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里我们仍是时常待在一起,她要给客人弹琴的时候我就在‘春天’里的树上坐着听,她在树下表演舞剑的时候我便摇下一树的桃花,她无事闲暇时我就从春天的那条小溪里捉鱼做给她吃。
彼时我作乞丐也能讨些钱了,加上我进出最好的青楼‘春’又不用给钱,大家都知道我是春夏秋冬的春的弟弟,便渐渐有了些不多的积蓄。我用这些钱买酒给楼里的大厨,向他们讨教厨艺,他们都认识我,笑呵呵地教,我便试着做给她吃。
那位姐姐最喜欢吃鱼了。
她说以前和弟弟在作乞丐时唯一能吃到的肉食便是鱼了,都是弟弟去沟渠小溪里抓的,就算没有调料,没有刀去掉内脏,整个烤熟了也是极好吃的。
我把那条小溪里的鱼抓完了的时候,对自己的手艺也算基本满意了。就用最后抓起的三条鱼做了个全鱼宴,一顿饭吃了两个时辰,还喝了些酒。
把我做的所有的菜都吃完了后她拉着我去我们的秘密屋顶吹风。
那晚喜城的灯火特别亮,映在喝了酒的她的脸上,红里透红,看起来别天上的月亮还可爱,我觉得实在是到了日子了,便问道:
‘姐姐,弟弟这顿鱼可取得了春大厨的几分真传?’
她认真地点头,‘是取得了。’
我又问:
‘那弟弟做鱼的手艺可取得了天仙姐姐的青睐。’
她笑:‘取得了,取得了。’
我撑起身子侧向她,把明月放在我身后,给我撑腰,问道:
‘那弟弟可娶得姐姐了?’
‘取......’她突然反应过来,一下子笑眯了眼睛,就像把我关进了装蜂蜜的罐子里,伸手捏了捏我的鼻子,‘小滑头,不学好。’
我直盯着她不言语,不动摇,不退后。
我对谁都不会自卑,这是我爹给我的优势。
她的眼睛里倒映了稀稀落落的星星,喉咙里藏匿了当晚的清风,一笑就击垮了我的防守。
‘姐姐自是娶的的。
弟弟要娶姐姐呢,有两个法子。
一是弟弟现在就出得起钱,买得走姐姐这个春天。二呢,’她顺手理了理我被风吹乱的鬓角,‘弟弟且再看五年,等弟弟及冠了,若是姐姐还未嫁,弟弟也还愿意娶姐姐,姐姐便提起衣裙,带着一场春天,赴你这趟泥!’
我那时候忍不住笑了。不住地笑。
笑得很开心,我第一次这么感激我家老头子,就连以前他帮我撑腰平事时都没有这么感激他过,因为江湖是他要求我走的,我待在山上没有这么多事。但是我那时候是真感激他让我来这个江湖,让我遇到这个姑娘,让我又能娶得了这个姑娘,被人说吃家底怎么了?二世祖怎么了?
我开心啊。
于是我对她说:
‘五年弟弟自是等得起的,但是要让姐姐再等弟弟五年便是罪过了。只是弟弟尚小,出门只打的赢小的,打不赢老的,抢......挣不来钱,只能让我老爹来为这片我钟情的春天付账了。’
她掩嘴轻笑:‘你爹不是东帝吗?’
我知道她不信,但还是点了点头,有些好玩地笑眯了眼,捏碎了滑进手里的一张玉符。
霎那间,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在夜空中,他凌空而立,并未刻意放出威压便压住了满城的灯火,月亮似乎都只是他肩上的饰品,所有的光亮都在向他朝拜。
我牵起呆住的她的手,起身看向恍若神灵的父亲,或者说,东帝。
我告诉他:‘爹,我要娶她。’
他似乎也知晓此事的因果,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开口道:
‘可。不过及冠后再成礼。’沉默了下又继续说道:‘若她愿意,可先一起回宗。不愿意继续在此地也可。’
说完便破空远去。
夜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盯着她看了好久她都没回过神,期间我爹的分神又出现扔给我一块玉佩说这个玉佩至少能换两座城,也勉强够赎身了。
言毕便消散。
我把那块能清人心神延年益寿的仙级玉佩放到她手里时她才转醒,第一反应却是向我行礼。
我调笑她说:‘怎么?姐姐这就等不及要和弟弟行那跪拜之礼了?’
