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那个被叫作丽丽的人似乎已经从我的生活中消逝了痕迹。除非我回忆往昔岁月,或者某次半夜醒来半梦半醒之间,否则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在我的脑海中出现。那曾是怎样的梦魇啊,当我对她朝思暮想的那段日子。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她。只是青春期特有的那种歇斯底里罢了,我对自己说。我压根儿就不了解她是什么人。我就没跟她说过几句话。我跟她之间只是有种淡淡的情愫罢了,也许连这个也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幻想。
丽丽,这是一个多么普通的名字。我认识好几个叫丽丽的女孩儿,而我在想的到底是哪一个呢?十几年前,我还是一个学生,对于这个世界充满了无知和想象。未来会很美好,我在潜意识里一定是这么认为的。也许是我把对未来美好的想象追加到了一个人身上。这十几年来,我总是这么做,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一点的了。她漂亮吗?大概是的,否则她也不会引起我的注意。她聪明吗?我有点想不太起来。我只能努力去回忆她的样子,但是那印象仍是模模糊糊。我连一张她的照片都没有。关于她的一切我都不得而知。我唯一拥有的就是一段记忆。那些破碎的影像,无聊的时候我拿它们来打发时光,仅此而已。
最终我还是去了那座城市。我之所以去只是因为有人叫我去。以前我总是想象着改变,这一次我是真的做了。离开故乡的时候,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未来终于向我敞开了一扇门,而我在进去之前可以把过去的一切甩开。那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沉重的包袱。所有令我不快的记忆,如今都因为一个陌生的城市而不再重要。幻想的世界更加让我着迷。那里没有痛苦,只有理想。不管是不是不切实际,总之,在事情刚刚开始的时候,没人会在乎它能不能实现。
随着载着我的汽车向新的目标前进,我感觉世界在一瞬间变得美好了。
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家旅馆。那时候的活动范围都在西南的郊区。偶尔我会到市区看一个朋友。那个朋友似乎是我在北边的某个城市认识的。那次也是因为无聊,想找个人谈天打发时间。恰好就有那么一个人在角落里坐在。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属于当时所处的城市,样子显得有点疲惫。和他谈了一会儿之后,我得知他来自挺远的地方。有一段时间,我曾觉得和他志同道合。那就是,我们都算是理想主义者。至少最初见到他的时候,他表现出了这种倾向。艺术,是很好的东西。我们都这么觉得。我有一种为之付出一生的热情,有时候也会有种接近目标的错觉。总之,我和他算是认识了,或者说,我们给彼此留下了印象。当我接到那通导致我离开家乡的电话后,也是在某个偶然的瞬间想到,那个人,不就恰好在那个城市嘛。
刚到的没几天,我就跟他见了面。地点我已经忘记了,唯一记得的就是关于我们谈话的点滴。甚至那些我也不敢确定。不过根据逻辑,我能大体上确定谈话的内容。那不外乎是些近况之类的东西。我记得他当时正在准备一场考试。而我呢,一切还是人生地不熟,大概正在为失眠的问题苦恼。那个时候我认识了很多人,基本上都是新公司的同事。不过关于人生的理想,我仍然愿意和他聊。那时候我们的梦想都是有朝一日能拍一部独立电影。在这方面,我很难跟其他人产生共鸣。
异域的街道总是可以吸引我。特别是淅淅沥沥的雨下到一半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出去漫步。当然,我并不能判断一场雨的一半究竟在什么时刻。即使事后我也无从得知。只是因为我总是在雨湿透地面出去,然后在雨停前回去,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吧。即使雨下得很大,也不会影响我的心情。那段时间恰好桂花开了,满大街都是香气。有时候我边走边盘算将来的日子,但大多数时候我是在回忆。或者说,我介于追忆与想象之间。我想,我之前的失落感八成都是与她有关。或许,我应该趁着这次机会,振作起来,让另一个人来填补我内心的空虚。我想,茫茫人海,总有那么一个人,可以与她不相上下地占有我的一切情感,可以完全将她替代。那个时候,我就不必再有这种被俘虏的感觉了,我就可以再次见到那久违的快乐了。
快乐,我几乎所有快乐的记忆都和童年有关。那时我还没有现在这么多想法,想要的也都是比较容易得到的东西。直到十五六岁,我的主要兴趣还是塑料玩具。我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塑料玩具的,因为那毕竟也经历过一个过程。最初,我喜欢到田野里玩。我有个发小。基本上在可以独立行走之后,我们就开始伙同另一些小孩儿去践踏麦地了。那个时节麦子长到差不多可以埋下我半个身子。如果躺下的话,我想就没人能看到我了。我开始在上面打滚,那些伙伴们也跟着我这么做。至于之后麦苗能不能再站起来,我们一点都不关心。直到现在我也时常回忆那个场景,不知道忧愁的日子,让以后的我显得有些狼狈。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是坚信,如果余生没有那个我朝思暮想的人,生命就不值得过。就是那个或许名字叫丽丽的人,在我心中代替了塑料玩具的位置。可是相比于那些塑料玩具,她完全是反客为主了。
