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府外十里】
万籁俱寂,时不时有一两声狼嚎,深远悠长。大道之上,依旧是这一对难兄难弟。
此时所见一人一骑已悄然变幻了模样,较之方才的巨大改变,称得上是令人咋舌。
年轻人“乌黑”的脸已经洗净涂抹,发髻锁发,刮掉胡渣,微微的古铜之色掩饰不住那似江南柔弱女子般俊美又不失男儿刚毅的脸庞,脚踏棉布鞋,虽看起来单薄,多次洗涤,也算干净,斜挎布包,步不踏尘。
正是方才乞儿打扮的苏祁。
此时他已褪去了乞丐流民的麻衫破鞋,裹上一身洁净的青袍,一只手持长棍,棍上挂长幡,上书“妙手回春”,幡后挂着一个铜铃,棍子摆动时清脆有声;一只手牵着马缰,却并不紧握。竟然也有一丝恍惚的飘逸之感。内心洋洋得意,毕竟这已经是他最好的行头,大明府乃是中京道首府,总要装扮一番才是。
正自我陶醉间,猛然察觉所行大道之上有阵尘土由远及近,方向直指大明府,愈近大明地界速度愈快,其间隆隆马蹄声中夹杂着南庭大族特有的暗语,对四周虎视眈眈的“各路英豪”予以警告,听得暗语威胁之意甚是浓厚,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前有鹰犬开路,旁有恶奴清扫。倒是有着当年自己的一丝风采……
不一会儿,正在呆呆瞅着的苏祁便理所当然地被一阵尘土包裹,恶仆辱骂的碎语不绝于耳,好歹是急着赶路,也没与这不长眼的外来郎中一般见识。
车厢中一女子似乎听到一些声响,轻掀窗帘,唤来贴身侍从:“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是知晓與中女子的厉害,当下噤若寒蝉,只有贴心侍从小心凑近,
“二少,方才有一江湖郎中站在路中,鹰犬奴仆驱赶不成,造成路线偏移,故而有所颠簸。”不知为何,一女子称谓竟是少爷。
“哦?”女子眉头微皱,拨弄着青丝的手好似有些烦躁,天地之间随之都安静了许多,轻声道,
“带走!”
听得此语,侍卫不敢怠慢,更不出声询问,一声招呼,当下便有三人跟随,拨转马头,于侧翼分出迂回向后;后面年轻人隔马队较远,加之马蹄声嘈杂,听得不真切,只知一女子发号施令般催促手下前来,想来是沉迷于自己的姿色,便想出这强取豪夺之举,思索间,不觉马蹄渐至,为首侍卫高喊,“我家二公子有请。”
请?如此客气,果然不出所料!
自己好歹见过大世面,被抢也得有大家风范不是。想当年这强抢民女之举也未曾少做,知道内幕的他,只是携佳人而览胜景罢了,并未有什么过分之举,以致所在州县女子都已被抢为荣,想来嘴角便是不禁微微翘起!
余光瞥见沉思间侍卫已有愠怒,苏祁下意识擦掉嘴角并不存在的口水,连忙摆好姿势,尽量显得仙风道骨。
一拱手,正色道,“在下兖州司徒祁,敢问阁下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请教而已”,算得打过招呼,领头之人左右挥手,驱使手下前来,不由分说便在惊呼中将苏祁掠上马背,五大三粗的北地男子没在意为何乍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生为何惊恐中没有撕心裂肺的嚎叫也没有无休无止的碎碎念。
夜已深,也无人留意不远处有一物似钢刀,忽而突出地面,随着马队滑行数米,又瞬间消失不见……
快马行至與前,侍卫便是将苏祁“请下”马鞍,已经到了这种境地,苏祁还是被这充满北域风情的出行用具吸引,饶有兴致地细细打量:舆有四轮八杠,八杠粗短,可见堪堪伸出舆底,壁上有精致族徽刻于两侧,流光溢彩,依稀勾勒出一“叶”字,好生霸道;前有粗缰套四匹辽东三河大马,毛无杂色,响鼻之声嘹亮,雄健程度与方才所乘劣马相比,天地之别,乃是由蒙古帐幕车改进而来。
下马行至舆前,早有侍女蹲于一侧,伸出芊芊素手,示意苏祁踏手入辇。纵使脸皮厚如城墙,苏祁也决然没有摧花折柳的癖好,笑着摆了摆手,双手撑在车舆边缘,艰难地爬进了车内,姿势笨拙,甚至赶不上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切都落在了與内焚香女子的眼中。
车與之中,一香炉,一女子。
與中女子少女之姿,满打满算不过三十岁,面容姣好。此时双膝跪地,正忙不迭地夹取一片片香料,置于身旁一座釉色肥厚如羊脂玉般的冰纹翡绿釉瓷炉,以致炉中已有些许青烟冒出,气味极浓。
借着灯光打量一眼来人,與中女子心中一惊,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成,随即甩了甩脑袋,迷晕乎的脑袋顿时清醒了几分,又一番自嘲,想来是最近太过紧张,看谁都比较像罢了。于是她礼节性一笑,又重新将注意力投入瓷炉,全然没有与之攀谈的意思,这让莫名其妙被拐来的苏祁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既不劫财,又不劫色。苏祁右手不自觉摩挲着下巴,便是又陷入了深深地思考:早年听闻后燕南庭些许豪阀有食人肉、饮人血的特殊癖好,这女子分明半点不会焚香填料,却故意装给自己看,加之手上虎口及两指有厚茧,分明就是个练家子,装作这般极其虚伪,莫不是……
时间飞逝,内心戏极足的苏祁久思未果,自然是作罢。目光穿过帐间缝隙,已是能看到重檐歇山三滴水样式的城头轮廓,城楼四角翘檐分别悬有硕大夜明珠,亮如白昼。眼看便要到达大明府,女子终于是开了金口,苏祁如释重负。
“阁下可知小女子此番相请却是为何?”