她低着头,身体有些颤抖,沉默。
再说话时却是连对我的称呼都变了:
‘帝子殿下莫要再调侃奴婢了。’
我忙拆开她的手,抬起她的头,急道:
‘姐姐莫生气,可弟弟是真想娶姐姐。’
她却是带着敬畏地说:
‘殿下莫要再讲此等戏言,让人听了去,奴婢万死难辞其咎了。’
我反驳道:‘姐姐......’
她打断:‘帝子殿下叫奴婢春就好。’
我说姐姐不要生气,弟弟真是在行走江湖,吃不起饭是真的,做乞丐是真的,要娶姐姐也是真的,绝无半点戏言,若是有......
她摇摇头打断我,神色平静:殿下言重了,奴婢只是一介妓女,不敢生殿下的气。
也不敢有任何奢求,之前的事殿下不用放在心上。若是殿下真有心,奴婢日后与人吹嘘与殿下相识传到殿下耳朵里时,殿下不要怪罪便是。
说完便低头抬臂把那玉双手递还予我,我自是不接,她便也不抬头。
我慌乱不知如何行事,只能取过那真正价值连城的玉佩随手扔在屋顶上,它慢慢地滑到了波浪形的凹处。
那时候还小的我做了件很愚笨的时候,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现了我中三品的实力,我用外放的内力让她的头抬起,与我对视。
我说我陶攸宁,我陶金风,就要娶春的春,就是要娶苏玉露姐姐你,谁也拦不住我。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口回绝了:
‘帝子殿下还小,千万莫再说这等意气言语。仗着与殿下相识一段时间,奴婢斗胆劝殿下以后也莫要如此意气用事,与一低贱妓女说这等丢一帝一宗颜面之语,甚至真做那可笑之事,怕招来天下人耻笑。’
‘谁敢笑,他们凭什么笑!’我又说我不小了,而且这事我爹也答应了,没人敢碎言碎语。
她摇头说世人皆知东帝大人宠溺帝子,还望殿下也多为大人考虑考虑。
我正要开口,她便继续说道:
‘况且这江湖还很大,殿下还要继续多走走。江湖里有多少险恶狡猾之辈便有多少可爱有趣之人,希望殿下多去看看。至于女子,以殿下本身的性情和身后的背景,只要真心待人天底下没有女子会拒绝殿下你的。’
我急忙问:‘那姐姐呢?我自是真心待姐姐。’
她自嘲一笑:‘奴婢只是那披了金挂了银,玉做了地板,墙上涂满了胭脂的,上等茅厕。算不上女子勒。以殿下的条件也不需要门当户对,天底下谁能与东帝青神门当户对呢?所以殿下一定能找到真爱的。’
‘至于奴婢,以前只是把殿下当弟弟看,今已知罪,殿下若是要治罪奴婢甘愿受罚,再不敢有何奢求。’
我也急昏了头,厉声道:‘既然姐姐叫我殿下,那本帝子就命令姐姐今日随我回宗!’说完便知道自己过分了,忙补充道:
‘以后便是姐姐想这喜城了,我也给姐姐搬了去。天下事物莫不可归于姐姐。’
她盯着我,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凄声道:
‘帝子殿下?帝子殿下又怎么样,你能买下春的春天,你能买下我,可你能让孤城生出一片春天吗?’
