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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梦见

1

宅子周围虽然砌了一圈高高的围墙,要翻过去还是轻而易举。男人是开着家用轻型卡车来的,只要爬上卡车的装货台,就能轻易攀上围墙。他毫不犹豫地翻了进去。

这里占地面积宽阔,宅子也很大。男人并不清楚宅子的布局,只知道礼美的房间位于何处,但这已经足够了。

宅子里的灯都熄灭了,唯有院子里的长明灯还发着微光。男人避开昏暗的灯光向前移动,来到宅子南侧。这里还有一块空地,地上铺着草坪,角落里还支着练习高尔夫球的网。想必这家主人——礼美的父亲很喜欢打高尔夫。

一间储藏室贴墙而建,屋顶很高,滑雪板应该都能轻松地放进去。

男人站在储藏室旁仰望宅邸。头顶上方是阳台,到那里去就能见到礼美了。他双手攀住储藏室的房檐,用引体向上的动作提起身子,踩住屋顶边缘爬了上去。有一点金属摩擦声发出,但并不算太响。

站在屋顶上,能看见阳台近在咫尺。男人感到心跳加速——礼美这时在窗后做着什么呢?他抓住阳台的栏杆,像猴子一样悬吊在半空,踩着固定雨水槽的铁环爬了上去。他以前练过器械体操,没想到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他走向窗帘紧闭的房间,将手搭在落地窗上,往旁边轻轻一推便推开了。他长舒了一口气。

礼美,你果然在等我……

把落地窗推开几十厘米后,他脱下鞋,钻过窗帘走进室内。脚底隔着袜子感到了地毯的柔软,仅仅是这点感觉,也足以让他感动——终于来到礼美的房间了。

他环视室内。房间约有十叠[1]大小,在朦胧的夜色中,能隐约看到书架、写字台和三角钢琴。紧接着,他的目光捕捉到房间里的小双人床。他梦寐以求的女孩盖着轻柔的被子,睡得正香。

不,他想,她不一定真的睡着了,可能是发现我来了,才装作睡着了。他慢慢靠近小床,空气中飘来花一般的香气,令他沉醉不已,仿佛置身于高贵之人身侧。

礼美闭着眼睛。她真美,黑暗也无法遮掩她的美丽。男人的心在震颤。

他伸出右手,想触碰女孩的脸颊。他相信,那样做就能让一切开始。她会醒来,微笑着对他说,你真的来了。

就在指尖即将碰到脸颊的瞬间,他感到了空气的流动。回过头,只见房门开着,一个人站在那里。

“放开礼美!”那人声音尖厉,手上拿着一杆黑色的枪,细长的枪身闪闪发光。

他慌忙离开床边,冲出阳台,跳到储藏室的屋顶上。几乎同时,枪声响起,身后的玻璃应声而碎。

身处玻璃碎片中,他内心呐喊着:礼美,这是为什么?!

2

草薙俊平叼起一根烟,用火柴点燃,正想将熄灭的火柴棍扔进烟灰缸,突然看到里面有一根只烧了不到一厘米的烟。他想起那是一分钟前刚放下的。

旁边的牧田哧哧地笑起来。“草薙前辈,看来您是累坏了。”

草薙把烟灰缸里的烟摁灭。“身体倒不怎么累,只是提不起精神来。我很想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做的事到底有没有意义。”

“我也一样。”牧田喝了一口咖啡,“但这毕竟是工作。”

“不错嘛,还有点正常人的样子。我可说不出那种话。”

“是吗?”

“告诉你一个秘密。”草薙凑近牧田,“你之所以还能有点正常人的样子,是因为才当上刑警不久。这一行干久了,就越来越不正常了。瞧瞧组长就知道了。”

牧田不禁扑哧笑了起来。“草薙前辈,看来您已经很不正常了?”

“是啊,很不正常。再不把我调走,我可就无法回归社会了。”

这时,一个女服务员正好经过,草薙让她加了点水。服务员露出略显惊讶的表情,因为草薙碰都没碰咖啡,水倒是喝了不少。

草薙向来认为,只要杯子里还有咖啡,无论待多久都不会被赶出咖啡厅。想到即将出现的那个人或许会让他继续在咖啡厅里待上许久,他认为有必要采取这个方法。

“啊,是不是那个人?”牧田指着咖啡厅入口说。

一个穿着Polo衫和牛仔裤的男人夹着包走了进来。他只有二十七岁,看起来却有种超出年龄的稳重感,可能是因为他的三七分发型。

男人环视店内,目光落在草薙二人身上。除他们以外,再没有看上去像警察的客人了,其他桌的客人不是一家老小或情侣,就是一群高中生。

“请问您是中本先生吗?”男人走近后,草薙问道。

“是的。”男人点点头。他看起来有些紧张,或许是因为问话的人是警察。

“我是之前给您打过电话的草薙,他是我的同事牧田。休息日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草薙起身低头致意。今天是周六。

“没什么,我正好出门办事。”说着,中本坐了下来。女服务员过来后,他也点了咖啡。

“去练习高尔夫吗?”

听了草薙的话,中本露出惊讶的表情。“您怎么知道?”

“您的右手晒得黝黑,左手却几乎没有被晒黑,于是我想,您应该经常打高尔夫球。[2]”

“原来是这样。我妹妹常说我的手太丑了。”中本将左手藏在桌下,露出羞涩的笑容。他的紧张似乎缓解了不少。

“您把跟我们见面的事告诉家人了吗?”

“没有。要是告诉他们我的老同学犯事,警察要找我谈话,会让他们担心。”

“有可能。”草薙点头道,“正如我在电话里说的那样,绝不会给您带来任何麻烦,我们只想看一下那个东西。”

“嗯,我明白。东西已经带过来了。”中本把包放到腿上,从里面抽出一本同学录摆在桌上,“请看吧。我在那个地方夹了书签。”

“谢谢您,那我就不客气了。”草薙拿起同学录。

那是一本老旧的同学录,封面是格子花纹的硬纸壳。尽管对其他内容也感兴趣,草薙还是先翻开了夹着黄色书签的那页。“嗬,”他不禁赞叹道,“这张画真不错啊!”

