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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悲伤的未婚妻

奇怪吊诡之事如果现在不发生,要等到何时才会发生呢?生命中的各种可能无穷无尽,这种日子真是残酷而悲伤。

几个年轻姑娘建了个小组,进组的资格很难取得,当然,她们的行为也称得上怪异。

只要城里死了单身的年轻男子,组员之一就要穿上纯黑丧服,像未婚妻一样参加葬礼。

死者的亲戚总是十分震惊,其他熟人倒没这么惊讶,不过他们全都相信新坟之旁有个美丽而悲伤的秘密。

尼娜·阿列克谢耶夫娜·比耶松诺娃也参加了这个小组。她很年轻,不知为何总是闷闷不乐。她的脸蛋儿虽不漂亮,却挺讨人喜欢。她的爱慕者不少——除了谈情说爱,那些半大不大的学生们也没别的事情可做了——然而她仍旧很无聊。

喏,现在轮到尼娜去墓地送别素不相识的未婚夫了。

“下一个就是您。”大家告诉她。

这是个美丽而伤感的任务。没抽到签的人都很羡慕她,已经送别过亡人的女孩儿们则不然,她们看着她的眼神里总是浸透着同情和悲悯。

一天,尼娜回家时情绪异于平常,十分激动。

漫长苦闷、伤心痛苦的日子开始了。

不祥的预感折磨着她,象征着失去、落泪和爱人丧生的预兆随处可见。

再过些时日,一个陌生而珍重的人就会丧命,多么令人痛苦!他一死,幸福也会随之而去。

会是谁呢?为何他注定无法在躺进坟墓之前同她见面?说不定她能拯救他、保护他,能祈求残酷的命运多给他们一些时间来伤心和温存。

尽管不知道他是谁,却还是很可怜他!尼娜伤心得无以复加。

年纪轻轻,竟被无情的死神盯上。它窥伺着、等待着,然后发出致命一击,谁都无力回天!

组内很多姑娘已经完成了这个甜蜜而忧伤的仪式,她们只需在丧期结束前穿着自己轻薄美丽的丧服就好。尼娜有时甚至会羡慕她们,因为丧服与她们的面容如此相衬,就连街上的行人都会驻足观看。

事发时间无法预知,必须提前做好准备才能说走就走,不能迟到。因此尼娜偷偷为自己定做了一整套参加葬礼用的服饰。她不想瞒着家里人,这么做让她很难过,可她不得不这样。

尼娜没有费心去筹措做衣服的钱,也不需要她操心,因为这笔钱将由小组来出。小组的体系完备,组员每月都要缴纳会费。同其他社团一样,小组偶尔还会有其他收入。

做丧服的一大笔钱不是问题,结账后她还能在家里找个地方把衣服藏起来。尽管如此,时候到了,她还是得要穿上它。提前知会一声当然会好很多,然而不知为何,尼娜面对母亲时总是难以启齿。

这事儿要怎么说啊!要说就必须解释来龙去脉,然而组规不允许她们将自己所做的事情和目标告诉组员以外的人。没办法,她只能胡说八道、撒谎骗人了,尼娜很不喜欢这样,所以她一天天拖下去,后来便决定听天由命了。

“总会应付过去的。”她心想。

尼娜挑了个母亲不在家的时候让人把衣裙送了过来,藏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每天晚上她都会把葬礼上要穿戴的东西摊到床和椅子上。房里的东西全是白色和粉色的,轻薄透明的窗帘轻轻晃动着。精致的花瓶中插着些野花,散发出温柔的甜香。窗外,落日的余晖在远方蔚蓝的海面上燃烧着,就像女孩儿通红的脸颊。一切都纯净而光明,除了这可怕的黑色丧服。忧伤的眼里很快便涌出泪水。

她看着这片黑色,哭了很久。

有时她会穿着丧服照镜子。深沉的黑色,低调严肃的式样很衬她的长相。所以她更伤心了,哭泣的欲望愈加强烈。

每天早晨,她在睁眼睛的刹那都会感到隐秘的恐惧,会在内心深处询问自己,那等待已久的悲痛是否已经来临。太阳高高挂起,猛烈的日光倾泻而下,花园里一片死寂。透过轻盈透明的淡粉色窗帘,可怕的日子在向她招手。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尼娜对着新的一天,对着狂躁的生活倾吐出了心中的毒液:

“啊,我的爱人,他很快就要死了!”

她心烦意乱地走进饭厅,脸上纠结的表情与轻便亮丽的打扮格格不入。

母亲不解地看着她,问道:

“你在烦什么呢,尼娜奇卡[1]?在担心什么?你怎么了?”

