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插进门锁,只转了一圈,门就开了。我不记得我出门为什么没有多锁上几圈,那天我和小宝去了酒吧,然后就过上了逃亡一样的日子,大概有多少天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今天是几号,才被感染不到1小时,难道就已经开始丧失记忆了吗?
我把门从里面锁好,借着刚升起的月亮,巡视着屋子里的东西。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七年,当时我才刚毕业,初来乍到,就看中这套公寓,靠近地铁站,楼层较高,视野很好,临河一侧是社区公园,房东说屋子很好,就是面积不够养娃,要带孩子搬到其他地方去,但是舍不得卖掉,就租出去。房东和我是同行,在另外一家行业领先的知名公司做中层,看我对公寓保养不错,和我相处得很好,每年象征性涨价200元,低于附近市场价。
我去洗手间拧开水龙头,传出咕隆的声音,随后涌出不大的水流。楼顶有水箱,大概多少还有一些水,电已经停了,水泵不能把水再抽到水箱,所以这些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用完。我把家里所有的桶和盆拿出来,全部接满,装了一个桶,三个盆。看水龙头里还可以出水,我就脱掉全身的衣物,打着香皂把全身洗了个遍,洗完时水就彻底停了。
我裸体站在洗手间的镜前,逐一从上到下,扒头皮,转后背,翻手臂和大腿,检查还有没有其他伤口。手掌拂过自己的肉体,感到异常陌生,像是别的什么人躺在那里在接受我的检验,一个全身赤裸,又满是伤痕的人,稍一触碰就收缩手脚,蜷成一团,但当手收回去时,这个人又跪着拉住手,乞怜再一次的接触。
我想起自己迷恋过的人,她们的身体,肌肤和肌肉,小腹和后背,手掌和小腿,眼睛和耳朵,我是在哪里和她们建立了信任的契约,把彼此的肉体和灵魂都交给了对方。
初夏的气温刚刚攀上30度,但我感觉手脚正变凉,身子有些发热,不知道是因为刚洗过澡还是病毒发作,开始出现症状了。在房间中找出干净的衣物换上,从黑帆布挎包中翻出手台,去阳台的路上想抽烟,就从抽屉里找出一包香烟,连同打火机一起带到阳台。
我伏在阳台的栏杆上,试了好几次,才把香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烟雾还来不及成形就被流动的空气带走。阳台看出去的视野很好,整个城市像是大停电,安静,消沉。我把香烟夹在手指间,把手台拨到U频段,手台带有时间显示,我得以计算此时小宝已经从隔离病房出来,正是我们约定打开手台通信的时间,我呼叫了两下,没有回应,就把手台放置在一边,继续抽香烟,看月亮,试着数肉眼能看见的环形山。
“呼叫梁栋,呼叫梁栋,听到请回答。”小宝终于上线了。我拿起手台,回答:“已收到,傻叉。”
那头传来欢呼的声音,好像不止一个人在,紧接又有人说话:“梁栋!你死哪里去了,我好担心知不知道,单医生打电话去隔离区,他们说你一个人跑了。”是宁天彩的声音,我听到她的声音几乎要哭了出来。
“天彩,你好吗?我也很想你。”
“我好得很,你现在哪里?”
“我在城里,在我家,我想快点见到你们,就自己开了一辆车回来,但是路上遇到丧尸,我受伤了。”
“伤到哪里了?怎么受的伤?”宁天彩的声音并不慌乱,有一种职业素养支撑的冷静。
“我和它们打,等我干掉它们之后,发现脸上有一道伤口,不确定,但很可能就是它们弄的。我可能已经感染了。”
“那你在你家干嘛啊,快来防疫中心啊!”
“我在这里度过观察期,如果没问题我再过来,如果有问题,我过来也来不及了。我在家里有食物,很安全…”
“梁栋你他妈就是一个大傻子!!”宁天彩大概是摔了手台,传来一阵低沉的撞击声。我手撑在阳台,低头听着她的骂声,心中也冒起一丝自我怀疑,我如果坚持走过去,或者找到什么交通工具呢,或者病毒到达我大脑的时间会比普通人要晚呢?我摇摇头,似乎想把这些念头甩掉,现在想还有什么用,我现在哪也去不了了。
“栋哥,你听我说啊,咱能先回来么?她们是科学家,说不定可以有办法,再说,咱现在不还没确定是不是嘛。”小宝在那边说。
“如果不是,我就想办法来,但如果是,我不想来了。”
“为什么啊,不还有一周的时间吗?”
“我不想在你们面前变成那样的东西,更何况还有可能会感染到你们。”
“哎哟,栋哥,你现在…”小宝还没有说完,手台被人抢去,宁天彩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梁栋,你现在量一下体温,手电你有吧,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瞳孔,给我说情况。”
我想起医药箱里有体温计,找出来夹在腋窝,然后给天彩说:“报告,已夹好腋窝。眼睛我刚洗过澡,水进眼睛,有点红,看不出来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真是服了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生气吗?这段时间我们的科研有了进展,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想等突破到来的时候再给你惊喜,说不定问题就要得到解决了,你说你干嘛这么着急要回来!”
