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竹到底还是没有见到鹊儿。
那天见过萧家人之后,萧潜便送她回了赵家。
对于如今的柳清竹而言,没有什么是比平安更珍贵的。女儿日日偎依在身旁撒欢,小丫鬟们肆无忌惮地说笑打闹着,还有鬼灵精怪的表妹、喜欢闹别扭的表弟时常来作伴,日子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就可以算得上是完美无缺了。
但这恐怕只是她一个人的想法。
这一日柳清竹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园子里逗女儿玩,初荷忽然欢天喜地地跑了进来:“奶奶,您猜猜谁来了?”
柳清竹眉梢微挑:“你这么高兴,八成是你娘家的亲爹来了!”
初荷假装委屈地揉了揉眼睛:“奶奶,您怎么能这样占我便宜?”
“我怎么占你便宜了?”柳清竹不解。
初荷大笑道:“如果这会儿来的人是我亲爹,您自己不就是我亲娘了?这不是占我便宜是什么?”
柳清竹皱紧了眉头,不耐烦地问:“到底是谁?”
“我的奶奶!除了大少爷,还能是谁?”初荷跺着脚急道。
“他来做什么?”柳清竹慢慢地站起身来,却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萧潜如今的打算,她并不十分清楚,却也不想多问。
她记得自己还欠着某人一个承诺,可是那个人至今没有出现,而她也似乎没有道理自己上门去问。
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好像就只有缩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装聋作哑,逍遥自在。
初荷看见她这副样子,却忍不住着了急:“前面已经热闹成什么样子了,您以为在这儿躲着就能躲过去吗?您若是不去,叫大少爷怎么下台?”
“下台?他在搭台唱戏吗?又不是我把他弄上台去的,他下不下台跟我有什么关系?”柳清竹一边笑,一边无奈地被初荷拖着走了出去。
还没走到地方,就听到前面花厅里传来一阵阵喧哗。
“前面在闹什么?”柳清竹疑惑地站定了脚步。
初荷笑着过来拉她:“您亲自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嘛!”
有鬼。
这是柳清竹心里的第一个念头。
主仆二人走到花厅门口的时候,一屋子丫鬟小厮齐齐向柳清竹躬身行礼:“恭喜表小姐!”
最近看戏看多了的柳清竹顺口接了一句:“喜从何来?”
一边疑惑一边走进门去,不用丫头们回答,她也知道喜从何来了。
谁来告诉她,这一屋子的红漆箱笼是做什么用的?还有那么多红绸、红花!是谁家要办喜事吗?
见柳清竹进门,萧潜笑吟吟地站起身来:“清儿,你来了。”
柳清竹有些发懵,站在门口迟迟不敢再往里面走。
京兆尹缓缓站起身来,笑道:“你们的事,还是你们自己说的好。经过了这么多的波折,你们也都算是劫后余生了,想必该想清楚的,也都想清楚了吧?”
没等柳清竹回过味来,京兆尹已经带着一屋子的丫鬟小厮径自走了出去。
柳清竹只好看向萧潜:“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不明白?”萧潜笑吟吟地看着她。
“我当然是(假装不明白)……”柳清竹忽然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
“清儿,当初娶你进门的时候,实在太过草率了,这一次,我一定把先前亏欠你的一切,全都一点一点地补回来!”萧潜握住柳清竹的手,认真地道。
以前的事,柳清竹并不认为有什么亏欠,但萧潜的意思,是要重新娶她进门吗?
柳清竹觉得这个主意实在不妥:“萧家如今算是劫后余生,难道不该收敛锋芒谨小慎微?”
“别处可以谨小慎微,但这一件事,我偏要轰动全城!清儿,你在萧家受的委屈已经太多了,我若是再让你不声不响地回到萧家来, 便是你肯答应,我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萧潜郑重地道。
柳清竹已经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欣慰自然是有的,如今她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但是……
总觉得某些地方有点不妥。
她想了又想,始终理不出头绪来,只得装着漫不经心地笑道:“我似乎并没有答应过要回萧家去吧?”
“你不肯回家?是因为不肯原谅我吗?清儿,从前确实是我不对,可是今后……”萧潜立刻紧张起来。
柳清竹心中有些不忍,勉强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萧潜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你不要吓我。清儿,此前是我糊涂,经过了那么多事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早已经习惯了你的存在……现在大家都没事,是上天的恩赐,让我有机会弥补之前的过错……”
柳清竹呼出一口气,叹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好,那我们说说将来的事。我叫人查过,下个月十六是这半年最好的日子了……”萧潜慌忙笑道。
“你先回去吧,有些事……我需要好好想想。”柳清竹心中有些烦躁,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
萧潜讪讪地住了口,沉默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沈君玉吗?”