尼娜一言不发,嘴角带着神秘而悲伤的微笑坐到桌旁,如此安静、温柔、美丽,穿着和发型都十分得体。她的模样像极了长篇小说里的女主人公,然而作品如此开头,其结局定然不幸。

尼娜怎么了,母亲没有了解到真相。

一天晚上,尼娜和母亲坐在别墅凉台上喝茶。有人在对面不远处放烟花庆祝命名日[2]。漂亮的烟火让尼娜心生波澜,北方静谧的白夜似乎对她施了魔法,悲伤也令她的心志不复往日坚定。尼娜心底忽然涌起一阵倾诉的欲望,她靠向母亲,温柔的白色身影重叠在母亲暗灰色的裙子上,仿佛在上面缀了个淡雅素净的色块。尼娜忽然哭出声来,边哭边轻声说:

“太难过了!我有预感,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可怕又……让人心痛。”

母亲紧张起来,她把尼娜揽进怀里。就像安慰小孩那样温柔地安慰着她:

“你在说什么呢,尼娜奇卡,上帝会保佑你的,怎么了?会出什么事?你啊,我的孩子,别相信什么预感,你又不是老太婆。现在谁还信这个啊?”

尼娜擦干眼泪,挤出笑容,强装镇定地说:

“是啊,妈妈,我自己也知道这样很愚蠢,可我还是觉得他马上就会遭到不测。”

“谁啊,尼娜?”母亲问。

母亲稍稍起身,皱起轻度近视的灰色眼睛看着女儿。尼娜说话间又差点哭出来:

“我的心上人,我的未婚夫。”

“你在说什么,尼娜奇卡!”母亲惊讶地说,“什么心上人?你哪儿来的未婚夫!”

“我没有未婚夫。”尼娜懊恼地说,“不,我们怎么说到这儿的?啊,我有种预感,觉得我会爱上一个人,他会比全世界都美好,比我的生命更珍贵。然而他会忽然死去。”

尼娜又不可抑制地哭了起来,母亲虽很惊讶,却依然爱抚着她,劝慰着她,还倒了几滴药给她喝。母亲一脸惊吓和关切,看上去有些滑稽,尼娜盯着母亲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

这天晚上,尼娜没再欣赏丧服便平静地沉入了梦乡。清晨,她刚睁开眼睛,鸟儿们叽叽喳喳的鸣叫便传入了耳朵,还有明卡和金卡吵吵嚷嚷的声音,心中一阵厌烦。

明卡和金卡是她的弟弟,正在上中学。他们都嘲笑过她那莫名的悲伤,捉弄过她。

孩子们的嗓门特别大,又蠢又烦又不懂事,然而她太过伤心了,甚至都没顾上生气。

天色将晚,夏日的大地仍然炎热、明亮,充满节日气氛。教堂硕大、安然的圆顶肃穆庄严。尼娜站在一望无尽的沙滩上,看着海天相接的远方。

一群身形小巧的鸟儿快速飞过,似乎正在为什么事情奔忙。它们尖细的鸣叫在尼娜头顶混作一团,久久不能散去。

海浪把细密的沙粒拍成了平坦、脆弱、温暖又湿润的浅滩。双脚不断碰触沙地,柔嫩的肌肤些微发痒,却尚未变得粗糙。

人们迷失于遥远的未来,就如同沉没在温柔的大海。

天晴无风,海浪轻轻起伏,拍打着堤岸,亲吻着尼娜匀称的麦色双腿。她身着轻衫,高高挺起晒得黝黑的胸脯,快乐又自由地呼吸着。

她站在那里,眺望着蔚蓝的远方,心中盘旋着烦恼、甜蜜、忧伤的念头。

我的爱人,他会是谁,我会为谁送葬,会在谁的坟头哭泣?他的眼睛永远不会睁开看我,他的嘴唇永远不会对我展露微笑。

他不会抱着我,对我说:

“亲爱的,我爱你!亲爱的,你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晦暗而悲伤的预感纠缠着心脏,很想哭,然而现在她还没什么可哭的。

能倒在沙滩上恣意哭泣,把心中的抑郁苦悲都告诉这片风浪是件多么令人欣悦的事情!

她想起自己前一天和朋友聊天的内容。一个女人爱过奥尔登-乌鲁索夫公爵,她的丈夫即将和他决斗。不能为年轻英俊的乌鲁索夫送殡,真是令人遗憾!公爵爱的是另一个女人,全城的人都知道这段爱情故事,他的爱唯美、动人又疯狂:如果是真爱,那它将无所畏惧,甚至能让人献出生命。

是啊,有可能谁都杀不死谁,所有的问题都会圆满解决。让他们活着吧,和她有什么关系!