“那家伙很会画画。”中本说。

那一页上有一幅用彩色铅笔描绘的布娃娃画像,少女模样,栗色头发,蓝色眸子,看来是个外国女孩。布娃娃穿着一身下摆带有白纱的红色连衣裙,鞋子也是红色的,搭配着白袜。布娃娃旁边用签字笔写着“升上初中也要多关照哦!坂木信彦”。最吸引草薙注意的,是画在角落里的小雨伞图案。伞下并排写着“坂木信彦”和“森崎礼美”。

“确实有,”草薙把翻开的同学录放到桌上,指着画着伞的地方说,“在这里。”

“是啊。”中本笑着答道,笑容看上去有些复杂。

“您也没听说过这是谁的名字吧?”

“坂木说那是他未来的恋人,无论谁去问,他都只有这句回答。当时我们身边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女孩子,甚至没人认识姓森崎的人,所以我想或许是那家伙自己编造出来的名字。”

“您确定他写下这些文字的时间是小学六年级吗?”

“没错,这是我毕业前请班上同学写的。”

“这本同学录您后来是怎么保管的?”

“一直被我放在壁橱的纸箱里。为了找它,我还顺便把壁橱也收拾了一遍。”

服务员端来了咖啡。中本没有加糖和奶便享受般地喝了起来。

“您只在那时与嫌疑人坂木关系亲密吗?”

“其实也算不上关系亲密,只是小学五年级和六年级都在同一个班而已。初中没同班过,高中又不在一所学校,初中毕业后我们就没见过面了。”

“请您根据那两年的记忆描述一下,他当时是个怎样的孩子?”

“我不太记得了,但不知为什么,那个未来恋人的事我倒记得十分清楚。简单来说,他是个奇怪的家伙,不怎么跟大家一起玩,我也没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见过他。”

“他是那种被欺负的孩子吗?性格是否比较内向?”

“这我不知道呢。”中本苦笑道,“如果按照现在的说法,可能他被欺负过,但当时的小孩子都没那种意识。”

“也对。”草薙只能这样回答。他看向牧田,用眼神询问还有没有问题要问。牧田摇摇头,也用眼神回答他:这种情况要我问什么?

“请问……”中本开口道,“我在报纸上看到了,那是真的吗?坂木擅闯的民宅是森崎家,而那家人的女儿叫——”

“请等一下。”草薙抬手打断了中本的话,“您一定有很多问题要问,但我们在结案前不能透露任何有关调查的情况。”

“啊……哦,这样啊。”中本挠挠头说。

“请问我能把这个借走吗?”草薙合上同学录问道。

“嗯,没问题。”

“真不好意思。等我们确认完毕,会马上还给您。”

“哦,没事,也不是多重要的东西。”中本说着又喝了一口咖啡。

走出咖啡厅,草薙把同学录递给牧田。“你拿着它先回搜查本部。我们不是从坂木父母家搜出了他小时候用的笔记本和便笺记录吗?你拿这个去对照笔迹。不过这种事就算我不说,也会有人做出指示的吧。”

“草薙前辈要去哪儿?”

“我要绕点路。”

“绕路?组长会发牢骚的。”牧田笑着说。

“你跟他说我去找伽利略了,这样他就不会发牢骚了。”

“去汤川老师那儿啊,”牧田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我知道了。”

“又要被他嘲笑我是理科白痴了,烦人得很。”

“请告诉他,我很期待他这样说。”说完,牧田转身走向车站。

3

那是一周前的事。警视厅接到世田谷发生交通肇事逃逸的报警,深入调查后发现,那并不是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肇事者在案发前不久,刚刚私闯了距离肇事现场徒步仅需几分钟的某座宅邸。

那里是森崎家,主人是进口商品贸易公司的社长森崎敏夫,妻子名叫由美子,还有个在女子高中上学的独生女礼美,三人一起生活。事发当晚,森崎敏夫在新加坡出差。

根据由美子的证词,半夜两点左右,她听见响动惊醒过来,仔细一听,发现阳台好像有人。阳台连通二楼的三个房间,礼美的房间与夫妇俩的房间分别位于阳台两端。不一会儿,她又听到落地窗被推开的声音,惊觉有人闯入了女儿的卧室,于是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到床下。那里藏着一杆猎枪。

猎枪为森崎敏夫所有。他上大学时曾加入过射击俱乐部,毕业后也一直保持着射击的爱好。

当然,猎枪并非一直放在床下,这只是敏夫长期出差时的习惯。为了在关键时刻能够用枪自卫,他把最基础的操作教给了由美子,而她则忠实地遵守了丈夫的指示。

由美子端起猎枪走进礼美的房间,发现一个男人站在床头,正准备对礼美做些什么。她情急之下叫了一声。男人闻声慌忙逃窜。她随即扣动了扳机,但男人已经跳下阳台。

男人是开着轻型卡车来的,在他开车逃走途中,不慎撞上了附近的居民。

肇事者很快便被逮捕了,是住在江东区、名叫坂木信彦的二十七岁男子,目前在自家经营的电气公司帮忙,轻型卡车则是他家的业务用车。

近两个月来,坂木一直在纠缠森崎礼美。当被警察问及是否有线索时,礼美马上说出了坂木的名字。坂木曾数次寄信给礼美,上面明确地写着住址,那些信几乎都被礼美扔掉了,所幸还剩下一封。侦查员省却了不少力气,马上按信上的地址前往坂木家。坂木当时就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可能因为早已认命,侦查员一盘问,他便认罪了。

这案子真简单——这是当时所有人的想法。

与牧田分开约莫半小时后,草薙开着私家车来到帝都大学。他把车停进最靠里的停车场,走进了老旧的教学楼。那是理学院物理系的教学楼,第十三研究室位于三楼。

他拾阶而上,听到第十三研究室似乎传来号子似的声音:“一二、一二。”

草薙疑惑地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回应,他的敲门声被号声盖过了。于是他直接推开门,眼前的景象令人难以置信——所有桌椅都被挪到墙边,二十多个学生正在房间中央拔河。

眼前的汤川学穿着白大褂,坐在折叠椅上看着学生们。

最终草薙右侧的队伍获胜。所有人似乎都很疲惫,甚至有人上气不接下气。

草薙拍了一下汤川的肩膀。年轻的副教授转过身来,对他笑了笑,露出白色的牙齿。“是你啊。”

“你在干什么?”

