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陈亦早早的便起床,将被褥叠放整齐后,少年推门外出。
因为昨夜下了一夜雪的缘故,院子里略有消融的积雪不减反增,已经可以没入小半只脚了。
院中几位师兄扎起拳架,各自出拳。
陈亦依旧找了处偏僻位置,扎起了不出拳的斗牛拳架。
冬日的清晨,难免有些冷冷清清。
代左端着热粥来时,众人便各自收了拳架,喝了一碗热粥。
今日并无早课,众人也就没什么事了,代左向陈亦提议带他在武院里逛逛,熟悉一下。
陈亦轻微点头,两人便一上午都在这蛮大的武院里兜兜转转。
桃李武院里,最多的便是院子,有大有小,大的当属众人早上扎拳架的院子,小的则是吕莽带着陈亦去看的那个院子。
这些院子,大多没有名字,只有少数几个门上会挂着一个牌匾,像陈亦他们住的那个院子上,就有一块字迹大气的鎏金牌匾,其上刻着四个字。
钟灵毓秀。
这四个字,其实也就是图个好兆头,真要说武院里有啥人才辈出的,吕莽自己都不好意思点头。
武院里还剩下的几个弟子,心性是很好,但武道始终有限,走不到太远,可能以后,武道一途就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那百年以后,谁能担起武院大梁?
或许没了也就没了。
武道尚且如此,何况小小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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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少年逛完武院,在吃完午饭后,便各自分开了。
代左回了自家在城中的裁缝铺子,将已经缝补的整齐的衣物仔细清洗了一遍,随后扭干水渍,拿着湿润的衣物进了武院,轻磕一处门扉。
屋内响起浑厚嗓音:“来了,来了。”
宁广急匆匆的把门打开,看着门口代左,纳闷道:“师弟,干啥?”
代左拿着手中衣物,不好意思道:“师兄,我有事相求。”
宁广微愣,随后笑道:“师弟你有啥事,你说,我做。”
代左举起手里湿润衣物,“师兄你能用拳意把这衣物蒸干吗?”
宁广一愣,虽然不知道师弟这是图个啥,但也不是啥麻烦事,就算是啥麻烦事他也会去做,何况这个。
宁广点头,笑道:“走,进屋,给你整的干干净净的。”
两人进了屋子,代左把衣物整齐平铺在桌上。
宁广安静站立,聚气凝神,片刻过后,浑身拳意倾泻,猛然一拳打去,停在衣物上空半寸。
雾涌云蒸。
水汽飘摇在不大的屋子里。
宁广收了拳,淡然轻笑道:“小事而已,师弟你以后还有什么事,找师兄就行。”
代左拿起桌上干燥整洁的衣物,憨厚笑道:“谢谢师兄。”
宁广摆了摆手,“一拳的事而已,真没啥。”
宁广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师弟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师兄就要小憩一会儿了。”
代左赶忙道:“没事了,麻烦师兄了。”
宁广挥手笑道:“都说了是小事,你再这种说师兄可不高兴了。”
代左憨厚笑着告辞一声,推开房门走了。
宁广安静站在屋内,侧耳听着,直到屋外少年的脚步声彻底消失。
宁广大呼一口气,整个人略显疲态。
刚才这一拳,确实威猛,但也打掉了他自身的大半拳意,使得他此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武夫打架就是一口气的功夫,这一口气完了,便要如那大江潜游一般,悄然换上另一口气,再继续厮杀。
宁广此时一口气出,却没有另一口气及时接上,真要换做与武夫捉对厮杀,那他刚才一拳若没打死敌手,现在死的就是他了。
其实宁广也能一拳一拳打的慢慢将衣服水渍打干,且要轻松的多,只是师兄在师弟面前,难免会想要炫耀一番自个的武学功底,叫师弟开开眼界。
这就是宁广自个死要面子活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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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两位少年吃完晚饭后,代左将缝补好的整洁衣物还给了陈亦,顺手还给了陈亦一罐药膏,叫他每日进行入院测试后,用拳头打了石头,就可以敷上这药膏,歇一天,第二天就会好了。