心中的预感愈发强烈,难以忍受。

晚霞在冰冷荒芜的天穹下熊熊燃烧,日光耀眼斑斓,如炽热的血流般泼向大地,心中寂静的悲意逐渐湮灭。

尼娜动身回家。沙滩很潮,走在上面不太舒服。心中忽然升起一阵沮丧,因为她把鞋留在了家里。

不,这不是沮丧的原因。心中的烦闷和忧伤很莫名,没有来由。然而这些都是她必须承受的重量。

尼娜在自家别墅旁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娜塔莎·列辛斯卡娅来了。

尼娜既开心又似乎有些恐惧。她来干什么?是不是来告诉自己那个期待已久的可怕消息?

娜塔莎就像命运女神一样,用悲伤折磨着尼娜,把她的心弄得满是伤痕。

远远的就能发现娜塔莎很激动,她脚步急促,一路磕磕绊绊的,定然是知道了某个重大消息。

尼娜紧张得双手发抖,膝盖也阵阵发凉。她想跑过去,心却突然狂跳起来,让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尼娜的脸涨得通红,她站在原地,双手以一种不怎么舒服的怪异姿势叠合在一起,放在胸前,笑得十分窘迫和刻意。

“娜塔舍奇卡[3],你来了?”尼娜有些不自然地说道,“见到你真开心!”

话音里的言不由衷令她慌了神,接着便住嘴不再开口。

“嗯,尼娜奇卡。”娜塔莎边说边朝尼娜走过来。她步子迈得太快,稍微有些气喘。

她头上戴着顶黄色的草帽,帽子上还有根黄色的鸵鸟羽毛。原本用发簪别好的黑色头发散了开来,露到了帽子外面。这副样子再加上一脸的关切,给她黝黑的脸庞附着上了某种小男孩儿般的激奋,看起来有点儿自以为是。

“怎么?他死了?我的?”尼娜语无伦次地问道,话音里充满恐惧。

娜塔莎兴奋地说:

“死了。你能想象吗,他是开枪自杀的!真的,有意思吧?你有福了。”

尼娜哭了起来。此时,天地间交织着粉红与湛蓝的光芒,娜塔莎的衣裳非常华丽,像是一朵深浅不一的黄云;尼娜穿的镶白边的深蓝套装则朴素得多。娜塔莎穿着高跟鞋,走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尼娜双腿纤细、黝黑,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里。两相比较,尼娜显得特别茫然无助、惹人怜爱。

尼娜哭泣着轻声问道:

“他是谁?”

她的声音就像哭泣的孩童般尖细、脆弱。

娜塔莎温柔地握了握她的手。

“很遗憾,真的。”娜塔莎说,“是个很年轻的人。大学生伊康尼科夫。”

“只有他一个?”尼娜问。

“是的,他开枪自杀时周围没有其他人。一家子都住在别墅。他白天来到没人的公寓,写了几封信,自己把信塞进了邮筒,又一个人在那儿过了夜。早晨起来就自杀了。他还给在别墅的父母去了信,他们回来后楼里的人才知道出事了。这家人好像在巴甫洛夫斯克住过。”

尼娜没出声,只用带着询问的眼神看着娜塔莎。作为回应,娜塔莎说:

“后天下葬。在彼得堡。”

说完她们便走进尼娜家。

“你哭什么呢,尼娜?”母亲问道。

“他死了。”尼娜简短地回答道。她的声音有些干涩,似乎带着某种敌意。

“谁死了?”

上了年纪的女人一听说有人死了,反应几乎都一模一样。尼娜的母亲浑身如坠冰窖,仿佛有人忽然用清晰、阴沉的声音对她说:“你也会死!”

“哎,妈妈,”尼娜的声音中有种少见的不耐烦,“反正你又不认识他。”

“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他。”尼娜心想。

这种想法如同一根滑稽的线,被编织进了悲伤的现实,想到这里,尼娜的心更痛了。

母亲对客人说:

“娜塔莎,您告诉我,谁死了。”

娜塔莎有些没来由的紧张,她对着镜子摘下礼帽,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后才开口说道:

“一个大学生自杀了,是我们认识的人,伊康尼科夫。在城里自杀的。原因我还不清楚。特别年轻的一个人。哎,现在自杀的人太多了,真是可惜。这么年轻,谁都不清楚是为了什么。他太阳穴上那个伤口,那个深色小洞,看上去就像是磕伤。死者的表情还特别平和。”

“我要去参加他的祭礼。”尼娜坚定地说。

“尼娜!”

母亲在椅子上落座后,无言地看着女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必须去!看在上帝的份上,别拦着我!”尼娜叫出声来。

娜塔莎坐到亚历山德拉·巴甫洛夫娜身边,轻声说道:

“请不要担心。我和她一起去,会一直和她待在一起的。”

尼娜起身回房了。

“她这是怎么了?您知道吗,娜塔莎?”亚历山德拉·巴甫洛夫娜问道,“这些天她一直很抑郁。出什么事了?伊康尼科夫又是谁?”