“一看不就知道了?在拔河。”

“这我知道,可为什么要拔河?”

“这是个简单的物理实验,我将其命名为拔河必胜法。”

“啊?”

“好了,”汤川拍着手站起来,“我有客人来了,再比一次就结束吧。全都排好队,拿起绳子。”

“啊?还来吗?”学生们低声抱怨着,走到位置上拿好了绳子。

汤川转向草薙。“机会难得,我们来打个赌吧。你猜哪一队会赢?”

“啊?这有点难。”

“就用经验和直觉来猜。”

“好吧……”草薙来回打量着两支队伍。虽然学生们的体格看上去都差不多,他想到方才的结果,还是选了右侧的队伍。“那我选这边吧!”

“OK,那如果他们赢了,我就请所有人喝饮料。如果输了,你就得请另一个队喝饮料。”

“嗯,好吧。”

“你对他们有什么建议吗?”

“建议?”

“对,比如把脚分开一点、重心向后倾之类的。”

“哦,也对。”草薙看着学生们思考起来。他想起以前在运动会上参加拔河比赛时,班主任在旁边对他们说的话。“首先,最重要的是把腰放低吧?”

“哦,把腰放低吗……”汤川抱起双臂,若有所思地说。

“没错。把腰放低,脚下扎稳,这是关键。如果站得直挺挺的,就无法发力。”

“这样啊,不如你来示范一下吧。腰要放多低?”

“放多低?应该是越低越好。”草薙做了个屁股几乎挨到地板的拽绳姿势。

“听到了吗,同学们?你们要用他刚才示范的动作来拉绳,切勿忽视这位先生的建议。好了,都把腰放低,拉好绳子。”

听了汤川的话,右侧队伍的选手们都苦笑着照办了。他们看起来好像特别失望。

“你对另一队有什么建议吗?”汤川又问。

“没什么,随便就好。”

“那就让他们用你刚才说的无法发力的姿势吧。”

汤川让左侧队伍站得稍直一些。在草薙看来,他们的姿势极不稳定,他觉得胜负很明显了。

“好了,开始比赛吧!各就各位,预备……一、二、三,开始!”

汤川一声令下,比赛开始。两队同时拼命拉扯绳子。意外的是,右侧队伍很快就被拽得向前倾倒了。

“把腰放低!把腰放低!”草薙大声指挥。他的声援并没有奏效,右侧队伍转眼就败下阵来。

汤川回头一笑。“别忘了留下饮料钱啊。”

“肯定是你指使他们故意输掉的吧?”

“你真的这样想?”

“难道不是吗?”

“那我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把腰放低更好?”

“当然是因为那样下盘更稳啊。下盘稳,双脚才更容易借地使力。”

汤川闻言摇起了头。“完全相反。拔河时相对位置越高越易发力。”

“怎么可能?”

“你想想,拉一个位于低处的物体时,地面对双脚的作用力肯定比拉一个高处的物体时要强吧?用专业术语来说是垂直力增强,其结果是最大静摩擦力增大,也就是说要花更大的力气才能站稳。如果对方的高度不变,只要提高我方的高度即可。你明白了吗?”汤川说。

草薙反复思索着汤川说的话,却只感到轻微头痛。他摇了摇头,说:“我以后不打算参加运动会了。”

汤川无声地笑了。他拍了拍草薙的肩膀,看着学生们说:“你们把研究室收拾一下,我还要再给他讲讲物理。”

4

“这可能不算什么大案子,案犯抓到了,也交代了犯罪事实,证据确凿,总之必要的东西都凑齐了。”草薙靠在屋顶的防护网上说。

“那不是很好吗?这种事并不常见吧?你只要欣然接受突如其来的幸运就好。”汤川说着拿起手边的软式网球和球拍,对着墙打了起来。他不愧为曾经的羽毛球社王牌,用起球拍来格外顺手,技术非常了得。橡胶球几乎每次都能打在墙壁的同一点上。

“可是有一点我怎么都想不通。”草薙说。

“什么?”

“动机。”

“动机?”汤川停下了动作。反弹回来的橡胶球落在了地上。“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动机会有问题?案犯是想用喜欢的女性来满足欲念,这不就够了吗?”

“话是这么说,可问题在于案犯为何会盯上那个女孩。首先,她叫森崎礼美。”

“我对名字没什么兴趣。”

“不,名字在这个案子里非常重要。案犯坂木信彦这两个月来一直在纠缠森崎礼美,而起因就是她的名字。”

“跟甩掉他的前女友同名同姓?”

“你的想法不错,但事实有点不同。坂木信彦说森崎礼美与他命中注定要结合,那是十七年前就已决定了的事。”

听了草薙的话,汤川大笑起来。“简直是老掉牙的告白,‘你我此生注定要在一起,我们无法违背命运’。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说这种话。”

“我们一开始也觉得可笑,但听他说下去,就渐渐笑不出来了。”草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汤川。

“这是什么?”汤川看着照片皱起眉,“作文吗?”

“是坂木小学四年级时写的作文,标题是《我的梦》,内容是他梦到了将来要跟自己结婚的女孩,名字叫Morisaki Remi[3]。你仔细看那张照片,上面不是用片假名写着她的名字吗?”

