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章、【死马】
荷叶罗裙一色裁,
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
闻歌始觉有人来。
一首用字极为普通的清新小诗。
可越品,吕公子便越觉得此诗不简单。
首句的“荷叶罗裙一色裁”,点出画中采莲女衣裙颜色与荷叶相近,混杂在一处,像是用同一块布料剪裁而出。第三句,一个“乱”字,初品是贬义,却极为巧妙地将这种混杂写出了浓浓的画面感和动作感,其中宛转变化,境界一下子便大为不同。
末句更是将这种画面感再次提升到了一个新的等级。承接上一句的“看不见”,闻得歌声,才惊觉有少女入池采莲,歌声棹影,再加上隐于荷叶之间那若有若无的少女身影,这无比美好、景趣天然的意境,仿佛就在眼前。
众人一个个都惊呆了,本来对杨青山的画技极为诟病的吕公子更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本以为配色是这幅《采莲曲》最失败也是最致命的缺陷,可是,此诗一出,这看似失败的配色,反而成了这幅画最为出彩的地方。
试想,若是没有大片绿色混杂,又怎能有“乱入池中看不见”的景象,更加不会有“闻歌始觉有人来”的讶然。
“妙啊,太妙了!”刘群升越看越是欢喜,忍不住拍着手大叫,神情极为激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幅画是他画的。
“杨公子这诗一题上去,这画……瞬间不一样了。”高颢然也是越品越喜欢。
“吕兄时兄,田兄任兄,你们快看,意境,这就是意境啊!”见吕公子等人默然不语,刘群升又是一阵聒噪。
“确实,田某之前……居然看走眼了。”田星洲面有窘态。
城中大户班家的三小姐班傲晴一脸迷惑,忍不住说道:“田公子,我与柔柔都有些茫然了。”
“怎么了?”
“田公子刚才不是说不能如此配色吗?听你刚才所言,怎么好像……又可以了?”
“这……”田星洲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片刻之前,他还拿杨青山这幅画正正经经地给董、班两位小姐说教,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狠狠打脸了。
他身旁的吕公子也显得有些狭促,此前,他口口声声说杨公子是新手,可眼前这幅画,哪里是新手能够画得出来的?
便是他自己,学画多年,也没有任何一幅作品能画出如此意境……
真是见了鬼了。
吕公子想不明白,就是多题了一首诗,怎么这画一下子就变得如此与众不同了。
“昔日梁元帝曾作《碧玉诗》,有‘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一句,与杨公子此诗倒有异曲同工之妙。你们注意到没有,采莲女的脸色与莲花也是一样的,这种配色方法本来极不可取,可用在这里,却有一种浑然天成之感。”高颢然不愧出身书香世家,很快旁征博引道。
陈青痕也点点头说道:“杨公子虽然自谦说不擅作画,但其实细看之下,他的画功并不输于在场任何一人。你们看这一大片荷叶,我刚才数了一下,竟达二十余片之多,可每一片的形态却各不相同,一片都不曾重复,单是这一点,少说也得五年以上功力。”
众人一看,果然如她所言。荷叶形态简单,可越是简单之物,想要画出差异就越是难。
“是啊,刚才大家都只注意这幅画的配色,其实杨公子这幅画可取之处颇多,许多技法也颇为创新,独具匠心,说不出来的妙。”高雪菱也由衷赞同一句。
闻得此言,杨青山心中不禁再次对她生出钦佩之情,刚才作画时他无意中用了许多后世的画法,没想到高雪菱一眼就辨别出来。
高雪菱忽然牵起陈青痕的手,指着桌上杨青山那画笑言道:“青痕姐姐,我怎么觉得这画中的采莲女,画的便是你?”
陈青痕微微一怔,凝目细看,那画中之人果然与自己有几分相象,只是被团团荷叶包围掩映,所以并不引人注目。
“巧合罢了,陈姑娘清丽脱俗,又岂是杨某区区画笔所能描绘得出!”杨青山连忙打个哈哈说道,高雪菱的眼睛还真是毒。
“那可能是我想多了罢。不过话说回来,杨公子这首诗真是妙绝,少女入池,持棹轻歌,隔着画纸,我仿佛都能听见那婉转的歌声……这意境,比我的童子羡云美多了。”
听高雪菱给出如此高的评价,吕、时等人皆是一脸艳羡,站在后头的任谞和田星洲对看一眼,都觉得郁闷无比,他们今日可是使出浑身解数,在佳人面前拿出自己最好的作品,没想到,却被杨青山一首小诗给比下去了。
刘群升则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杨青山终于没给洪老先生丢脸,真是险啊。
可是,他还是高兴得早了。
因为,就在他长长出气之时,突然变故陡生!
不知怎的,杨青山整个人突然一个踉跄往前倾出,重心一时收不住,竟往方桌撞去。
“笔!”高颢然第一个反应过来,骇然大叫出声。
可这变故生得实在太快,他“笔”字刚出口,杨青山便已然撞上桌子,桌子被他撞得挪开几步,上面放着的几幅画作顿时一片凌乱。
杨青山好不容易站稳身子,高颢然却已经大步抢上,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幅画一一复位放好。
可刚放好,他的脸色就变了。
变得无比难看。
“杨公子没事吧?”