“她太多愁善感了。”娜塔莎说,“我和伊康尼科夫不熟。不了解这个人,真的。让人难过的事儿太多了。他们两人间的关系如何,我也不知道。”

尼娜很快便走了出来,穿着一身丧服,戴着手套、礼帽和面纱。母亲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尼娜,你这身丧服是从哪儿来的?”

“哎,妈妈!”

“尼娜,你没回答我的问题。我想知道。你必须告诉我。”

“妈妈,别折磨我了。现在很难给你解释清楚。之前我和你说过我感觉有不幸的事情要发生。我的未婚夫死了。我走了。”

说话时她已经差不多平静了下来。

“等等,至少先把茶喝了啊。再说了,你现在走能坐哪趟车啊。”母亲既迷惑不解,又有些害怕和气恼。

等待的时间十分漫长无趣。茶水难喝,吃食恶心,灯光与奄奄一息的血红霞光混在一处;勺子磕来碰去,响声令人直打哆嗦;明卡和金卡笑个不停,什么都不懂的母亲还在一旁喋喋不休。真是一句话都不想说!

尼娜特别伤心,哭了好几次。娜塔莎关切地低语道:

“你开始得太早了,这样会累的。真到了要哭的时候当心情绪上不去。”

“别说了,娜塔莎。你什么都不懂。”尼娜心烦地低语道。

她和娜塔莎现在正坐在车厢里。

一半的座位是空的。两三个同行的乘客既同情又好奇地看着尼娜。

娜塔莎问:

“尼娜,你还没见过他吧?”

“当然没有啊。”

“那你哭什么?”

“难道参加未婚夫的葬礼是件很轻松的事情吗?”

尼娜忽然笑出声来:

“我没哭,我在笑呢。”

“那你怎么还在流眼泪?”

“笑出的眼泪罢了。”

说完又哭了。

娜塔莎试图让她想一些快乐、开心、滑稽的事情,却没能成功。

“哎,你可真是个眼泪袋子。”娜塔莎说,“快控制一下,我们在坐车呢,你要哭得歇斯底里了我可怎么办啊?”

天色已晚,她们坐着马车在夏日的城市街道上穿行,周围的一切在尼娜眼中就像是逐渐变成现实的噩梦。

苍白的月儿在两团乌云间散发出辉光,运河水面映射出它变化无常的倒影。城市的街道肮脏杂乱、喧嚣无比,毫无声息的漫天星光中似乎溢满了苦涩的毒药。

公园里闪烁着一串串红的、黄的和蓝色的彩灯,白色的围栏单调乏味,灰色墙壁上五颜六色的海报低俗不堪。

衣饰花哨、浓妆艳抹的女人们纷纷靠近,她们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无非“便宜的消遣”而已。

会找乐子的大有人在,无论境遇如何,享乐必不可少。

他们的欢乐对于满腔悲苦的人而言简直就是侮辱。这些人太残忍了!一个美好的年轻人头都被打穿了,他们怎么还能如此快乐逍遥!

尼娜在娜塔莎家过的夜,换了个环境似乎要轻松一些。娜塔莎轻声对大家解释说:

“她的未婚夫死了。”

于是便没人再来打扰她。大家都温柔地表示了遗憾,同时又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她做了很多梦,温柔的、悲伤的、有些可怕的,甚至是骇人的梦。

天上的太阳对地上的悲伤无动于衷,它耀眼又恶毒,不住往窗户里抛洒因死亡而欢欣颤抖的火焰。暗色窗帘中漏出的阳光在绿色地毯上汇聚成了火气十足的金色光斑,它不停地颤抖着,蔓延着,越来越亮。

这天早晨的一切都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无望祈祷和伤心操劳。

绿色地毯上的金色光斑蔓延到了床下。尼娜醒了,她醒来时眼中含泪、身体乏力,耳朵里回荡着清晰的话语:

“死了。”

此话并未宣于人口却浸满悲伤,尼娜的心颤抖了一下,狠狠地跌了下去。

泪水夺眶而出……

她心想:

“从今天开始,我这辈子每天醒来时都会想起他,我亲爱的男人。他死了。”

穿衣服时,她发现丧服很衬自己的长相,于是开心地微笑起来。她催娜塔莎快点,俩人要一起坐车去她的爱人家。尼娜的脸虽晒得黝黑,内里却透出一股苍白,她小心翼翼地放下黑色面纱,罩住了自己的脸庞。

他家的楼梯上铺着地毯,摆着鲜花,铜质窗框里嵌着橙色及绿色的玻璃叶片。栏杆是黄铜的,旁边还立着大理石的柱子。悲伤直到最后都是美丽的。尽管刚进楼门的那段楼梯满是猫的气味,却丝毫无损于它的美。

房子在三楼,门边放着白色的棺材板……上楼的时候,尼娜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就连这石头砌成的墙壁似乎都颤抖了一下……

娜塔莎扶着她的手肘,轻声说道:

“这里,尼娜,亲爱的!”