“确实写着。”汤川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

“我跟他家人确认过了,那的确是他本人说的。他从小就一直说,命中注定要与一个叫森崎礼美的女孩结合。除了这篇作文,还有不少东西能证实这个说法。刚才我还跟他的小学同学见过面,看来他的话是真的。”草薙说了那本同学录的事。

汤川拿着球拍抱起了双臂。“直到二十七岁都一直抱着那个梦想,这确实很异常。不仅如此,他还真遇见了叫那个名字的女孩。”

“出于机缘巧合,他得知有一个女高中生名叫森崎礼美,接下来就失去控制了,他打电话、写信,还埋伏在女高中生放学的路上。森崎礼美因为太害怕,最近都不怎么愿意出门。”

“变成跟踪狂了吗?”

“那种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被讨厌了,所以非常棘手。坂木的说法是,森崎礼美现在还是个孩子,所以他要一直守护她,直到她长大。”

汤川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不幸的巧合。”

“问题就在这里。你说,真有这种巧合吗?”

“你是想问,小时候梦到过叫某个名字的女孩,十七年后真的遇到了,这种巧合是否有可能?”

“对啊。”

“应该有吧。”汤川毫不犹豫地说,“事实上真的发生了,谁也无法否定。”

“可那是森崎礼美啊。如果是山本良子这种常见的人名倒还可能是偶然,但森崎礼美……有点不太可能吧?”

“如果不是巧合,那是什么?”

“不知道,所以我才想不通啊。”

“喂,你该不会想叫我来帮你解开谜题吧?”

“嗯,你还真说中了。”草薙把手搭在汤川肩膀上,努力用最严肃的目光看着他,“我们警察对这种事最不拿手了。拜托,帮帮忙。”

“我也不拿手。”

“可你之前不是解开了灵魂出窍之谜嘛,就照那样子来啊。”

“那是物理现象,这次可是心理之谜,超纲了。”

“莫非你相信预知梦或梦境成真这种事吗?这有点不像你。”

“我没说相信那种东西,只说那是单纯的巧合罢了。”

“但这未免太凑巧了。”

“怎么,巧合不好吗?”

“不,关键问题是它究竟是不是巧合。”

“什么意思?”

“第一,媒体会纠缠不休。他们肯定会将这件事说成梦预言或轮回这种无聊又神秘的话题加以炒作。他们已经嗅出味道找过来了,恐怕很快就要上电视。”

“那我真是太期待了。”汤川一脸毫不关心的表情说。

“第二,关系到庭审。照这样下去,那家伙的律师肯定会主张精神异常来替他辩护。”

“有道理。”汤川点头道,“如果我是律师也会这么做,而且听完你的话,我确实觉得他很异常。”

“可万一这里面有什么阴谋呢?或许只用精神异常无法完全解释?”

“什么阴谋?”

“这才是我想让你考虑的啊。”

汤川露出苦笑,举起球拍做了个扣球的动作,若有所思地看向草薙。“若不是巧合,便是必然了。如果那个姓坂木的男人十七年前就知道森崎礼美这个名字,就意味着当时已经见过她了。”

“这点我们也想到了,但那不可能。森崎礼美现在才十六岁,当时还没出生呢。再说了,坂木与森崎家没有任何关系,十岁的坂木怎么会跑到世田谷去呢?”

“如果你否定了这个可能性,那我也束手无策了。”汤川握着球拍举起双手。

“连你都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了。”草薙使劲挠了挠头,“果然是巧合吗?他真的只是个妄想症患者?还有那封邀请信的事。”

“邀请信?那是什么?”

“坂木说,那天晚上是森崎礼美邀请他去的。他声称收到一封信,森崎礼美说在房间等他,要他过去。当然,森崎礼美否定了他的说法。”

“嗯……”汤川走向铁丝网,目不转睛地眺望着远处的风景。他只是看起来在眺望风景,脑子里一定正在进行各种思考。不一会儿,他转头看向草薙。“先让我看看那本画着雨伞图案的同学录吧。”

“我这就联系组长。”草薙说。

5

合上同学录,汤川叹了口气。他右手支着下巴,左手食指敲着办公桌。他面前摆着坂木的笔记本、作文和记事本,每样东西上都至少出现过一次森崎礼美的名字。

这里是世田谷警察局的一间办公室,有关坂木信彦预知梦的资料都存放在这里,会进出这里的只有草薙和牧田。其他侦查员都认为案件已经解决,并且从一开始就对预知梦毫不关心,这也让身为非警方人员的汤川能轻易被带进来。

“你怎么想?”草薙问。

“奇怪。”汤川回答,“除了奇怪,我想不到别的形容词。”

“那就只能把这当成巧合了吗?”

“不,我认为不是。看完这些资料,我越来越觉得这不像巧合了。一个人对虚构人物如此执着,这本身就极为罕见,现在竟有同名同姓的人出现,这太离奇了。”

“可这也无法解释,不是吗?”

“暂时是的。”汤川又扫了一眼桌上的资料,“我想问一下,森崎礼美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

“跟你说了,是坂木梦见的。”

“我不是指这个,而是指现实中的那个女孩。礼美这个名字是她父亲起的吗?”

“不,是母亲。”

“绝对没错吗?”

“没错。我听坂木说完预知梦的事后,马上到森崎家问了几个问题,当时把名字的由来也问清楚了。”

草薙拜访森崎家时,主人敏夫也在,据他说是得知出事后匆忙赶回来的。那天敏夫始终是一副凶狠的样子,不断叫嚷着要对案犯处以极刑。

草薙把坂木的预知梦告诉了森崎夫妇和礼美,并问他们是否想到了什么。

因愤怒连额头都涨红了的敏夫断然否认道:“什么预知梦,我绝对不接受这种说法!而且还是跟礼美结合的梦?简直放肆!他只是为了减轻刑罚,信口编造了一个纯真的故事罢了!以前的笔记本上写着礼美的名字算什么证据?他肯定是知道了礼美的名字才写上去的!”

