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唉,后来我生了一场病,府里的事情照管不过来,燕儿就自告奋勇地接了过去。我见她处事虽严苛了些,却也勉强算得上公允,便由得她去了。勋儿那时候已经颇得先帝爷器重,这座国公府,渐渐成了他夫妻二人的天下……”老太太已经十分疲倦,却还是强打着精神,细细地回忆着当时的那段日子。
柳清竹想劝她休息一下,被素心止住了。她知道今日老太太必然是想了却一段心事,却想不通为什么会选中她。
耳边又听见老太太的声音愤怒地道:“后来她生了源儿,渐渐地在府里作威作福起来。我想着自己年纪大了,不愿意多说话,也便由着她去了。要不是……要不是后来和亲王府上抓了个刺客,无意间审问出来,我还真不知道那个自幼在我身边长大的贱丫头竟有那样的本事!”
“老太太!”柳清竹见老太太神情激动,吃了一惊,素心轻轻地帮老太太拍背顺着气,却示意柳清竹稍安勿躁。
老太太伏在枕上咳了一阵,又继续冷声道:“当年豫州府尹小姐的事情……你相信吗?竟然是那个贱婢买通刺客,趁夜溜进驿馆把小姐掳了出来,丢在那伙毛贼出没的林子里!怪道当初女方送亲的那伙人大半不知去向,他们不是被毛贼杀了,是丢了小姐不敢还乡,盗走了嫁妆逃散了!”
“您是说,这都是太太……”饶是柳清竹已经做好了听到秘辛的准备,此刻也还是禁不住大吃一惊。
官家内眷,竟会暗中与江湖上的刺客往来;以一个侧室的身份,竟然会对未进门的主母做出那样可怕的事情……大太太这个人,狠辣果决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这些年,她是不是一直都小看了那个看似雍容高贵的女人?
老太太似乎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沉默片刻又道:“初时我也不敢相信,可是……唉,咱们萧家数百年的簪缨世族,从未有过草菅人命之事,谁知她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柳清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半晌才道:“那位府尹大人知道这件事吗?”
老太太叹道:“若是被他知道了,咱们萧家还能平静至今吗?”
柳清竹想了一想,也只得如此,心中不禁暗暗为那位府尹不平。
好端端的一个女儿,平白遭遇这样的劫难,最后却连知道真相的机会都没有……大太太的为人,竟狠毒如斯!
正感慨时,老太太却又冷笑道:“别说是女方家里,便是我听见了,也险些气得我炸了肺!依着我的意思,就该把那个贱婢送官法办,你那个鬼迷了心窍的公公却死活不肯,反陪着那贱婢在祠堂里跪了五天五夜,一条命都被折腾了大半去!我这个做母亲的……到底还是狠不下心,何况那时源儿只有四岁,潜儿也才十一二岁而已,两个孩子成天跟在我后面要母亲……”
“老太太并没有错。”柳清竹虽然心中不以为然,还是只得陪笑安慰道。
老太太冷声道:“你不用劝我,有错没错,我心里清楚!”
柳清竹碰了个钉子,只得尴尬地笑了笑,不敢再多说话。
只听老太太又续道:“为了那件事,我虽然饶了她,却已经不敢再让她管府里的事,本来打算交给你二婶娘,谁知刚提起话头没几天,你婶娘就生了一场重病,险些丧命。等她病好了,却在我门前跪了一整天,说什么也不肯接管府里的事,只说是性命要紧,我心中不忍,最后也只得依了她。”
“难道二太太的病,竟然是大太太做了手脚?”柳清竹下意识地问。
素心忍不住叹道:“难怪老太太说奶奶冰雪聪明,当时就连老太太都被瞒了过去,只当二太太是自忖精力不济才不肯接管家事,哪会想到还有这一层意思呢?”