尼娜走了进去,长长的黑色面纱罩住了她的脸,满心的伤痛令她说不出话。她目不斜视,径直来到大厅。厅里有座很高的黑色棺台,她的心上人就躺在台上白色的棺材里。

有人在分发仪式时要用的蜡烛,手提香炉的烟雾从侧边的门里袅袅飘出。厅里的人不多,尼娜的出现非常引人注目。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和来历。见她穿着一身纯黑丧服,泪流满面,所有人都很吃惊。

尼娜走近棺材,在旁边站了一会儿,静静地顺着棺台的楼梯走了上去。罩布、鲜花、蜡黄的面孔。她俯下身,认真地看着死者脸上安静的微笑。

丧失了生命的双唇微笑着,多么可怕,多么冰冷!未婚妻的双唇亲吻他时感觉不到任何温度!无论多么炽热的吻都无法让他的唇再颤动一下!

尼娜仿佛被冰冷的双唇蛰到了,发出一声轻叫。有人将她从棺台上扶下来,走回到泛着肃穆黄光的木地板上。哭泣的女子刚刚站稳,祭奠仪式便在幽蓝的神香烟雾中开始了。

死者的亲戚们窃窃私语:

“谁啊?”

“是这个女的?”

“您不知道?”

“好像谁都不认识她啊。”

娜塔莎站在门边。

有人问她:

“请问这个穿丧服的小姐是谁啊,怎么哭成了这样?”

娜塔莎也低声说道:

“这是死者的未婚妻。”

“可死者的亲戚里没人认识她啊。”问话的人惊讶地低语。

“是啊。这是个悲伤的故事。”

这个消息次第传开:

“这是死者的未婚妻。”

亲戚们疑惑不解,不过也都相信了。怎么能不信呢!

无论亲疏远近,无论情绪如何,无论是悲伤还是漠然,所有人都认为尼娜的确是大学生的未婚妻。英俊的年轻男子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沉默地躺在精美的棺材里,而尼娜身着丧服,泪流不止,那副样子十分惹人怜爱。没人知道是什么将这副棺材同这个哭泣的女孩联系到了一起。难道他是因她而死?可她的样子感动了所有人。头发灰白的老母亲和因为悲伤而显得呆滞的老父亲,他们的绝望如此强烈,他们的外表如此不堪:双眼通红,头发凌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而身着丧服,正跪地祈祷的姑娘,她无声的哀恸显得如此崇高和优美。尽管所有人都认识死者的父母,没人认识她,可她却得到了更多的怜悯。她双膝跪地的姿态多么令人感动,她半透明面纱下的脸庞如此优雅,魅力无穷。年轻的死者躺在棺材里,身边萦绕着他已经不再需要的鲜花香气。大家之前还怀疑,觉得是不是这个悲伤哭泣的女子导致了他的死亡,就连这等残忍无情的想法都及不上她晶莹泪珠而唤起的怜悯。她泪流满面、悲痛欲绝,垂头看着冰冷的地板,全身都散发出哀悼之意。噢,如果这份悲伤中还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恨,怎么,难道不应该更加可怜她吗?因为争执而暂时分开的人还少了?她显然是爱他的。没人会为不爱的人哭泣,也不会穿丧服。爱人之间这种事情很常见。他太残忍了,承受不住这轻微的悲伤,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令她的心永远陷入了恐惧和忧郁的回忆!

而她,为了素不相识的未婚夫哭泣和祈祷的女孩儿,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了这人为的悲伤中,她的内心感受又是怎样的呢?