“刚才怎么回事?”
众人都在急切询问,杨青山回过头往自己身后一看,却没有人。
奇怪,刚才明明有人推了他一把!
“杨公子怎么这么不小心?没摔着吧?”任谞忽然上前问道。
“是啊,人没事就好。”田星洲也装作关切地说道。
“人虽然没事,只是,这两幅画……却是毁了!”那边忽然传来高颢然悲怆的声音。
众人一惊,连忙围过去细看,一看之下,无不扼腕叹息。
只见刘群升的《倚亭听雨》和高雪菱的《童子羡云图》之上,赫然已经多了两道黑色的笔划,极为突兀。
画作完成之后,最怕的便是这种不经意之间的破坏,简单一笔,往往就能毁灭一幅传世之作。
“这……这是怎么回事?”任谞一副痛心且不解的模样。
田星洲却已然蹲下身子,从地上桌脚旁捡了一把毛笔起来。
“这好像……是杨公子刚才题诗的那把狼毫笔。”田星洲说着目光朝杨青山望过来。
这两人惺惺作态,一唱一和,杨青山看在眼里,瞬间便想明白了。
刚才那一推,必是出自他们中的哪一位。
“杨公子,这是你的笔吗?”见杨青山没作声,任谞便又追问道。
“确实是我的笔。刚才我题完诗后,笔还未来得及收好,没想到有人……”
“没想到居然这么不小心,这下可好,高姑娘和刘公子这两幅画作只怕已经毁了!”田星洲抢先说道,言辞间大有问责之意。
他这么一说,众人望向杨青山的目光中顿时便多了几分责怪的意味。
刘群升早已经抱着自己的画暗自伤神,便是豁达如高雪菱,此刻脸上也是一片阴云密布,精心画成的画作倾刻间被毁,任谁也开心不起来。
“唉,可惜啊。”
“确实可惜了!”
“高姑娘这幅《童子羡云图》本是传世佳作,没想到甫一问世,就遭此厄运,真是想不到啊。”吕公子摇头叹息,叹完望一眼杨青山,虽然没再说什么,但脸上那副“都怪你”的表情,已经呼之欲出。
“算了,杨公子也是无心之失,大家也不必责怪他了。”高颢然见众人明显都在怪责杨青山,一时间有些看不下去。
“是啊,菱妹妹,刘公子,你们也莫要再伤心了,来日方长,可以再画嘛。”陈青痕也劝道。
“再画?哪有那么容易?作画也讲求一时心境,要想再完完全全复制一张画,便是画者本人,也根本做不到。”田星洲望一眼杨青山,冷冷说道。
“星洲说的是,此刻,就是让我再画一张一模一样的《山间雉鸟图》,只怕我也做不到。”任谞也附和道。
他们这么一挑一拨,刘群升的心情顿时变得更加沉重了,他那幅《倚亭听雨》虽然众人并不十分看好,可对他自己而言,却是近期最好的作品了。
一旁,黯然神伤许久的高雪菱忽然强挤出一丝笑容道:“算了,正好我对这幅《童子羡云图》也不是十分满意,他日有兴致了再画一幅吧。”
她像是怕杨青山自责,说完很快又向杨青山道:“杨公子,你无心之失而已,不必太过挂怀。”
话虽然这么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心爱的画作被毁,多多少少影响到了高雪菱的心情。
许久未曾说话,只是盯着那两幅画一直看的杨青山忽然抬起头望她一眼,平静说道:“高姑娘和刘公子这两幅画,虽然被杨某不小心划了一笔,不过,好像也不至于到毁坏的程度。”
话刚出口,便听田星洲冷哼一声:“杨公子说得轻巧,难不成,你还能将那墨迹从纸上平白抹去不成?”
“是啊,木已成舟,杨公子还说这样的风凉话,不仅于事无补,只怕还会令高姑娘和刘公子更加伤心。”任谞也不客气地斥责道。
“两位先别急,先听听杨公子的想法再责备也不迟。”见任谞和田星洲处处针对杨青山,高颢然有些看不过眼。
“高姑娘,刘兄,两位的画作既已如此,不如就让我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可以吗?”杨青山朝高雪菱和刘群升拱手道,他心中虽然已经有了主意,但是,必须征得两位原作者的同意。
“这,这……还能怎么医?”刘群升黯然反问一句,目光扫过桌上自己的画作,心中更加悲凉。
“想要恢复原样那自然是不成了,不过,我另想了两个法子,或许可行,如果两位同意,那我这便试试,希望能弥补一二。”
这还能有什么法子?
听他这么说,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起来,显然,杨青山的话没几个人相信。
“罢了,这画算是毁了,杨兄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刘群升摊摊手,一副已经无所谓的样子。
“太好了,”杨青山脸上一喜,转头望向高雪菱,“高姑娘呢?”
高雪菱却只是盯着桌上的画作,没有应声。
“高姑娘!”杨青山只好又叫了一声。
高雪菱这才反应过来,目光艰难地从刘群升那幅《倚亭听雨》上收回来。
片刻前她还因为画作被毁闷闷不乐,可此刻,那张绝美的脸上似乎重新恢复了生机。
“杨公子,我也没问题,你尽管去试吧。”高雪菱微笑着回答道,声音中竟有一丝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