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和禁不住迷蒙了双眼。
“对我来说,不用挨打、能吃饱饭、还可以坐在教室里上课,这是我过的最好的日子。”丁冬的话绝不是矫情。
“为了能有这样的日子,我付出了全部努力,我觉得真值。”丁冬又问她:“困了没有?”
平和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
村里人知道她的一切,用不着她诉说;身边的同学,她唯恐他们知道一星半点,只能一直努力掩饰。但面对平和,这个明明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同学,伴着寝室里其他同学的鼾声,伴着空调的运转声,丁冬却有了倾诉的勇气。后来她想,也许她是从平和的眼睛里看到了同类的神情,从她敏感的性格里察觉到了同类的信息,她才在那样一个夜晚,有了倾诉的勇气。
“我和你们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我家在西苕的深山里,小时候出山一趟很不容易。我的亲生父母是残疾人,一个是十七八岁就打架斗殴,被人打折了腿,一个是跟亲姐姐打架,被筷子戳瞎了一只眼。如果是一般的残疾人,说婚事也不是太难,但他们两个,媒婆都不敢介绍,附近村镇没人家敢嫁敢娶。后来不知道哪个媒婆把他们凑一块儿了,两人结婚后,觉得乡里呆不下去,因为周边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于是他们跑到广东打工去了,没两年生下了我姐姐,因为是春天生的,就叫了丁春。又过了三年,他们生了我二姐,夏天生的,就叫丁夏。但他们想要个儿子,孩子多又养不起,怎么办?很简单,他们把我二姐送人了。结果生下来的我还是个丫头,因为冬天生的,就随便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他们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有人就说他们没儿子命,他们就常常拿我撒气,我记的第一件事就是被他们打,几乎没一天不打的。他们的堂哥堂嫂——我的养父母一直没有孩子,挺想抱养一个的,听同乡说他们不要我,养父母想抱养我,又怕他们性格暴戾,孩子不会好,所以没敢要。他们不知怎么听说了,专门带着我回了趟老家,我那时候才五六岁吧,似懂非懂的,看养父母家有吃有喝的,就抱着我养母的腿怎么也不舍得松手,他们早就决定要把我送走,所以装得挺客气。我养父母看我可怜,最终收下了我。”
讲到这里,丁冬似乎松了口气,如果不是养父母心软收留了她,今天的她还不知道在干什么呢?
“明明是他们不要我把我送走,结果两人硬要我养父母拿两千块钱给他们。都到这份上了,我养父母没办法,想着一次性给点钱,以后再无瓜葛也好。我就这样被他们以两千块的价格卖掉了。养父母家也不富裕,为了生孩子,他们一有点钱就进城上医院治病,结果钱全打了水漂。但他们对我挺好,供我吃喝、供我上学,我这一生的好日子,就是在他们家过的。”丁冬的手突然握紧了她的,平和任由她用力握着,即便疼也没抽出来。
“我那对亲生父母回广东后两年,终于生了个儿子,这可把他们高兴坏了,觉得广东真是他们的福地,所以认真地给这小子起名叫丁广东。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作恶太多还是怎么的,丁广东两三岁的时候,有一回,执法局的人驱赶他们,我亲妈背着他逃跑,可是她一只眼是瞎的,另一只视力也不好,她背着丁广东从很长的台阶滚了下去,把丁广东脊梁跌断了,她当时又不知道这么严重,抱起孩子继续逃,大概是跑动太久还是怎么的,再送医院的时候,医生开出了二十万的天价。他们哪里来这么多钱,为了治丁广东的病,只好四处敲诈勒索,把我养父母家的一万块钱全给搜去了,还把我姐丁春送给了一个地头蛇,那时候她才十五岁,十五岁啊,一般女孩这个年纪还在上初中,我姐姐却要天天陪一个年龄长她一倍多的男人。平和你说,这是亲爹亲妈吗?这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亲爹亲妈吗?”丁冬眼里没有眼泪只有愤怒,但她也只能愤怒,因为除了愤怒,她什么也做不了,这才是她最悲哀的。
平康和朱安安对平和像眼珠子一样呵护着,她身边的同学,不论家境如何,也都是在父母疼爱中成长,从来没听说过丁冬这样的父母,这已经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丁冬,幸好你被他们送人了。”
“是啊,被他们送了人反而是件好事,不然,我只能走我大姐的老路。就是不知道我那二姐过得怎么样,我想,再差也总比留在他们身边强吧。”
丁冬的这个设想让平和吓了一大跳,她看着丁冬,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华,虽然长得算不上漂亮,但自有一番清新秀美,瘦而不弱,柔而不娇。平和无法想像把这样的丁冬跟一个又老又丑又凶的男人放在一起。“丁冬,不要乱想,你不会的,不会的。”
“平和,要是他们真把我送人,我也不会认命的,我力气大,大不了跟他们打起来,打不赢就跑,跑不掉我就跳楼跳河,宁可死了也不愿意。”
“他们不会冲到学校里来把你带走吧?”