我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我清楚我自己是最不到的。
虽然我觉得我爹付出一定代价是能做到的,但也不敢随意答应,毕竟那也不是我自己的本事。
她见我不说话,施了个万福便独自下楼去了。
那之后她便再不见我。我去春找她,却总被人挡在外面,硬闯又没那个本事,我当然可以用帝子的身份进去,但这没有意义,她似乎不喜欢我这个身份。
所以我又回孤城做了乞丐,每天都去施粥的那个铺子等着,粥和馒头都还有,却再没见过她。
我让店铺的小哥帮忙传话后,整日整夜地待在孤城,期待她能来见我一面,顺便想下一步的对策,我自然不可能就这么放弃了,只是想着让姐姐先缓缓。
我在孤城里不洗不梳,实在饿了就去讨口粥,每日每夜地听着那身子最健壮,最能讨钱也最能说话的乞丐在不远处抱怨和咒骂,我在心里把他叫做‘孤城的嘴巴’,早就想抽他了。
直到有天他连续两天讨不到钱,便去那铺子取了馒头和粥,回来后便开始特意在我身旁咒骂我那位姐姐,那附近的乞丐都知道我和那位的关系,他也是笑嘻嘻地看着我咒骂,我抬手一道气劲将他击飞,本来只想让他受些皮肉之苦,没想到他的头却撞到了一块石板的凸处。
现在想来可能那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他早知道我不是普通人。
我去查看他的时候他已差不多是弥留之际了,我想说什么他却开了口:
‘既然你给我留了这么多口气,我便用这些你赠予的时光与你说些话。
先谢谢你,我早就不想活了,却又舍不得死,现在解脱了。
然后最近有人在调查你和那位的事,所有受过她恩惠的乞丐都被调查了,他们包括我,都把她出卖了,但我觉得那些人是冲着你来的。本来想着你直接打死我,我也算还债了,没打死就告诉你吧,快去吧,她是个好.....’
我一边飞身掠去,一边捏碎了一张玉符,分神出现的那一刻就展现了磅礴的气势封住了整座双城,我瞬间把速度提到了极限,又接着提速度,甚至打破了本来还得积累一段时间的五品瓶颈,以至于我这些年内力破境缓慢,都是在弥补那次的欠缺。
但是我赶到春的时候还是只寻到了她的尸体。
我连忙释放气势招来城里排查的分神,我问我爹:
她,还能救吗。
分神摇头:她是自杀的,魂魄已经自主消散。
即便本尊在此,真仙降临,也无能为力。至于金仙.....
这人间不一定还有金仙。
听完这些话我心里的乞求瞬间变为暴戾,脆弱变成杀意,我心里只有报仇,只有杀。
也不用剑,就用这双拳手,我开始杀人。
城里所有被禁锢住的人都被我一拳爆头,有教过我厨艺的厨师,有上品中品江湖人,还有那些该死的乞丐,我杀到眼红,杀到举不动拳头,杀到意识模糊。
再醒来时已经在宗里,我爹丢下句‘我把她葬在了后山。你今年的游历.....结束了。’便走了出去。
那之后我没有问过他到底是谁派来的人。
其实我每次用了玉符后都有无数的江湖或朝廷人来送死。
他们天真地以为这玉符一定有使用限制,张数一定有个头。
我从来也不解释,来一群杀一群。
却没想到他们要从她身上下手。
其实他们也不敢杀了她,大概只是通过威逼利诱让她潜伏在我身边,埋下颗棋子。
这个傻女人为什么就不答应啊?!
我身边的暗子还少了吗?
还是她觉得她能伤害到我啊。
真是个自以为是的蠢笨女人。”
公子喃喃地结束了他的讲述,剑侍的神色有些黯然,依依姑娘已经红了眼眶。
她看向这个平时只会嬉皮笑脸的公子,才知道原来他也背负了那么多,她真有些可怜他,于是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他给了她一个微笑,继续讲道:
“所以我这趟来双城,是来还债的。
我要还给那个叫做春的傻女人一片春天,免得她觉得本帝子是个只有背景没有本事的小孩子。
明天就要苦了你俩了啊,我们要住进那孤城。
并且还需要你们帮我做点事。”
两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五年后的帝子殿下躺在五年前的那个屋顶上,双手撑头,看着五年前和她一起看的那个月亮,发出了五年前曾感慨过的那句话: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身边美若天仙的姑娘也躺下,喃喃道:
“风也温柔。”
用掉了那个玉佩的公子愣住了,因为那时候的她也是这么回答的,只是那时候的他没懂。
现在他突然懂了,所以眼泪不住地滚了出来。
抱住她尸体的时候都没有哭的小乞丐在今天哭了。
我见青山多妩媚,原来青山见我,也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