卸的责任呢,还要流传给后代。老乡坚持不娶妻,就是想在他这一代划伤句话。
“他是健康的,没有带着遗传病原。到外面找一个正常的女子结婚,生下来的孩子,也会是正常的。”胡铭对老人说。
“真的吗?”老人激动地问胡铭。
“当然是真的,这是科学!”胡铭说了也不作数,这可能还需要进一步的医学检查。但即使现代医学如此发达,也没有彻底解决遗传病史的问题。
但总比在岛上找一个近亲,铁打着生出病孩子要强吧。
更严峻的问题是,村子里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试婚的女子。女孩到十三岁就嫁人。老人原来是打算把老乡的亲姐姐许给他的。
老乡宁死不从,就跟人出海。几个月之后回来,姐姐已经嫁给别人,肚子都大了。
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细胳膊细腿的,挺着个大肚子,营养又跟不上。那时候姐姐走路都困难,整天就只能躺在床上。
老乡看到这些,真是说不出的心痛和发急。
“你姐姐她还好吗?”老人自上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下过山了。
“生了两个好的,三个病孩儿。最小的外甥突发高烧,还是这些外来人用西药治好的。”老乡说。
“哦,可能断根!”
“断不了,只是见效快,还需要长期吃草药。”老乡说。
老人的神色又暗淡下来,过了许久,他才说道:“太晚了,你们先睡吧,明天我再给你们信儿。”
知道秘密的人,肯定是发过毒誓要保守秘密的。这得需要一个深思熟虑的过程,可以理解。
老人的茅屋收拾出一间来,给胡铭他们住,老乡也同他们住在一起。
过了一夜之后,大家都早早起来。去堂屋里拜见老爷子,也好听信儿。
到了堂上,来人都大吃一惊。老爷子坐在那里,穿着这辈子最光鲜的一件衣裳:寿衣。
已然是气绝了,在此便没有必要追究什么死法。老人思索了一夜,选了一种最安安静静的死法。
一面是儿子,一面是祖训,老人只能选择这种方式来应对了。
怎么会弄成这样呢……胡铭和文森站在堂屋里,惆怅百结。既是失落,也是遗憾。同时也给对老乡表示一下哀悼吧。
但老乡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痛哭出声,他只跪倒在老爷子面前:“爹,您解脱了!”然后抄起木锹,就去后院。
也没有圈什么院子,整个山都是他的后院。但是老爷子在这里划了一块地,对老乡说自己以后死了就埋在这里。
“不见半点殡仪,立时就要下葬,是不是太急了些。”胡铭觉得应该简单的料理一下什么的。
老乡已经在开始挖了,这里没有什么铁器,只有一把木头做的锹,就放在门边儿。专门留给老乡挖坟尽孝用的。他一边挖一边说:“我爹,一辈子守口如瓶。我也曾问起过宝藏的事情。他老人家说,等他死的时候,我自然就知道了!”
隔了几秒钟,胡铭反应过来,立刻就去找一件趁手的工具来,要帮他一起挖。
文森却听不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见两个人忙活,自己也不好袖手旁观。也找了一件工具,加入其中。
“你们别插手!这坟要我自己来挖!”老乡把两个人喝在一边,“我出力是尽孝,你们,只为了里面的东西!”
胡铭知趣,停住了脚步。
文森还是不懂,也被胡铭给劝住了:“让他自己来吧,我们要是插手,性质就变了。甚至可以被视作偷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