陈亦接过衣物和药膏,轻声道谢。
代左笑着挥手走了。
陈亦回了屋子,缓缓坐在椅子上,将手中药膏和衣物都放在了桌上,呆愣看着。
少年与老人游历这么多年来,遇到过许多不同的人,有看他们可怜,施舍食物给他们的善良人家,也有看他们可怜,便持强凌弱的地痞流氓。
他很感谢那些帮助过他的人,也很厌恶那些欺负过他的人。
可不论是施舍食物,还是持强凌弱,从始至终,都不是和他站在同一个高度上的。
那些施舍食物时怜悯的话语,持强凌弱时恶意的态度。
都在残忍的撕碎少年所剩无几的自尊。
陈亦忽然摸向了自己左眼眉间的疤痕,有些微愣。
老李在时,少年头上就像有一把伞,虽然很苦,可抬头一看,风雨无忧。
老李走后,少年越发沉默寡言,许多话憋着心里,都不敢说。
老李走时的那天夜里,很冷,冷的人打颤,冻得人生疼。
少年那晚背着老人,紧咬着牙,竭力控制着自己不会哭出来。
他怕自己一哭,老人最后连走的都不安宁。
少年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自己没能好好攒钱给老人买副棺材,让邋遢了大半辈子的老李,能在最后走的体面一些。
今晚,少年想了很多事情,仍是无眠。
他脱了白袍,整齐叠放在床上,换上桌上缝补好的粗劣衣物,开门踏上了青石小道,向着一处小院子快步走去。
院中那梅树在夜晚中开的正好。
陈亦正对着那块巨石,静气凝神,一拳悍然砸下,默默收回。
石上有了斑斑血迹,少年指骨处皮肉绽开,有些模糊。
陈亦微抬起拳,皱眉看着指骨皮肉处,面色略微扭曲,龇牙咧嘴。
十指连心,这样一拳下去,痛是真的痛,可如果就这样一拳的话,陈亦还是可以忍受,但难就难在一拳过后还要再接数十拳,甚至数百拳,以至于达到积少成多,凿穿巨石的目的。
一拳尚且皮开肉绽,百拳过后,如果拳拳使力,恐怕手骨都要尽碎。
陈亦紧捏着拳,缓缓呼了一口气,牙齿猛然一咬,又是一拳打出。
石上血迹更显,陈亦捂着收回的拳头,疼的面色扭曲,真皱眉头。
仅仅只打了两拳,少年便感觉自己的拳头快要废了,单是握着便有股钻心的疼。
陈亦紧紧咬着牙,面庞扭曲颤抖,歇过一会儿,还是那拳,依旧是那般力道悍然挥出。
今夜三更时,冬夜冷风吹的呼啸。
少年耷拉着指骨处血肉模糊的双手回了屋子,一路走来滴在雪地上的血迹被雪水消融。
少年进了屋子,用牙艰难咬开药膏瓶子的盖口,咧着嘴颤抖的用手拿起瓶子,将药膏均匀敷在指骨伤口处,每敷一下药膏,少年都会皱着眉头吸一口冷气。
敷完后,陈亦用嘴衔起盖子,盖上药膏瓶子,安静的躺在了床上。
陈亦双手不断传来钻心的疼痛,让人不好入眠,但好在这一疼,心里一颤,便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事情了,所以少年疼着疼着,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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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的屋檐上,吕莽双手抱胸安静坐着,看着院子中正在随着积雪消融的血迹。
他又瞅了瞅那块一人多高的石头。
巨石上也有血迹,但没有那么鲜艳,颜色仅和一旁开着的梅花差不多。
石上的斑斑血迹后,是一处极浅的白痕。
吕莽沉默了许久,突然饶了饶头,纳闷道:“老子就算叫你一个月内凿穿这石头,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啊,啧,你小子可真下得去手,当初你那几个师兄进武院时,可没一个人敢这么打。”
宁广、朱久等人进武院时,每天最多向这石头用力打上几拳,打的自己皮开肉绽,握拳生疼后,就差不多了事了。
而武院这个规矩,也不是叫你真去凿穿这石头,只是看看你到底有无这个胆子,这个毅力,能连着一个月向这巨石用力出拳。
一般来讲,是打不到一个月多,在打到二十多天时,吕莽便会开口说明情况,将出拳之人收为正式弟子了。
这项规矩,也不许弟子向后来人说,一直是武院隐秘。
更何况现在武道衰落,你就算想说出去,都不一定有人稀罕听。
知道的人,无非就是武院几人而已。
桃李武院创办数百年来,真正能毫无境界便凿穿巨石之人,只出现过一位。
甲子前的一州武道新起之秀,袁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