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后堂。
一排排的红烛点亮,照亮了厅堂,莫梓涵跪在地上。
张老太太摒去所有伺候的下人,连贴身的妈妈也一并挥退。房间里摇摇烛火,她微微颤颤地上前扶正跪着的人。
仔细地端详了她的模样,圆眼鹿瞳,鹅蛋脸,未施粉黛的唇紧抿。
张老太太还是困惑,面前的人怎么会是旧人。但见她眸子里流露的柔倔,眼畔间与举手头足间的确有那么一丝与下等丫鬟萎缩不同。
“你再说一遍。”岁月痕迹的双手扶着她的脸庞,轻轻地摩挲。
手掌里的温度传来,莫梓涵哽咽了会,闭上了眼睛,“祖母,真的是我!”黑眸渐渐模糊,终于可以跟别人说自己是谁,心里重石不再压着。
“那凌宜也说自己是,这!”
张老太太吃斋念佛多年,知道佛家讲轮回,但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存在吗?近年来府里的传言,让旧人蒙上了邪魅的影子,再加上凌宜刚刚在高僧做法后晕厥。
“你们到底谁真谁假?”
她答,“凌宜我不知道……但祖母,我说的是真的!”
面前的人与发生的事实却又不能不信......
莫梓涵有些失望又要让她相信,又不舍那温度。
这表情多么像旧时张睿恒不肯科举被张父家法杖罚,那旧人跑过府求情就是这副模样。
当时,她也跪在自己的面前,哭着说,“祖母,睿恒会改的,我可以劝他。”明知道张老太太已不想管俗事多年,为着相公能少受骨肉之痛,硬着头皮找她说情。张老太太劝退了她,当时她也是此般模样。
记忆与现实重合得如此吻合......
莫梓涵拿出衣袖里藏着的祥云玉佩,“祖母,还记得吗?这是初进府时,您给我的。”
那年她及蒂之年刚嫁入张府,初离家,挂念远在南疆经商的父亲,饭食吃得不香。张睿恒在祖母面前提及,祖母有心记下,经常叫她过府一聚,只要寻觅到好吃的,便让她过来尝尝。时间一长,她越吃越香,外人看来她们胜似祖孙,而只要跟张睿恒在外出游寻觅到好吃的,必挂念祖母的一份。
“当时南疆与我朝关系不好,所有东西都被封禁,您见我思念父亲,担心他安危,便偷偷塞给我,寓意平安......”
林婉青刚刚扔出那玉佩的时候,张老太太就认了出来,那玉佩原是一对的,一副给了旧人,一副原在她身边。因官府查禁,她还是偷偷给的,无其他人知晓。
那被从后厨搜出来的玉佩应该就是她的,因府里最近烦心事多,她也没留意这是什么时候丢的。
那云香不是她房里的人,定是哪个内贼心虚扔进了后厨里。
“孩子,你真的是那旧人?”祖母连名字也不敢提,“那......那凌宜......”
“我也不知道......”莫梓涵真的不知道。
“好孩子,赶紧起身。”带着些不易发觉的恐惧,她朝前俯下身子,略微停顿,扶起了她。
下等丫鬟莫梓涵她知道是幼时六岁便被卖身进了府,一直憨厚被欺负的,光是那日除邪祟她敢站出来求情,今日又怕伤及无辜。
这勇气和胆量绝对也是旧人所敢为的。
张老太太将信将疑,问道,“为什么不跟睿恒说呢?”
张睿恒抱走凌宜,明显不知莫梓涵的事情。
“......”
“孩子,如果要我相信你,你得告诉我。”
莫梓涵将右手伸给张老太太看,官宦人家出身的张老太太稍微懂得些手相,她看了不由得惊了,那手掌心里命线仅有普通人的一半。
“不想让他再难过一次了。”她说,语气里失落也无奈,想起刚刚他让所有人都停下的时候,脸上的悲怆,她左心房揪了下。
“不能让他知道我是谁了。”那样的悲伤难过一次就够了,“今日,也焚净了所有的旧物,他能忘的。”
也是当日来求情时的肯定和悲凉,“他能忘的。他也必须得忘的。”
这对璧人命运真是坎坷,年纪轻轻,她香消玉殒,而他念念不忘,困在旧情里。如今,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
张老太太点点头,附在胸口的手放了下来,似是松了一口气,眼底浅浅泪痕,拿了手绢擦了擦,伸手要搂住要哭的莫梓涵,又怕触到冰凉,“不是让他忘了,只是他被囚在执念里,而这张家的香火是不能断,不能对不起张家的列祖列宗啊,可是......”
张老太太停下话,转眼看了莫梓涵一眼,仔仔细细地看她地上的影子,“府里这乱七八糟的事情,确定不是因你而起?”张老太太问的是那两场诡异的大火。
莫梓涵摇头,“我与常人无异。”她冷讽,“我生前不曾作恶,也没受委屈过,怎么会呢?”
“......”
“祖母,若是为了宗祠,此事必须为,那府里的谣言是谁传的,不应该抓住源头吗?为什么要让谣言蔓延,而后让我挂上邪祟污名?”