无论她多么愿意承受痛苦,无论她的准备多么充分,她现在面对的一切都超越了此前的想象。

这是张年轻而平静的脸,她曾因那虚假的哀悼俯身亲吻过它。这张脸上的魅力在一瞬间笼罩了她,她感觉自己可能永远都无法摆脱这甜蜜又灼人的魅力了。爱情已经让人不再畏惧冰冷的坟墓和阴暗的墓室,然而还有种比美更美好,比爱更强大的魅力,她感受到了它。这是种难以言表的东西,唯有死神才明了它的根底。年轻男子躺在白色的棺材里,身上铺满了鲜红的玫瑰。神父拿着香炉在他周围来回抖动,深色神香燃烧时散发出芬芳的蓝色烟雾,层层叠叠地包裹住他。尼娜现在知道了,他的确是她期盼已久的,深爱着的未婚夫。

尼娜的心被难耐的痛苦攫住了,当她从黑色棺台下来时,忧郁的双眼看了看周围,想找个地方偷偷哭泣。她走了两三步,觉得头很晕,于是转过脸看向棺材,颤抖的双膝愈发无力,最后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了棺材旁边。白发苍苍的母亲在她身旁哭泣着、抽噎着。神父黑色的长袍在她眼前慢悠悠地晃来晃去。她把脸贴在手背上,双手伏地哭了出来,香炉链子在她头顶上方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助祭的声音低沉、坚定,清亮、美丽、忧伤的挽歌随后响起。歌词动人心弦、意境深远,比人类可怜的信仰更加意义重大,如此智慧,如此宁静,却又如此令人不能释怀。尼娜用手掩住了自己的脸。已逝之人的面庞在缥缈的挽歌和烟气中清晰地浮现了出来,她忽然觉得这张脸十分可爱。她终于看见了活着的他:双目含笑,黑色的胡须半掩住了嘴唇。他在说话,他的语言睿智而真实,令人觉得亲切,值得重视。细细看去,在亲吻他时留在记忆中的面部特征重现在眼前,而且愈发清晰。这张脸上的每个细节都在诉说着绵绵的情话。

仪式结束后,人们逐渐散去。死者的父母被亲朋好友们围在中间,大家不停地小声交谈着,安慰着他们。

尼娜孤身一人站在那里。她感觉周围的气氛很陌生,似乎带着敌意。

茕茕孑立……

该走了?难道要抛下心上的人儿?

她哭了,接着便从客厅走了出来,安静、悲伤的模样惹人怜爱,死者的亲朋好友湿着眼眶,目送她离去。

她边哭边下楼,在二楼的楼梯间里停住了脚步。楼上忽然传来一阵轻微而密集的脚步声。尼娜顺着楼梯朝上看去,某种模糊的预感告诉她,有人来找她了。

这是个穿着印花丧裙,头戴纱帽的姑娘,她的头发是浅褐色的,脸上还长着雀斑,灰色的双眼哭得通红。善良的主人殒命时,女仆们才会如此哭泣。姑娘沿着楼梯快步跑来,在尼娜身前站定。

“小姐,”她轻声说,似乎因为害羞而有些结巴,“我们夫人希望能耽误您一点时间。”

“为什么?”她怯怯地问道。

“不知道啊,小姐。”女仆回答道。她的口气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她知道原因,也想告诉尼娜。“他们只是非常希望您能回去一趟。”她继续说道,“好像他们那儿有封信。我也不知道信的内容。真心请您回去一趟。”

尼娜顺着楼梯朝上走去,不安和害怕折磨着她。她顾虑重重,不过这些顾虑同她内心深处的悲伤一比,显得微不足道。她心想:

“莫非他们不愿让我再来?为什么呢?还是他们想指责我害死了我的爱人?”

泪如雨下。她脚下一个趔趄,女仆搀扶住她,关心地看着她的脸。

“让他们指责我吧,”尼娜心想,“我都接受,就不替自己辩解了。我怎么会知道?我又知道什么呢?”

女仆送她来到客厅。

这家人全都住在别墅,来这里只是为了举办葬礼。家具都套着外罩,摆放的位置也很随意。窗间的墙上挂着面镜子,因为房里有人去世,它被人用白布草草遮住了。

尼娜掀开了面纱,她晒得黝黑的脸颊上没什么血色,内心的伤痛让她变得更加瘦削了。她哀戚、脆弱的双眼看向一个瘦骨嶙峋的灰发女人。这个女人很高,看见她后便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母亲。”尼娜想着,机械地列数着女人长相的细节,“头发花白。很瘦。眼睛是浅蓝色的。同她儿子长得很像。”

不知为何,她觉得几天前这个满面泪痕,一脸伤心绝望的女人还不曾有白发。老太太往常总是精心打理自己的头发,可能还会染点颜色。现在的她,披头散发的,已不再关注自己的外表和发式了。

老太太请她坐下。老先生则站在客厅的窗边,他个子很高,站得笔直,身体半对着窗户,似乎既想看着客人,又想借助桀骜的神色掩藏内心的悲伤。

“嗯,”老太太说,“我看您,是唯一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人。我就在想,谢廖申卡[4]的信应该是给您的。是给您的吧?”

“我不知道。”尼娜说,“我怎么能知道呢?”