“不,不是。”柳清竹下意识地否认。
萧潜惴惴不安地看着她,许久才叹道:“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柳清竹无可无不可,萧潜便带她一起走了出去。
街上人来人往,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萧家的劫后余生,对旁人而言不过是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欷歔一阵、感叹几句,然后照旧过着自己的日子,谁也不会为旁人的事费太多的心思。
柳清竹一直心不在焉,路上不时有行人回过头来看她,她只是视而不见。
萧潜迟疑了许久才道:“前两天,我见过沈君玉了。”
柳清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示意她在听。
萧潜有些犹豫,迟疑了许久才继续说道:“其实……从狱中出来之后,我便听到了一些传言,沈君玉也没有否认,可我知道事情不是大家以为的那样。之前的种种错误,都是因为我胡乱猜疑而起,我再不会犯同样的错。相识这么多年,沈君的为人我信得过,你的为人,我更没有理由不信。”
“你难道不知人是会变的吗?”柳清竹淡淡地问。
萧潜自信满满地笑了起来:“别人会变,你不会。”
不会吗?
连柳清竹自己都不敢保证不会变,萧潜又怎么会这么确定?
萧潜又继续道:“官卖的前一天,我去求魏尚书关照,他却说沈君玉提出了同样的要求,我只好去找他。”
“然后呢?”柳清竹等了许久,没有听到下文,只好开口追问。
萧潜笑了一下,神秘地道:“然后的事,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知道一切都恢复了它本来的样子,就可以了。”
“你们背着我,达成了某种交易?”柳清竹猜到了大概,虽然没有太多的遗憾,心中却还是有些恼怒。
萧潜转过身来看着她,郑重地道:“这不是交易。如果你觉得这个结果不是你想要的,你可以选择去找他,主动权完全在你。”
他说着话便侧身让出路来,柳清竹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自己并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结果。如今的局面比她想象的好了太多,却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萧潜见状再次握住了她的手,微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去的。”
“为什么?”柳清竹有些恼怒,仿佛被人窥破了心事一样。
萧潜拉着她走到河边坐下,微笑道:“你还没有明白你自己的心意吗?”
柳清竹默然无语。
“心意”这种东西,如果可以轻易看懂,世间恐怕就没有那么多的烦恼了。
萧潜看见她苦恼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子投进河中,笑道:“你自己不明白,可是我已经明白了,沈君玉只怕比我明白得更早。”
柳清竹苦恼地俯下身子,抱住双膝埋下头去。
萧潜拥住她的肩膀,笑道:“如果这一次出事的不是萧家而是沈家,你会怎么做?你会不会为了救他,做到像这次一样义无反顾?”
柳清竹不愿意再听下去,却忍不住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
她会愿意吗?
她会为了沈君玉而抛开尊严丢掉廉耻,不顾一切地去求人相救吗?哪怕对方提出的条件是用她自己来交换?她会为了沈君玉认下所有的罪名吗?哪怕结局是被处决或者官卖为奴为娼?
去刑部之前,她就知道认下罪名的结局有多可怕,如果魏尚书不是恰好对萧家有些同情,她只怕连活到被官卖的那一天都不可能,狱中的种种残酷之处,她也并非没有耳闻。
可她没有犹豫,更没有跟任何人商议,完全是以飞蛾扑火的姿态,冲进刑部大堂去“招认”了一个足以毁掉她自己的罪名。
她甚至连女儿的未来,都没有过多的考虑。
扪心自问,为了另外一个人,她也能做到同样的事情吗?
柳清竹的心里没有答案,或者说,已经有了答案,只是她不愿意相信。
萧潜强迫她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她问:“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柳清竹还在嘴硬。
萧潜不许她逃避,捧着她的脸认真地道:“沈君玉也是一个性情高傲的人,从你冲进刑部去抢着认罪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所以……”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沈君玉不会要我的,除了重新嫁给你,我没有第二种选择了?”柳清竹闷声闷气地问。
萧潜闻言满意地笑了起来:“我的本意并不是这样,不过你这个思路,甚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