“不,不是这样的。”张老太太赶紧说,“这吴氏糊涂,这.....”半天又叹了一声,“都是这谣言传的,宫里南疆妃子用邪术迷惑了当今圣上,临战前撤回主帅。凡是跟南疆沾边的,皆被传,也怪我们糊涂,实在糊涂。”
张老太太彻底地放下心,紧紧地搂了搂面前的莫梓涵,说道,“好孩子,不哭,既然你相信祖母,祖母定保你下半辈子不受欺辱。”
“但,睿恒......”她说,“已有了苏家姑娘,你可能......”张老太太身上有着一股檀香木的味道,“今世或者无缘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苏家姑娘吗?
莫梓涵想着苏家姑娘的模样,天真孩子气,没有城府心机,眼底有一丝的失落,答,“他若喜欢,我无怨。”
“真是好孩子,好孩子。”张老太太,念着,如佛经般令人安逸,连日来的紧张、噩梦似乎被消伐了。
她感到疲惫,在张老太太的肩上渐渐睡意深,眯着眯着眼睛便失去了意识。
“梓涵?”张老太太试着叫她的名字,依旧不敢用旧人名讳。
但是肩上的人已无了意识,呼吸加了重。
“嗯?”话里轻轻地变了无力,最终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轩意园。
月色浓重,门被小厮拍开,原先应晚归的二少爷进了园,手里抱着凌宜,一黑一白在月色下瞩目。
“发生什么事了?”有人问到。
“不该管的事情别问。”随行的下人守得住秘密,对佛堂焚化旧人衣物,度化灵魂的事情闭口不提。
吃了瘪,开门丫鬟自讨没趣,看着自家二少爷抱着凌宜进了房门,随后房门紧闭。后半夜,那屋里烛火通明,还请来了大夫。
冬雪进进出出地,似乎是一晚没睡。
让人不免好奇。
天气闷热,天空里几道闪电而过,闷声一声雷,似是要下雨,而佛堂的方向却是火光弥漫,照亮着一片乌云。
“那佛堂里三更半夜的,又在那里烧元宝吗?”
“不知道呢。你不觉得今年的斋戒很奇怪吗?”
“今年是奇怪,连续斋戒了好几日,大门紧闭,往年还会分些素食出来,今年不仅这光来得奇异,连府里的知情的人都怪怪的,一问到里面在做些什么,都闭口不谈。”
“对吧,这火光也是怪。”
几个夜晚巡园的小厮路过轩意园,看着不远处佛堂的方向,互相说着,“这府里怪的事也不只这一项,后院里最近啊,经常死一些野猫,再加上之前的祠堂哭声,这火烧的越大,说不定越有事呢?”
“呀!你快别说了,等下就巡到后院了,你这么一说,心里直发毛!”
“瞧你胆小地,我们这里三个人,怕什么!说不定还是美女鬼呢!”
“哈哈哈。”
三个巡园的小厮走进了后院,巡着过道和空房,因为刚才那么一说,以往都能听见野猫叫,但夜晚的后院今晚静悄悄的,没有了猫叫,让刚刚的一番话变得更可怕。
他们草草地扫了一眼,又推门看了眼柴房,不知哪里窜出来了个黑影,将他们吓得不轻。
等他们反应过来,那是个人的时候,黑影已消失在转角。
“糟了!”
“是贼吗?”
小厮们借着灯光往里一照,发现那里头还躺着个人,一身麻布衣,一看就是下等丫鬟。
“你过去看看!”
“不敢!”
“那我们一起过去!”
他们心里已经觉得不妙,而后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已经是断了气的。
再一看,这丫鬟是后厨的,大家都叫她,云香。
三个人吓得退了出来,“快去禀了管家!”
“快去!”
“别留我一人在这!”
张府的夜晚似不平静了,一声闷雷又随闪电而下,幕布里全是雨帘,笼罩了整个府邸,压暗了佛堂里的光。
此时轩意园的主人正听着小厮说着,他走后,佛堂里发生的事情。
“梓涵姑娘不知怎么弄的,我明明见她将那玉佩塞进了脚底,但是转眼就不见了。”
“管事的妈妈都已经上前查了,却什么也没发现。而后,她不知怎么变的,我隐隐地看见那玉佩在她的手背处,虽被衣袖遮住了,但是我确定那肯定是的!”
“知道了,下去吧。”
“二爷,还要跟着那梓涵姑娘吗?”
“不必了,下去吧。”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一抹白衣的人,沉下了眼眸。
小厮心想,这二爷也变得真快,明明之前对莫梓涵很感兴趣的……但他心领神会,懂得揣摩主子的心,识相地闭上嘴,推门而出。
书案前,张睿恒手里握着笔,墨在纸上晕染而开,半幅的锦鲤图黑了一半的颜色。
脑海里、耳边里有着旧人的音容相貌,那声音浅浅说,“这戏法,可以教教我吗?”语气里撒娇。
夜晚的轩意园,左边的位置已经空荡荡,没有了所有旧人的东西,他不知道是对谁说,低沉的嗓音在夜里回荡,说了句,“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