她尽力不哭出来,然而泪水再次溢出了眼眶。老太太也哭了。

“我们都觉得很突然。”她说,“我们当时正在等谢廖申卡回来吃午饭,他白天进城来了,忽然……对,我在说信呢。您看……”

老太太从桌上的夹子里抽出了一个狭长的灰绿色信封,她说:

“谢廖申卡的信是给谁的,我们怎么都猜不到。这封信,他把信装在这里面留给了我。他要我把信交给一位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年轻小姐,说如果她来参加祭祷或者为他送殡,就让我把信给她。他告诉我,说我们能认出她来,说她会穿着丧服,可能还会哭上一会儿。他让我们把信交给那个姑娘。他还说如果她没来,就把信烧掉,不让我看。所以我在想,这封信是不是给您的。”

尼娜毫不犹豫地说:

“是,是给我的。”

她脸上没了血色,满心惊恐地伸手拿过信。她的爱人是否会在神秘的边界那边严厉地斥责她?还是会写一些温柔的爱语和宽慰的话?

她心想:

“如果她,另一个姑娘来了怎么办?”

信封被颤抖的双手握着,沙沙作响。尼娜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封边缘。将信纸从信封的牢笼里抽出之前,她心中不断闪现着各种念头:

“她来了我就还给她。唉,不会来的。恶毒的女人,她抛弃了他,忘记了他,在他死前也没像我这样被伤心的预感折磨过。只有我才体会过那种感觉。不过如果她来了,穿着丧服哭上一场,我就把信还给她。”

她看信时,老夫妇俩就站在她面前盯着她,似乎想从她的脸上了解他们都惧怕的秘密。

她在看信的内容:

“宝贝,亲爱的,给你写这封信时,我心中可能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奇怪期待,希望你能来看我,在我的坟前哭泣,为了我穿上丧服,哪怕就穿一会儿。我为什么这么想?我知道这只是可怕的胡话,可一想到你会来,我就觉得很安心。如果你来,这封信会被交到你的手中。如果你不来,它就会被烧掉。我请妈妈这么做,她是个很好的人,不会骗我,会听我的话。相信你也不会多说一个字来让她伤心。你看,我快要死了。凡事皆有因果,不要责怪自己,亲爱的。我们的分别是我的错,我一个人的错。我没谁可埋怨,只是因为我生命中最主要的那根丝线被人抽走了,一切就跟着散架了。表面看去,我和朋友们没什么区别,似乎并不沮丧和绝望。我甚至还想做一件曾经的我可能很轻松就能完成的事。然而我没做到。杀戮不易,但我知道……有什么可说的!我做了,却做不到。我更愿意杀死我自己。我这么做不是因为那些道德规矩,嗯,那些是人类的神圣信条,不不,可能也有这部分原因。如此晦暗,令人害怕。我太累了。我是个百无一用之人(这话我不记得是从谁那儿听来的,也无所谓了)。我本想对你说些轻松的体己话,你看后可能会流着眼泪微笑,随便吧,我还是很爱你,宝贝。你要幸福,不要总想我,想我的时候也不要伤心。如果你再来这里……嗨,死人能给活人提什么建议呢?尽是胡说八道,是不是?不过,我的朋友,我的爱人,如果一个人洞悉了真理却选择避迹藏时,他一定是个大废物。再见。你的谢尔盖。”

尼娜把信塞回信封。她想一个人待着再看几遍这封信,一边思考一边哭泣。她想走,可身边祈求的眼神阻止了她。

“谢廖沙给您写什么了?”老太太问道。

尼娜没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太太继续道:

“请理解我们可怕的境遇吧。我们完全不知道谢廖沙这么做是为什么,为什么,这太可怕了!哪怕能知道点儿什么,知道点儿什么也好啊!”

尼娜心想:

“我能说什么呢?要是那个姑娘来了?我还得把信还给她吗?最好让她来说吧。”

她流着泪笑了,坚定地说:

“对不起,我很理解你们,可我现在还不能说。我不能告诉您,什么都不能。”

“女士,”一直缄默不言的父亲开口了,他的嗓音有些奇特,刺耳又尖厉,“我们也可以不把信给您。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有权利自己拆开看。而您还不告诉我们……”

话没说完便哽咽起来,转过身去。

尼娜垂下眼帘,轻声说道:

“是啊,你们本可以看这封信,可你们没这么做。”

“我们当然不会看了!”母亲说,“这还用说吗!我们可不会去偷看别人的信。但我们的……我们的痛苦……求您了,可怜可怜一个年老的女人吧。”

“看在上帝的份上,”尼娜忽然提高了音量,“再等等,等到明天。我向您发誓,我现在不能说,明天才能告诉你们。明天,当他……当谢廖沙……看在上帝的份上吧。”

她们互相拥抱着哭成一团。母亲忽然推开了尼娜。

“如果这一切是您造成的,那您绝对得不到上帝的祝福!”她哭喊了一声,号啕着冲出了客厅。

父亲跟着她出去了。尼娜独自一人留了下来。

尼娜一整天都神情呆滞、心慌意乱,脑子里糊成了一锅粥。她翻来覆去地阅读着爱人的信。心里有些害怕地想:

“如果那个女人,那个恶毒的女人来了怎么办?”