不是你想我早点回去么,我在心里默默吐槽。嘴上说:“因为太想你了。”
我拿出体温计,看到温度后手开始微微颤抖,拿起手台,说:“38.2度。”
那边没有人说话,可以听到有人在哭,像是宁天彩的声音。我也没有说话。宣判结果到来,我像战败的国王在后宫听到将军和阉臣禀报,病毒的大军已经攻入了我记忆和意识的圣殿——大脑,抵御的力量被瓦解,属于我的都在渐渐化为乌有,昏庸无能的君主将站在这里,一根神经接一根神经,一道沟回连一道沟回,一层皮质通一层皮质,通过大脑接管我的肉体,而它的子民们除了复制以外别无用处,从细胞中撑破,让皮肤上流出恶心的脓液,一周之后,我就变成毫无体面和尊严的成为行尸走肉。
宁天彩说话了,还带着哭后浓重的鼻音:“梁栋,你一会去找些止痛药和退烧药,可以在这个阶段减轻点痛苦。要随时记得用对讲机给我们说话。”
我说需要休息一会,承诺会再和他们通话,向小宝和天彩道别后关掉了手台。站着感觉有一点头晕,体温正在升高,头开始有些疼。小的时候,每次感冒发烧,总是不想吃东西,妈妈就会劝我说,好歹要吃一些,吃饱了身体才有力量抵抗,我就能够硬咽下一些食物。之后每当感冒发烧,我总会记得不管身体多不舒服,都要吃饭。这次也不例外,我想多少吃一点,然后去睡觉。
我打开冰箱,马上又关上,由于断电有一阵子,里面的食物已经有味道了。看来还得吃罐头,我打开之前准备的生存背囊,拿出压缩饼干和焖豆罐头吃。吃到一半,头开始剧烈疼痛起来,无法再继续,我便翻出医药箱中的止痛药和退烧药,各服了两粒,回到自己屋中躺下。
躺在床上根本无法入睡,每隔几秒,脑门就像是有闪电从天灵盖一直劈到鼻梁根,一闭上眼,就真的能看到一道白光,疼得我全身都蜷缩起来,体温也越来越高,我用棉被裹住身体,但还是冻得哆嗦。身体上巨大的痛苦让我神智恍惚,意识变得像是深度睡眠时的梦一样从现实剥离,我彷佛置身于一处狭小的屋子,我变得巨大,只能弯腰驼背蹲在里面,一会这间屋子又成了一架鼓,鼓手在我耳膜上用力击打,原来鼓手是冯如珺,她说:“我一会告诉你”,孔小宝给我点了一根烟,喝着酒对我笑,我到处找宁天彩,发现正在我头顶上,变成了月亮。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药效开始起作用,头疼变得温和许多,身上也出了汗,退了点烧,我感觉全身很疲软,虚脱一样,很快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身上一身臭汗,嘴里感觉住了一条死鱼,剧烈头疼变成了头昏脑胀。我收拾起身漱口刷牙,发现牙龈大量出血,测量体温,38度,眼球后侧血丝充血严重。吃了几口压缩饼干,觉得像是在嚼沙子,又翻出午餐肉罐头,切片吃了几片。进食之后想找点书来看,在书柜里找了半天,要不是看过了,要不就是不想看的。犹豫一会,还是决定进入冯如珺的卧室,找本书来看。在她的书架上找到一本《挪威的森林》,还找到几盒方便面。家里用的是煤气罐,可以烧水泡面,放入午餐肉,就着泡面看书。吃完之后坐在餐厅看了一会觉得背疼,就侧躺在床上看书,看到困了,就直接午睡过去。我醒过来看墙上的时钟指到六点,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看不出是夜晚刚过去还是即将来临,我也没有用其他方法求证,只是就躺在那里,等天越来越黑,才确认我只是睡了一个午觉。
晚上同孔小宝和宁天彩通话,说了昨晚的难受体验,进入第二天,症状变得平稳了一些,宁天彩说,身体正在适应这种变化。我和宁天彩都比较平静,就是孔小宝说几句就哭,也不咋说话。
我想到厨房还有一瓶茅台,以前公司年会聚餐,剩了大半瓶没有喝完,也没有人要,我觉得可惜就带了回来。找出来打开,用小杯子盛上,煎了几块午餐肉佐酒。自斟自酌小许,明白了为什么都说一个人喝闷酒,因为嘴太闲,没有人聊天,就只能喝酒,喝太快容易醉。喝了一会,灰暗的心变敞亮了,不就是一个死吗,早晚都要死,再说了,老子是不是死还不清楚,万一我还活着,只不过我不是我了呢?高兴,越喝越好喝,又倒上,继续喝。然后又难过了,像怨妇附体,短吁长叹,觉得胃里冒尖,翻腾,想着千万别吐到马桶里,不好冲洗,水资源宝贵。于是跑到阳台上,痛痛快快地朝下吐去,浓郁的臭味驾着空气去往了远方。几只丧尸听到动静,在楼下嘶吼,我说可去你妈的吧,搬来板凳站在上面,对着下面的丧尸撒尿。站在这么高的地方,感觉很自由,想放飞自我,下来之后有点后怕。