很明显,敏夫的说法并不成立。各种客观事实证明,坂木确实在十七年前就知道森崎礼美这个名字,中本的同学录也是证据之一。

草薙又问森崎夫妇,礼美这个名字是谁取的、怎么取的。对此,由美子做出了回答:“是我在医院病床上临时想的。怀孕时一直以为是个男孩,就没有准备女孩的名字。”

由美子是个具有典型日本人面相的瘦削女人,言行举止都很优雅,甚至略显柔弱,让人难以想象她端着猎枪的样子。

“请问您取名的时候参考过什么吗?比如起名字的书。”

由美子摇摇头否定道:“我没看过那种书。当时我只希望这孩子长大后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就取了礼美这个名字。”

“那您找人商量过吗?”

“没有,我丈夫说取名的事交给我决定。”

“这名字不错吧?礼美,我很喜欢。”敏夫斩钉截铁地说。

最后草薙又征求了礼美的意见。与由美子不同,礼美长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还有一双大大的眼睛,让人不禁觉得她以后肯定是个美女。

“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总之非常可怕……事情发生时我一直睡着,如果当时醒过来,发现那男人站在身边……光是想想,我就不寒而栗。”她看上去确实非常恐慌,还在微微发抖。由美子用力握住了女儿的手。

“他不是在逃跑时撞死人了吗?干脆判死刑好了。”敏夫再次说道。

“嗯……案发时森崎礼美在熟睡吗?”听完草薙的话,汤川点了点头,问道。

“她说是被母亲由美子开枪打碎玻璃的声音惊醒的,所以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汤川抱起手臂,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时牧田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三个盛着咖啡的纸杯。“怎么样了?”他笑眯眯地问。

“伽利略老师这回也束手无策啊。”草薙拿过两个纸杯,把其中一个摆在汤川面前。

“能让我看看那封邀请信吗?”汤川问道,“就是案犯说森崎礼美给他的信。”

“实物不在这里,不过有复印件。”草薙从杂乱堆积的资料中取出一个文件夹,在汤川面前摊开,“就是这个。”

“是用打字机打的啊?”

“坂木说这是案发前一天邮寄到他家的。我们确实找到了信封,邮票上也盖着邮戳,只是收信人和寄信人都是打印出来的,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是森崎礼美寄出的。可能是坂木寄给自己的信,也可能是知道他与森崎礼美关系的第三人出于恶作剧心理寄给他的。”

“恶作剧心理我可以理解,但给自己寄信的理由何在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那家伙完全有可能做这种奇怪的事。”

汤川歪着头,目光又落到信上。

那封信的内容如下:

坂木信彦先生:

感谢您一直守护在我身边。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回应您的感情,这让我备感苦闷。我想跟您见面好好聊聊,可是我们不能在外面公开相会,所以请到我房间来。明天晚上,我会把房间的窗户打开。只要爬上储藏室,应该就能轻易进来了。请您务必小心,父亲不在家,但母亲还在。

礼美

汤川抬起头。“坂木的说法是,他相信了那封信的内容,所以才去了她的房间?”

“是啊,真是愚蠢。”

汤川并没有回应,而是喝了一口纸杯里的咖啡。他的双眼隔着镜片凝视着某处,随后他又将目光转向草薙。“你说是江东区,对吧?”

“嗯?”

“坂木家在江东区,对吧?”

“是的。”

“好,”汤川站起身来,“我们去看看吧。”

“啊?你要去坂木家?现在吗?”

“坐在这里苦恼也想不出答案来。如果真的有答案,想必就潜藏在坂木的童年。”说着,汤川看了一眼草薙,“难道说,你不能带我这种外行人去见案犯家属?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毕竟我也是很忙的。”

凭借以往的经验,草薙知道汤川说出这种话时一定是找到了什么线索,于是点了点头。“知道了,我随后向上司汇报。”说完,他看向牧田,“你去把我的车开到门口。”

6

“一九一四年的一天,巴尔干半岛的某个神父做了个梦,梦见书房的桌子上放着一封黑色边框的信。”汤川坐在副驾驶座上说道。他们正开车去往坂木信彦家。“那封信是奥匈帝国大公寄来的,信中说,他与妻子在萨拉热窝成了政治犯罪的牺牲品。第二天,这个神父才得知大公夫妇已在萨拉热窝被暗杀了。”

后座上的牧田惊叹了一声。“那是真的吗?”

“据说是真的,但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总之,跟预知梦有关的故事自古以来就从未断绝过。其中大多数可能都是巧合,不过也有很多难以归类为巧合的例子,而这些例子基本上都能得到充分的解释。比如刚才我说的那件事完全可以这样解释:因为世道不安稳,神父很担心大公夫妇的安危,他内心某处一直在提心吊胆地想,那对夫妇有可能遭到杀害,而那种潜意识就变成了他的梦境。”

“哦……这么听来确实有点道理。”

“你是说,坂木梦见森崎礼美这个名字,背后应该有某种理由?”草薙问。

“没错。”

“可是知道了理由又能怎样?”

“只要知道了理由,不就能破案了吗?”汤川说,“或许会变成与现在截然不同的结果。”

“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汤川意味深长地扬起嘴角。

坂木家面朝葛西桥路这条交通干线,共有三层,一层是办公室兼仓库。现在自然是卷帘门紧闭的状态。

“老实说,我们也不明白他怎么会开始说那种话,不过他那样并没有给别人添麻烦,也比沉迷于什么奇怪的女人要好得多,所以我们就没去管他。没想到竟会变成这样,我们实在是不知该如何道歉……”坂木信彦的母亲富子用手帕擦拭着眼角说。

草薙等人正跟她对坐在办公室一隅。信彦的父亲在案发后气得病倒在床,一直未能恢复。另外,信彦的姐姐香奈子也回到店里帮忙了。

“据说令郎是小学四年级前后开始提起森崎礼美这个名字的,那段时间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吗?”汤川问道。他已向坂木母女介绍过自己是一名大学老师,热衷于研究各种奇异现象。

“这个……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富子想了想,回答道。

“您对森崎这个姓有印象吗?比如有没有邻居姓这个姓氏?”