一想到要把这几张心爱的纸页还给那个女人,她的心中就涌出一阵苦涩。那上面还有他的笔迹呢,他写得很快,字虽小却十分清晰。她又安慰自己道:

“不,她不会来的。”

尼娜迫不及待地等待夜晚的到来,她还要去祭奠他,要往爱人的棺材里放一朵白玫瑰,在棺材边上放一个悲伤的未婚妻为他编织的白色花环。最后她还要再打听一下,那狠心的女人来了没有。

毒日头下的每一分钟都让人烦闷不堪,犹如置身烤炉。

午饭后尼娜对娜塔莎说:

“我仅有的乐趣就是收到爱人的来信。我收到了。”

娜塔莎吃惊地看着狭窄的绿色信封。尼娜第一次发现信封上有字,她读出声来:

“给悲伤的未婚妻。”

那个女人并未前来参加晚上的仪式。白色的花环被放在了棺台旁的黑色阶梯上。悲伤的未婚妻在年轻人的黑发边放了朵白色的玫瑰,这是她给他的礼物。送殡和下葬时那个女人也没有到场。

未婚妻悲伤的美丽没有遭到破坏。

清晨。冷漠的城市。炎热的街道上一片喧嚣。尼娜同未婚夫的父母一起为亡人送殡,他们在遍布灰尘的马路上徐徐前行。伊康尼科夫家的某位亲戚,一位身姿挺拔、穿着体面、留着灰白色唇须的英俊先生一直扶着尼娜。

悲伤的她缓缓行走在灰尘弥漫、炎热无序的街道上,沐浴在天上盘起的远古巨蛇那无穷无尽的光芒中,穿行在深受感动而停步画十字的路人中。命运女神阿特罗波斯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尼娜的美丽却因悲伤而惊人绽放。

她很累,累极了,可她不想坐马车。疲劳让这个悲伤的女孩增色不少,她哀戚的面容在其他人眼里显得愈发动人。

下葬前的祭奠仪式持续了很久,毕竟花了很多钱。唱诗班的吟唱宛若天籁,在美丽的教堂里不断回响。仪式宽慰了众人的心,可尼娜呢,她的未婚夫只是向她表达了爱意,还说了几句自责的话,她要怎样才能宽慰自己?她心想:

“我什么时候再来安慰他呢?不能让他认为自己是个,照他的话说,是个避迹藏时的大废物。”

她感觉自己似乎知道应该去哪儿,知道怎样才能安慰他。

墓地。最后的几捧土被撒了下去。

母亲和未婚妻都在号啕大哭。他的亲生母亲,老了、丑了,鼻子通红,弯着腰,连帽子也朝一旁歪斜着;面色苍白、泪流不止的年轻姑娘,他生前与她素不相识,死后却成了她最亲近的人。

她们站在新坟旁。一个人没有爱护好儿子,不懂他的心,不理解他的想法;而另一个人,尽管他迷人的眼睛一次都没看过她,心扉却朝她完全敞开。在世时,他的心灵饱受折磨、虚弱不堪,他想完成伟大的功勋却功败垂成。

“亲爱的,”她低语道,“我知道怎样才能和你在一起,让你安息。悲伤使你变得软弱,所以你才有事未竟。现在你已经躺进了又暗又冷的坟墓,没什么,你别担心,我会替你完成未竟之事。如果这条路充满了苦难,就让我来替你承受。”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尼娜心想:

“我要告诉她什么?该怎么安慰她呢?”

她低声说道:

“您昨天说了,如果是我造成的这一切,那么我绝对得不到上帝的赐福。上帝知道我没有丝毫过错。不过,既然我的爱人都躺进了坟墓,我要这赐福又有何意义?他生前我没能同他在一起,不过请您相信,他会一直活在我心中。他临终前嘱托我的事,我都会办好。他爱即我爱,他恨即我恨,他友即我友。置他于死地的责任,将由我来背负。”

注释:

[1]“尼娜奇卡”为“尼娜”的爱称。

[2]东正教的日历上会标注某位圣徒的纪念日在某天,这天就是与圣徒同名之人的命名日。

[3]“娜塔舍奇卡”是“娜塔莎”的爱称。

[4]“谢廖申卡”即“谢尔盖”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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