苏祁撇了撇嘴,这叫请啊,扛起来就扔马背上,这礼数,下次换我请你试试?但毕竟自己是被强抢而来,对方意图不知、处境不知,不适合一味嘲讽相对,虽然从女子的举手投足看,这掩饰……她并不像是有脑子的人。
“在下司徒祁,兖州人士。适才惊扰尊驾,理应前来致歉,怎奈脚力平平,追不得尊驾,此番受邀,倒是正好。”心里翻着白眼,嘴上却奉承着。
“呵呵呵,倒是个伶牙利嘴的主”,这女子似乎对苏祁的回答十分满意,竟是大笑起来,似乎是想起点什么,后知后觉地抬袖掩面,“倒是不打紧,我叶家向来以理服人。阁下既然如此有心,小女子自然是不好过多推辞。不过致歉总归要有心意才是,不知阁下有何物指教啊?”
苏祁一愣,怎的如此直接,自己不经意间倒还真是落了下风,继而苦笑不已,这次可不是装的,以他现在的身家,倒真没有可以“表心意”的,“仙姑莫要取笑在下了,眼前这瓷炉的价值便抵得过数个司徒祁,在下又有何物能入仙姑法眼?”
“哦,原来是如此这般……”女子语气陡然夹杂些许阴森,说话的音调都是压低了许多,正在此时,此时车帘轻启,打破了略有的一丝沉默。还不待苏祁松一口气,便有一脸上带着刀疤,扛着一把鬼头朴刀的光头大汉探过头来,此时脸上竟有一丝担忧,
“二少,眼下已经是快要到大明城,白门的那几个老家伙还等着要人,这仅有一人可是远远不达标啊,可是如何是好?”
说完,那目光似有似无地瞄了几眼正往角落里蜷缩的苏祁,眼里闪过一丝不屑。
“好了,那几个老家伙此次来我叶家做客,也不敢太过造次,一人也就一人吧,沿途多留个眼力,碰到年轻的就给掳了来,不必请示。”
“得嘞。”大汉爽朗一笑,也是不再多说,抽了一马鞭,便是混入了與前的人流之中。
女子重新将目光投入眼前的香炉,轻声道,“阁下莫要担心,白家待人极为和善,以阁下的品相,自然会受到很好的礼遇。”
“仙姑所说可是以人心为引,血为药,躯为鼎,锻七七四十九日,以炼长生金丹的姑苏州白家?”
“哦?”女子淡雅一笑,却是感到一丝有趣,“阁下倒是知道一些内幕,不过也没有所传的那么狠辣罢了。”
“想来仙姑貌若天仙,必然一心向善,绝非此种歹毒之人。”苏祁讪笑到,“只是在下一介山野游医,素来不与人结下仇怨,万不该如此啊。”
“是啊,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女子一挑眉,显然对这般反应并不惊讶。
苏祁显然比较无奈,翻了翻白眼,让自己吃亏的女子还真就是第一个,磨磨蹭蹭,似乎是不舍,苏祁慢慢地从腰间取出一个葫芦状的小盒,没什么装饰,看起来极为平常,
“这是我下山时师傅给我保命的丹药,我已吃下一颗,虽说珍贵,却也用处不大,就送于你吧。不知这是否能保住我的命。”
见得女子接过丹药后脸色缓和了不少,苏祁顺势问道,“仙姑,咱俩素不相识,你为何认定我一落魄的江湖郎中会有宝物?又为何认定我一定会将它交予你手?”
女子赏了他一记冷眼,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做法确实有些唐突,口气也不觉缓和了一些,
“阁下手中所摇铜铃上悬挂四颗铜珠,虽说第四颗较小,按照中原传入的江湖惯例,至少也该有三品医师的水准,小女子只是粗略听说罢了,虽说三品医师或许算不得什么,但阁下这般年纪的三品医师估计是不多吧。”
“那你又怎能断定此铜铃不是我偶然获得,而并非归属我的东西呢?”
“这似乎是阁下该考虑的问题。”
苏祁怔了怔,对危机的嗅觉使他很快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北地女子多剽悍,此言非虚啊。
剩余的路程,苏祁也识相地没有多问,既来之则安之,随她怎么做,还能将自己吃了不成?况且……谁吃谁还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