“完全没听说过。客户里没有,附近一带应该也没有这样的人家。所以我也很奇怪,信彦是怎么想到那个名字的。”

“当时令郎喜欢到什么地方玩?比如经常出入的商店或人家,您还记得吗?”

听了汤川的问题,富子皱着眉摇了摇头。与其说忘记了,更像是心烦意乱想不起来。

“家里是否有什么东西能让我们了解那段时间的令郎呢?比如日记或相册。”

汤川说完,坐在稍远处听他们谈话的香奈子答道:“相册倒是有。”

“能让我看看吗?”

“嗯,请等一下。”香奈子说完走上了台阶。

富子开始仔细折叠放在膝头的手帕,那块手帕已经被泪水打湿了。“请问……信彦会被判多重的刑啊?”她低着头问。

“目前还不清楚。”草薙说,“如果只是私闯民宅还好说,但后面的肇事逃逸……”

富子发出绝望的叹息。“怎么会……他可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啊。”

案犯的家属一般都会这么说——草薙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香奈子走下楼,手上多了一本蓝色封面的相册。“就是这个。”

汤川接过相册,放在腿上打开。草薙也凑了过去。第一页是个小婴儿光溜溜地坐在椅子上的照片。“小学四年级的照片大概在什么位置?”汤川一边翻页一边喃喃问道。

“上面应该记录了时间。”香奈子说。

确实,相册随处记录着类似“信彦 幼儿园毕业典礼”的文字。汤川翻到了写有“信彦 小学四年级”的那一页,上面贴着几张运动会和学校旅行的照片。

“好像没什么能提供线索的照片。”草薙说。

汤川一脸不悦地点了点头。

“当时最了解他的人是他的朋友吗?”草薙来回看着富子和香奈子问道。

“嗯……不过他从小就没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富子回答。

“是吗?”

“对,那孩子喜欢一个人玩。”

的确是那种感觉,草薙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时,汤川突然戳了一下草薙。“喂,你看这个。”

“什么?”

“这张。”汤川指着一张照片说。照片旁边写着“信彦 二年级”。

“这上面写的是二年级啊。”

“你仔细看。”

草薙凝视着照片,上面是站在路旁的幼年信彦。看到他手上抱着的东西,草薙瞪大了眼睛。“咦,这不是……”

“想起来了?”

“当然,是那个布娃娃!”

那是同学录上画的布娃娃,原来是坂木信彦的吗?不过,一个男孩子竟然会有那种东西,实在有点罕见。

“这是有什么特殊意义的东西吗?”汤川向坂木母女询问道。

“啊,我记得那是……”香奈子似乎想起来了,“信彦小时候带回来的,他说是别人送的。妈,你还记得吗?”

“有那种东西吗?”富子好像忘记了。

“这个布娃娃现在还留着吗?”汤川问。

“没有,”香奈子干脆地答道,“被我母亲扔掉了,说那东西不吉利。”

“是我扔的吗?”

“为什么说不吉利?”汤川追问道。

“附近有个女孩被车撞死了,那个布娃娃是她最喜欢的玩具。信彦说,他经常跟那女孩在公园玩,布娃娃就是女孩父亲给他的。”

富子点了点头。“对了,好像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你知道那个女孩叫什么吗?”

香奈子摇了摇头。“一点都不记得了,可能一开始就没听信彦提到过。”

汤川点了点头,陷入沉思。草薙完全无法想象他脑子里都有什么想法。不一会儿,只见他抬起头来。“非常感谢,这些信息很有用。”他对母女俩说完,便转头催促草薙,“我们走吧。”

“我想找布娃娃的主人。”回到车上,汤川说道,“能找到吗?”

“应该可以,只要调出过去的交通事故记录即可。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一下。”

“我现在还不能断定,但那个布娃娃很可能与坂木的预知梦有关。”

“已故女孩的灵魂附在布娃娃上了?”牧田在后面插话道。

若是平时,汤川绝对不会理会这种话,但这次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是啊,有可能。”

“喂,你能认真一点吗?”

“我本来就很认真。”

“要是没有理由,我们也无法行动。调出交通事故记录必须要有相应的说明才行。”

草薙说完,汤川对着前方做了个深呼吸。“那我也不勉强你了。不管这个预知梦的谜题能否解开,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你在威胁我吗?”

“我可没有那个意思,只是现阶段还无法下定论。”

草薙叹了口气。要是汤川现在退出调查,他就更加一筹莫展了。“知道了,我会想办法。”

“还有女孩的父亲。”

“父亲?”

“坂木信彦不是说,是女孩的父亲把布娃娃给他的吗?”

“没错。”草薙发动了汽车。要是说出灵魂附在布娃娃上这种结论来,他真不敢想象上司们的表情。想到这里,他虽然有点害怕,又有几分期待起来。

两天后,草薙拨通了汤川的电话。“查到布娃娃的主人了。”

“我很想夸你做得好,可仔细一想,这本来就是你们的分内之事。”

“这可不是简单的工作。我费了一番功夫跟上头解释,再加上事故记录太久远,查起来也非常麻烦。”

“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自己?说吧,到底怎么样?”

“直接说结论,我们猜错了。”

“哦?怎么错了?”

“女孩名叫樱井真子,既不姓森崎,也不叫礼美。”

“是吗,那真是太遗憾了。”汤川平静地说。

“我看你也不是很遗憾。”

“因为我向来不抱有毫无根据的期待。对了,女孩的父亲查过了吗?”