我并不打算在这家青年旅馆住太长时间。之所以来到这里主要是因为它比较便宜,而且离我要办事的地方较近。我来干什么呢?几个月前我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并且打算在家乡混迹一生了。一度,我丧失了所有的斗志。我的理想也似乎破灭已久。别折腾了,我总是感觉父母心中始终憋着这句想对我说的话。就像你的发小一样,讨个老婆,生儿育女,过普普通通的生活。我未尝没考虑过这条道路。尽管我总是自诩为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但是也难免会妥协。快乐,已经不在那片麦地里了,也不在幻想的未来之中。我总是这样告诫自己。在重新振作起来之前,我会寻找失落的原因。是我的理想订得太高了吗?还是我根本就是一个志大才疏的混蛋。我想起那个被叫作丽丽的人,那时似乎总是在跟我重复一句话:“别自恋了。”或许原话应该是:“你怎么这么自恋!”在十几年前她说这话的当下,我完全不为所动。毕竟那时候,她经常有求于我。求我干什么呢?指导她的人生?把她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解救出来?还是别的我记不清的原因?或者,我只是假装记不清罢了。
为什么我唯独记住了这句呢?或者还有别的?总之她没向我说过什么好话。为什么她这样对我呢?难道是因为我当时总是在她面前展现优越感吗?她只是想在我们两人的关系中找到一种平衡,以免在再次有求于我的时候不至于低三下四?而你呢?或许正是在和她的这种微妙的对抗中看到期盼已久的自己?因为你对当时的自己并不满意吧。日复一日的生活,青春被关在牢固的笼子里,想要突破却无能为力。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你也不会被安排在和她临近的位子。起初两人都有些拘束,后来就慢慢好了。有一次,你还看到了她的父亲,那是一个长相英俊,风度翩翩的男人。她曾一度引以为傲。人与人之间相处久了就自然会生出感情。你们彼此心照不宣,这反而让千篇一律的事情多了几分美好。但是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你总是觉得过于平淡。为什么要喜欢她呢?毕竟她也不是十全十美。你能在一瞬间找出她的很多缺点。于是,你自恋的毛病又犯了,并且一发不可收拾。现在想想,为什么当时要逃避呢?也许是因为,你对于容易得到的东西向来不够珍惜。你以为,即使放弃了,以后还有大把的机会。她只是你人生中的一个过客,而不是最终的伴侣。你要找一个最完美的人相伴一生,否则你就不能算是一个尚不自觉的理想主义者。而那个完美的人,就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等你。她始终会到来,至少你是这么坚信的。
我都忘了自己是不是把这家青年旅馆介绍给了那个朋友。对于我们的理想来说,这个地方有益无害。我的意思是,这个地方就属于我们这类人。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和我被称为一类人。也许在他心中,自己独特到难以被归类。那个地方,具体是什么样子呢?两层狭窄的台阶,表面似乎有些裂痕。初次去的时候着实折腾了我一番。扶手应该是有的,否则人很容易就会掉下去。我完全是在无意中找到了这个地方。它就在那里,一幅破旧的招牌,字体大概都被风吹得看不太清了。然而这只是我的印象。记忆和幻想交错的地方。有些随风而逝,有些随风而来。
细想起来我大概来过这里五次,也许远远不止。在那座城市的日日夜夜,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找到这家旅馆,纯粹为了度日地住上几天。在这里,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大部分人都跟我一样,来自其他地方。这让这家旅馆看起来像是专为外地人服务的。人们操着不同的口音,在走廊里大声交谈着。有的中年男人光着膀子进进出出,丝毫都没有避讳的意思。虽然这是一家青年旅馆,但是像我这样的知识青年仍然较少。与外面那些鲜艳的氖灯相比,这里的色调显得有些阴暗。为什么我会留恋这样一个地方呢?也许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这种留恋。仅仅是因为我是个外地人,而这里给我一种暂时的归属感?看着外面那崭新的世界,我既期待又充满恐惧。
我在哪里?我关上灯,以让内外的光线对比更加强烈。此刻我就站在灯红酒绿之前,看着纷纷扰扰的路人。他们有的选择走进去看看,然后再决定是否逗留上一段时间。街上的大排档和足浴店大部分都是外地人开的。我只是猜测。总之,店的主人隔段时间就换了。店员可能还是那些店员,不过屋里还是要翻新的。青年旅馆,这大概是独属于我的地方,其他人不过是过客。或许在别人眼中,我也充其量是个过客,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什么。
或许这里随便一条街上的随便一个店里都能找出一个叫丽丽的人。只不过,她们的长相各不相同。也许会有那么一个同名同姓的人,跟她长得有几分相像。
事实上,这几年我又见过很多美丽的姑娘。有的也曾让我心动。不过在心动之余我总是觉得那不够纯粹。我一直想做一个纯粹的人,否则我就不会不停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因为每当焦急的时候,我就想走路。有时候是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有时候是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丽丽,这个名字控制着我迄今为止生命的绝大部分。尽管现在我可以从容不迫地提起它,但是有段时间,只要类似的发音一入我耳,我的心就颤动不已。有几次我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我一边想象着她长长的睫毛一边疯狂呕吐。那种生理上的恶心和巨大的思念交织起来的感觉我至今记忆犹新。