柳清竹忙道:“倒不是我比较聪明,只是老太太的眼里毕竟干净,想不到那些地方去。我这两年……看的肮脏事太多了。”
老太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点头叹道:“你说的也有理。这两年,府里是越来越不干净了。”
柳清竹不知道她这话里有没有责怪之意,只得垂首不语。
老太太忽然冷笑一声,又道:“你以为你看到的事情就够让人心惊的了,是不是?当时我也以为,人性之恶,到此也就算是尽了,谁知又过了半年,潜儿竟然来跟我说……”
“说什么?”柳清竹发觉老太太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禁大为惊诧。
“事情已经过去了,老太太就别太伤心了,保重身子要紧。”素心一边帮老太太拍背,一边柔声劝道。
老太太挥挥手让她退后,凄厉地道:“我的潜儿他……他无意间听见那贱婢跟胡婆子说话,才知道当年……当年你婆母并不是死于产后失调,是那个贱婢,那个贱婢买通了胡婆子,趁她昏睡的时候,给她灌了冷水下去,才会……”
柳清竹没有听清下面的话,当然也许是老太太确实没有再说下去。
她只听到耳中一片嗡嗡乱响,双手下意识地抓着什么东西,死死地攥紧了,再也不敢放松半点。心中涌起无尽的恐慌和绝望,仿佛下一刻这房间里的地面会忽然裂开,而她手中攥着的东西,就是她活命的唯一希望。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柳清竹从巨大的震惊中挣扎出来,看到老太太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她的喉咙干涩,再也说不下去。
老太太却接着替她说道:“是啊,从那时候,或者更早,她就已经惦记着勋儿……或者说惦记着国公府的家业了!那个贱婢,秦氏一向待她亲厚,也亏她下得去手!”
柳清竹缓缓放松双手,才发觉自己刚刚抓住的,不过只一片衣角而已。就在这片刻时间里,那一片衣角竟已被冷汗完全浸透了。
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大太太为了她的野心,会做出那么多可怕的事情……这府中,会不会还有别的人,也有那样可怕的心思和那样很绝的手段?
柳清竹不敢再想下去。
素心下去端过一盏参茶来,服侍老太太喝了,又休息了一阵子,待二人都平静下来,老太太的精神也好了些,又接着道:“那个贱婢的手段,真真让我心惊。她杀了秦氏,主动请缨去照顾潜儿,再伺机接近你公公,靠着腹中孩子做了侧夫人,然后再除掉新来的主母……桩桩件件,心思缜密、行事狠辣,完全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个温婉可人的小丫鬟燕儿,若非她亲口承认,我怎么敢相信……”
柳清竹完全懂得老太太有多么难以置信,因为她……也曾经被信任的人这样彻底地欺骗过。想到某种可能,柳清竹几乎已经坐立难安。
过了片刻,老太太又叹道:“她想得到的,什么都得到了,我却偏偏对她无可奈何。你公公始终不肯用家法处置她,我反倒要日日防着她对我下手……潜儿还小,我只能早早地把他打发出府去,叫他跟人学武,嘴上说是强身健体,其实还不是怕他年幼沉不住气,露出口风来招来杀身之祸!”
柳清竹遥想那样的情形,再想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如履薄冰,顿觉感同身受。
这些事,萧潜当然没有对她说过,她也从不知道,永远温雅地微笑着的他,心里竟然还藏着一段这样的过去。
十一二岁的他,忽然发觉自己的“母亲”竟然是那样一个穷凶极恶的人,甚至是杀害自己亲生母亲的凶手,那时的他,是如何承受过来的?
“清儿,你觉得怕吗?”老太太忽然转过脸来看着柳清竹的眼睛,郑重地问道。
“怕。”柳清竹下意识地答道。
老太太似乎有些意外,接着却又笑了起来:“果真是半句谎话也不肯说,哪怕哄哄我都不成!”
柳清竹回想自己的反应,有些羞惭地讪笑起来。
但是老太太若肯再问她一遍,她一定还会给出同样的回答。
老太太却没有再问,沉吟许久慢慢地说道:“你越怕她,她越强……你要在这府里活下去,就只能打败她,不管有多怕,都要撑下去。”
柳清竹想到年幼的女儿,咬牙点了点头。
为了婉儿,她不能出府。既然要在府中生活下去,她当然没有别的选择。
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就是我看重你的地方。你的性子有些懒散,却并不愚蠢;你胆小怕事,却又不会事事退缩……这几年我一直在想,如果你母亲的性情跟你相似,如果她有机会到我的身边来,后来的事情,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我母亲?”柳清竹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老太太,您是不是记错了?我并不是柳家夫人的亲生女儿,我是养生堂的孤女,没有人知道我母亲是谁的!”
“没有人告诉你,并不是没有人知道。”老太太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