“查过了。事故发生时,他住在坂木家附近,现在好像搬家了,职业是设计师。”

“设计师?设计服装吗?”

“不,据说是插画和书籍装订。”

“那他就是在家里工作了?”

“我倒是没查到那个地步……是又怎么样?”

汤川没有回答,似乎在电话另一端陷入了沉思。

“喂,汤川!”草薙焦急地喊了一声。

“变清晰了。”汤川总算回应道。

“什么变清晰了?”

“案件的轮廓。接下来你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

“去调查发生交通事故时的情况,要尽可能查清女孩的父亲当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肯定能查出森崎礼美这个名字。”

汤川的话让草薙感到莫名其妙。“好了,光你一个人明白可不行,快告诉我变清晰的轮廓是什么!我可是代表警方说的这句话。”

可能是因为草薙过于激动,汤川忍不住笑了起来。“偶尔听听你粗暴的说话方式也不错。知道了,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聊吧。你可以听完我说的再决定是否要行动。”他说完,又换上了更严肃的语气,“如果我的推理正确,整个案情就要被颠覆了。”

“好大的口气啊,真有这么惊人吗?”

“一点点惊人吧。”汤川的话听上去像玩笑,声音却格外沉重。

几十分钟后,草薙在帝都大学旁的咖啡厅和汤川见了面。物理学家坐在角落的座位上,对刑警讲述了自己的推理。

那确实是个惊人的故事。

7

草薙来到大门前,森崎由美子正好打开玄关门走了出来。她很快看到了刑警,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草薙向她鞠了一躬。

由美子看了看四周,走到大门口。“有事吗?”

“我有点事想请教您。您这是要出门吗?”

“嗯,我正打算出去买点东西。”

“如果您没有急事,能占用您几分钟时间吗?”

“这……”由美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好吧,请进。家里有点乱,真不好意思。”

草薙说着“打扰了”,低头走进门内。

由美子说家里有点乱,但摆放着皮沙发的客厅却收拾得整整齐齐,所有东西都放在该放的地方,具有欣赏价值的高级装饰品也都放在了恰当的位置。

草薙想,这家主人肯定很挑剔,森崎敏夫就是那种性格的人。

尽管草薙说了不用麻烦,由美子还是给他端来了红茶和饼干。或许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她都习惯于尽到女主人的责任。

草薙喝了一口红茶,那是他从未尝过的味道,连香气都格外不同。他不禁想,这可能是特殊阶层才喝得到的好茶吧。“真好喝。”他毫不掩饰地说。

“您刚才说想问我的事是什么?”

草薙闻言坐直了身子,放下茶杯。他想,等他把话说出来,恐怕就喝不到这好茶了。“此前我应该跟您说过,坂木信彦家在江东区木场吧?”

“嗯。”

“当时我问您是否去过那一带,因为坂木从小就知道令爱的名字,所以我猜想,您家与坂木是否有什么关系。可是您很明确地告诉我,您没去过那一带。”

由美子一言不发地点点头,眼中闪过不安的神色。

“夫人,”草薙凝视着她的眼睛,“您现在依旧能肯定吗?”

“您到底……想说什么?”

“您对这个名字是否有印象?”草薙缓缓拿出记事本打开。其实没有那个必要,因为他早已把名字记在了心里。“他叫……樱井努。”

由美子瞬间瞪大了眼睛,紧接着,她的脸色变得煞白。

“您认识他吧?”草薙又问了一遍。

“不,”她摇着头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草薙点点头,他并不认为对方会轻易承认。“樱井先生目前在千叶经营一间设计工作室,他还是单身。”

“您在说什么?我说了不认识他。”

“樱井先生他……”草薙继续道,“已经承认了跟您的关系。”

由美子如同断电一般愣住了。不一会儿,她凝视着上方的双眼开始泛红。

“大约二十年前,距坂木电气公司步行五分钟左右的公寓里,住着一个设计师,就是樱井努。由于妻子患病去世,只剩他跟女儿相依为命。不过,有一个女子每周都会去找他,那个女子就是您。”草薙一口气说了出来。此时有必要让由美子意识到,他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调查清楚了。

当然,樱井并没有马上承认一切,他一开始也坚称不认识姓森崎的人。他断然否定的态度非常不自然,反倒让草薙确信了他们的推理。

草薙指出樱井与森崎由美子的关系后,樱井的态度才开始动摇。草薙查到,他过去在池袋一所文化学校当讲师,森崎由美子是他当时的学生。书籍装帧的讲座只有寥寥几名学生去听,开设半年后就停了,而那半年里常常只有森崎由美子一个人去听课,他不可能不记得。

由美子的表情扭曲了,可能是想强迫自己露出微笑吧。“为什么?”她问,“为什么现在要提那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

“因为跟本案有很深的关系。对此,您应该最清楚才对。”

“我完全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您还记得樱井真子小朋友吧?她是樱井先生的女儿。听说真子跟您也很亲,对吧?还总是抱着您送给她的布娃娃。”

听到布娃娃,由美子的表情又出现了变化,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草薙知道她快放弃了。

“真子还给布娃娃取了名字,这您也知道吧?对,就叫礼美。然后她又想,礼美应该有个姓,但并不是樱井,因为对真子来说,礼美是每周都来看她的那位阿姨的孩子,所以她就给布娃娃用了森崎这个姓氏。”

由美子垂下头,肩膀微微颤抖着。

“想必您也记得真子遇到交通事故身亡的事吧?其后几年间,您依旧与樱井先生保持关系,最后导致你们分开的原因,是您的身孕吗?”