或者我只是撒了一个谎。因为我对她的感情从来就称不上是思念。对于她,我更像是在遥望,一直遥望。此时此刻,也许她会出现在这家青年旅馆,到我的房间停留片刻。她的样子丝毫没变,两只眼睛圆得像牛铃一样,高高的鼻子像极了她的父亲。她走进来,然后轻轻地把门关上,看着站在窗边坠入迷梦的你。你的手颤抖不停。然而你又竭力想掩饰内心的惶恐。那让你看起来愈发像极了一只待宰的公鸡。甚至公鸡都不愿意与你相提并论。你看着她走来,仿佛过去重临。这并不浪漫,因为你快要被自己的幻想击溃了。
她走到你面前,与你相隔不到一尺。这是你第一次和她面对面离这么近。你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呼吸声。她的每一丝头发和深黑色的眸子,都能轻易地攫住你的灵魂。当我和她四目相对,时间就蓦地停在那一刻。
过了半晌,她才像机器人般吐出一句话:“看着我,记住我的样子,永远都不要忘。”
这话当然是对我说的,因为四周没有别人。但是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我不禁有些畏惧这句话所带来的诡异气氛。也许这只是梦魇罢了。因为我一直以来念念不忘,所以夜有所梦。但是这又不像是来自记忆。在记忆中,我不能如此清晰地知道她的样子。她现在就在我的面前,栩栩如生,每一个细胞都洋溢着活力。我感觉到那遥远的距离,特别是她张口说话的那一刻。她只是我的幻想,我告诉自己。果然,她僵住不动,然后像凋零的樱花慢慢消逝了。但从这之后,她的样子却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之中。除非是特意回避或者是自欺欺人,我都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当我写一首诗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在写她。当我心中莫名地涌出一丝悲伤,我知道那是来自她。渐渐地,我也不觉得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当我在这座崭新的城市开始崭新的寻觅,我知道,我不过是在找她。也许事情并不是我想得这样悲观。生活每天都是新的。人们都是这么说。有时候我也这么认为。或许我真应该忘记她,而不是活在巨大热情的遗失之中。于是我走上街头,用脚步丈量着一寸寸土地。
我经常漫步,但往往是在我的家乡。这里的街道对我来说还很新颖。即使在直观上,这城市也还是有些风格。一个人独自走在繁华的街区,也许是一幅很孤独的画面。在这样的大城市,并不缺乏孤独的人群。走几步路你或许就会遇到一个同类。他们并不一定独自一人,也可能就处在人群之中。但是只要一眼,你就可以发现他们的孤独。但在我的印象之中,他们都在极力摆脱孤独。他们总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快乐,这样就可以在人群中有一寸容身之地。孤独,是多么让我着迷的东西,以至于我总是愿意栖身于它的芬芳。但是我并不介意在某个拐角处能碰到另一个独行的人,然后大家坐下来聊一些彼此的过去。我呢,或许就跟他讲一下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女人。或者,我只是倾听。
当我越是努力回忆那些街景,它们就越是模糊。也许当时我就没有留意。所有细节都被我用肉眼过滤掉了。难道就没有某家咖啡馆能从我的脑海浮现出来吗?还是我走的那条路上根本就没有咖啡馆。我说看吧,在那我所从来的地方,我竟然纠缠不清。记忆是靠不住的,它一点不比丽丽可靠。不,丽丽就是我的记忆。她已经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了。她只是一个影像,残留在某个时间的角落,偶尔现实把她翻出来,继而开启我受虐狂般的追忆。
难倒我不应该找个地方坐下来,观察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吗?难道我不应该在走到一半的时候给某个远在天边的朋友来一通电话?都没有,我只是那么漫无目的地走,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像某种荧光剂,老早就被人淡忘的荧光剂,我的身影在那纷扰的大街上忽隐忽现,只要一阵风,我就消失不见了。我害怕,害怕从此无影无踪。我开始寻找她,尽管之前几秒钟我还那么想忘记她。“记住她。”我对自己说。
“记住她,当现实的平庸让你怀念痛苦的滋味,就忆起她。”
她就像一种轻度的致幻剂,只不过并不会让我感到放松。但我还是渴望能再见她一面就像刚才在青年旅馆中那样。在熙熙攘攘的江边,或者在草坪中规整的石板路上,我都可能会遇到她。“记住我。”她对我说。我完全迷茫在那一刻,连眨眼睛的动作都那么僵硬。我在哪里?为什么三番四次地看到她?她是我的爱人,或是我的仇人?我完全都分不清了。只在我犹豫的一瞬间,她又融化在幽深的夜色中。我想我应该去买一瓶酒,一定要是高度的,然后坐在某个地方喝到天亮。醉意朦胧的时候,说不定我的头脑会更加清晰。生与死,我把它们有多远就抛多远。近处应该有江水,否则就没有滔滔不绝的响声。只剩我一人,被这城市的余光淹没,来不及发出一声绝响,就被时间彻底地俘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