“不知道。”
“他们冲不进来的,我们学校管得多严,不会的,哪怕进来,我们也不怕,我们班那么多男生,白马他们肯定会帮你的,你不用怕。”
“我不怕,我身上带着刀呢。”丁冬从书包里抽出刀来,“别说出去。”
平和点点头,学校要知道了肯定没收,说不定还要给丁冬记过。
“丁广东快十岁了,我大姐说他是再也好不了了,你说是不是报应?他们还想再生儿子,但年纪这么大了,肯定是生不出来了。如果就这样消停了倒还好,可他们不放过我还有我的养父母,时不时来电话威胁要钱,不给就回来讨。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当初决定把我卖给我的养父母吗?因为他们把我二姐不知道卖到哪里去后,只拿了一笔钱,把我卖给熟人,他们可以继续讹钱。所以我在家里日子不好过,养父母这几年都是因为我才过着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上个学期,我考上实验班,我读的初中从来没有过,镇上和学校奖了两千块我才能到这里来。还好,下个学期的钱,我已经挣到了。”丁冬难得开心地笑了。
“你都做些什么工作?”平和除了学校就是家里,完全不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年纪如何能挣到钱。
“我小时候经常上山砍柴,力气还是有的。活呢还是挺多的,县里市里活多,但我打临工,人家不可能提供住的地方给我,所以我只能在自己小镇上找点活干,给造房子的人家运建筑材料、拌水泥、化石灰,给村里人运毛竹,晚上还到罐头笋工厂做包装。”
“你要干这么多?”
“都是零碎的活,干上十天半个月就没活了,我就边干活边找下一份,只要肯出力,钱还是能赚到的。遇上的好人也不少,给我送点心的,给我介绍工作的,还有个阿姨给我补过衣服呢。几个工头对我也不错,知道我急用钱,自己垫钱也要先把工钱结算给我,而且只有多给我的,从没少给过我。”
“因为你人好啊,所以遇到的好人也多,你以后还会遇到更多对你好的人的,真的。”
这一夜,注定难眠。
天下父母,并不全爱儿女,或者说会偏爱儿女。她和丁冬走向了两极,她没了待她如珠如宝的父母。丁冬呢却有两对父母,新生父母重男轻女、唯利是图、刻薄寡恩,养父母因为她一贫如洗,,还要经受她亲生父母的物质掠夺和精神摧残,她完全是在夹缝中求生存。
平和回忆成长以来与父母在一起的点滴,虽然他们工作很忙,但给予她的爱是全部,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失去父母失去他们全部的爱,这十多年,他们一家全心全意爱在一起,虽然时光短暂,但这份爱是完整的,残缺的只是后半程。相比丁冬,她不知道要幸运多少,她没有被亲生父母毒打的恐怖,没有被亲生父母放弃的恐惧,没有被贫穷吞噬的童年,没有从小尝尽人世的冷暖,没有被苦力折磨的光阴。她不能自怨自艾、自我消沉,因为这个世界上,比她可怜的人还多了去了,他们不光存在电视镜头里,还在她的身边,丁冬、乔北鲲跟她一样,都各有各的心酸,各有各的痛楚,又各有各的活法。
逝去的父母一定不希望看到,失去了他们保护的自己从此意志消沉、精神不振、不思进取,她只有活得更好才能让他们放心,还有让奶奶放心,她要像乔北鲲、丁冬一样坚强地活着,而且还要活得更好。
所以对于裴允、白马让她去练空手道的提议,她开始认真考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