由美子一言不发,草薙将其理解为默认。

“不久,您生下了一个女孩。我还不知道她是您丈夫的孩子,还是樱井先生的,不过您给她取的名字是礼美,和那个布娃娃同名。”草薙感到口干舌燥,但没有去拿茶杯,而是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您取名时的心情,这个名字或许有特殊的含义,也可能对您来说只是个单纯的名字。总之,名字源于布娃娃的森崎礼美小姐在这十六年间一直健康快乐地成长,其间您从未与樱井先生见过面。您认为自己彻底隐瞒了过去出轨的事实,但意想不到的是,一个极具威胁性的男人出现了,那人就是坂木信彦。”

由美子依然沉默着,全身一动不动,看来她决定要听完草薙的话再开口。

“当您从礼美小姐那里得知坂木的住址,还有他十几年前就知道森崎礼美这个名字时,应该非常震惊。直觉告诉您,那个人必然与樱井父女有某种关联,而您的直觉是正确的。”

草薙说出了坂木和布娃娃之间的联系。由美子显然是第一次听说,露出了惊讶又绝望的表情。

“很容易想象,坂木应该从真子口中听到了布娃娃的名字,但坂木的母亲把那个布娃娃扔掉了,这件事在当时对他来说可能是一大打击,不过年幼的坂木很快就忘记了布娃娃的事。两年后的某一天,他脑中突然冒出了布娃娃的名字——Morisaki Remi,这个名字可能触动了他,于是他开始相信世界上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女子,并通过看不见的线与他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很快他就给这个名字对应上了汉字。森崎礼美这几个字正好与令爱姓名一致,这并不算什么稀罕事。因为听到这个名字的读音,恐怕大多数人都会想到同样的汉字。”草薙顿了顿,继续道,“您当然不知道这些背景,只认为坂木是个极其危险的人。如果放任不管,您过去的出轨行为很可能会败露。不,您最害怕的应该是不知道礼美究竟是谁的孩子。”

“礼美她……”由美子低着头,痛苦不已地说,“是我丈夫的孩子。”

草薙叹息一声。这并不是现在该讨论的问题。“于是您就想,能否用合法手段除掉坂木,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通过正当防卫将他杀害,也就是将他引来,待他闯入家里后将他射杀。这样做绝对不会遭到世间的非议,还很有可能受到法律保护,从而逃脱罪责。这的确是个完美的计划,你却没有料到子弹并未击中坂木。”

这时,由美子终于抬起头来。她摇摇头,动作显得十分无力。“不,我怎么会……我没有做过什么计划。”

“我有证据。”草薙刻意摆出平静的表情,“我们仔细分析过引诱坂木私闯民宅的信件。打字机型号和使用的纸张都已查明,在您常去的料理教室里,我们找到了完全符合分析结果的物品。那是讲师记录料理制作方法时用的打字机,对吧?我们还得到证词,说您最近使用过那台打字机。我同事昨天还花了半天时间检查使用过的墨带,那封信的内容就残留在上面。”

草薙把该说的都说了,接下来只须等待由美子的回答。

由美子泛红的双眼开始湿润。泪水涌了出来,随即滑落,她没有拭去眼泪。“能不能告诉我丈夫……礼美是他的孩子?”

草薙没有回答,而是问道:“能跟我走一趟吗?”

“好。”她小声答道。

森崎家门前停着一辆车,牧田和两名刑警坐在里面。他们事前接到指令,正在那里待命。

草薙把由美子交给他们,对牧田说:“我等会儿再回去。”

牧田点点头,发动了汽车。由美子坐在后座上,茫然地看着前方。

草薙朝汽车驶离的反方向走去。二十米开外的地方停着一辆天际线,汤川放倒了副驾驶座的靠背,正躺在上面。

草薙坐进车里,汤川睁开了眼睛。“结束了吗?”

“嗯。我真不喜欢这工作。”

“正因如此,才能拿到薪水。”

“对了,”草薙看向副驾驶座,“这次又请你帮了不少忙,谢谢。”

“我只是想满足自己的探索欲罢了,没什么可谢的。”

“但如果没听你的推理,我们就不会怀疑到她头上。”草薙回想起听完汤川的推理时,大吃一惊的自己。

汤川一开始便说森崎礼美的母亲很可疑,首要依据是案发过程。“要母亲拿着猎枪走进女儿的房间,前提必须是她清楚地察觉到有人闯入了家中。可是如果对方真的发出了那么大的动静,首先被惊醒的应该是礼美本人,可她一直没醒,案犯也只是走到她床边,没有做任何事。也就是说,那时只有母亲一人发现有危险,甚至拿上了猎枪。这里面难道没有疑点吗?”说完,汤川就开始了大胆的推理。他推测,这个案子可能是有预谋的。“如果母亲的目的是以正当防卫为掩护杀死坂木,那么她的动机何在?我认为是预知梦中隐藏了某些对她非常不利的事。假设十七年前,还是孩子的坂木做那个梦时,他与森崎由美子之间有某种联系,那么两人要产生联系,由美子就必须出现在坂木家附近,而且出现的频率还不低。她隐瞒了这个事实,为什么呢?一个家庭主妇不得不隐瞒曾经去过的地方,能够想到的理由非常有限。”

出轨——草薙与牧田马上就想到了。

“我们是否可以认为,森崎由美子的出轨对象就住在幼年坂木的家附近呢?但一个小学生与成年男人亲近的机会并不多,所以可以设想,那个男人应该是坂木玩伴的父亲。”因此汤川才会让草薙去调查那个父亲当时的生活情况。

“这案子真够离奇的。”草薙把钥匙插进锁孔里,感慨地说,“坂木至今都不明白为何会梦见那个名字,更没有意识到他被布娃娃的回忆摆布了。”

“其实每个人都在被什么东西摆布着。”汤川说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知道一家蓝山很好喝的店。”

“在这附近吗?”

“在等等力。”

“好啊!”草薙发动了引擎。

注释

[1]日本计量房屋面积的单位,1叠约为1.62平方米。

[2]男式高尔夫球手套通常只有单只,为增大握杆时的摩擦力,会在非惯用手佩戴手套。大多数人以右手为惯用手。

[3]日语中,此发音可写作“森崎礼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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