第三天醒来时天大亮着,不知道是几点,只要歪一下头就可以看到钟,但是不想动,身体像是中了催眠术一样,动弹不得,理智告诉我应该动一下,可以动的,但就是传达不到意识的核心。有点像是拖延症患者明知道自己该要去做什么了,但却迟迟不能行动。在这段时间里,意识信马由缰,我完全丧失控制意识思维方向的欲望和能力。虚空之中,我目睹流星陨石中亮黄色的晶体,在数十亿年前首次造访熔岩、闪电和臭氧包裹的原始星球,并合成了第一批的遗传物质。又在5亿年前的寒武纪第二次造访开始形成岩石的寒武纪,小壳生物在晶体的帮助下得以进化出硬壳,推动了生物的寒武纪大爆发。又在6600万年前第三次造访被恐龙统治的地球,这次巨大的陨石直接毁灭了90%的生物,但黄色晶体帮助小型的爬行类更快进化成为了哺乳动物。我看见在遥远的星系,一颗巨大的黄色涡旋星体正在高速的旋转,处于边缘的岩石和晶体被引力弹弓拉扯到一定的速度,就飞向了宇宙的深处。
无意识状态下,记忆像是井喷的油田,按照发生倒序从近到远依次涌出,病毒正征服我的记忆海马体,榨干每一个记忆细胞,寄存其中的记忆以电流形式经过整个大脑,我进入一种非常特殊的宁静又丰富的体验,得以扫描回顾自己的一生:说过的话,想说没说出来的话,欠我钱的人,我欠别人的,对不起的人,对得起的人……这些片段像是趟着清水来的,秩序井然,一切事情都可以被理解和原谅,又一切事情都是有原因的,连接上了,原来一切都不过是自己内心的倒影,只在于自己如何去看待。一直到光线变得昏暗,再完全消失,在黑暗之中,我终于被自己宏伟史诗般的一生感动哭了,哭得毫无痛苦,感叹人世之美妙变幻,随后脑子觉得枯竭燃尽,昏睡过去。
昏睡的睡梦中,我像被关在行李箱中的章鱼一样,在局促的空间伸展,感觉不到时间,但觉得过了很久,终于看到了一股白光,便顺着那股白光用尽全力挤,终于睁眼醒来。但我发现自己躺在客厅的地上,地面上全是水,后脑勺、后背和胳膊疼的厉害,周围的家具一片狼藉,水盆、水桶被打翻,我想我知道水是从哪来的了。挣扎着爬起来,顺着蛛丝马迹慢慢理清发生了什么:看了看日历时间,现在已经进入了第六天,我在睡梦中度过了三天,意识已经被关闭,病毒开始接管我的身体,但是因为打翻水桶摔倒在地,撞击到了头部,我的意识得以重新控制大脑。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意识会再度被关闭,但我经历过一次像死亡一样的黑暗之后,我知道我只想再做一件事,那就是再和宁天彩说上几句话。我发疯一样冲到卧室找手台,但房间更是凌乱,最后在床上找到了手台,拨好频段,“呼叫,呼叫,收到回复!”还没有听到回音,我感觉眼前一黑,我像掉进一口无限深的井,眼前只有一口越来越小的白光,直至完全消失。
…
我听见了宁天彩的声音,我慢慢睁开眼,发现她跪在地上,而我躺在她的大腿上。我想,如果这就是死了的样子,那也不错吧。但我越发意识到我还没死,我真切的听着宁天彩在叫我的名字,安抚我的情绪,说要告诉我一些事。
我想张嘴说话,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嘴舌,手脚也像是消失了,仅能微微偏转脖子,可以稍正一点看到宁天彩,也可以观察周围,孔小宝也来了,朱医生也在,都在旁边围着我。
宁天彩托着我的脸,擦掉哭过的眼旁的泪水,微笑着说:“梁栋,不怕,不痛苦了…联合实验室获得了突破,我们可以让地球上所有的感染者都做无害化处理,他们也不会再痛苦了…你知道吗,我们利用陨石晶体和真菌做了结合,真菌可以完全吞噬病毒组织,并在宿主身上长出高高的孢子树,再把这些孢子传向远方…这个主意来自于你给我说的冬虫夏草,我就开始做这样的实验…我们刚已经给你注射过这种真菌了,你很快就不用受这样的痛苦了。”说完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捂住脸哭了出来。
我的脸转向孔小宝,又转向了阳台,孔小宝心领神会,困难地搀扶起我走向阳台,我感到有雨水打在脸上,发现原来是天空中有若干架飞机正在喷洒着什么。我想,清除派还是最后获得了胜利。远远看去,很多地方已经变成了绿色,丧尸们匍匐在地上,身上长出了绿色的芽。我也感到一阵困倦,在和煦的阳光中自由伸了一个漫长的懒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