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到了要去见君曙那一天,繁荣却是少见的产生了胆怯心理。
他一大早醒来,准备把自己好好收拾一番。洗脸刷牙常规流程以后,他发现了周末破天荒起了大早打开冰箱偷拿吐司吃的盛抒意。
盛抒意嘴里叼着吐司,一只手扶着冰箱门,一只手扒拉着找她最喜欢的花生酱。
繁荣从她身边抽出来一片吐司,问她:“我妈还没起吧?”
盛抒意“嗯”了一声,很快又摇头,她把拿出来的花生酱盖子打开,嘴里喊着吐司,模糊道:“肯定是醒了的,或者说昨天晚上根本没睡。”她斜斜看了繁荣一眼,继续说:“她肯定比你还要难受,两头夹着两个人,特别是你。”是个大麻烦。
最后几个字当然不可能说出口了。
“花生酱,要吗?”盛抒意问。
繁荣抿嘴,接了过来。
他忽然想起,盛抒意对于周颂的态度虽说算不上高明,但是应该能给自己提供一些借鉴。于是他就有些唐突地开口问:“那个……一般你如果见到你妈妈,你会怎么办?”
盛抒意忽然嗤笑:“你已经走投无路到问我和我妈的相处模式了吗?我和她又不像你跟你爸一样。”
你跟你爸。
这几个字听起来无比的陌生。
繁荣深深皱起眉头。
在外人眼前,提起“你爸”他第一时间肯定会想到的是盛先闵。在他人提起“爸”这个字以后,他就会很快巧妙地指出盛先闵是他叔叔。如今,真正的爸爸出现了,倒是让他无从适应。
盛抒意看到繁荣复杂的神情,耸耸肩,正经开始回答问题:“如果我见了我妈,我就听她叨叨,她说的对的,啊,当然我认为对的没多少,对的就听一听。错的,就当耳旁风。至于惹我生气的那些……我就会直接表现出我不喜欢听。”她的办法真的是一点都不适用于繁荣。
繁荣在怎么样都不会把不喜欢写在脸上,无论是对谁。
但是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这种看起来幼稚的行为其实也算得上是一种比较有用的自我保护。在不喜欢的人面前为什么还要保全自己的面子呢?他又不是圣母。
繁荣咬了一口抹着花生酱的吐司。
但是很快他又吐了出来——他真的是讨厌这个味道。
盛抒意笑出了声。
这个时候,繁荣却忽然低落起来,他深深吸了口气,捂住了一边的眼睛:“我是真的不想去见他。”
盛抒意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奇怪。
按照繁荣这样的性格,怎么说也能把表面功夫糊弄过去。现如今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真的是有点少见。
不过说来也是理由的。
繁荣不仅仅要自己面对那个男人,繁郁扬也要面对。关键就是,繁荣能撑得住,不知道繁郁扬到底是抱有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他的。万一控制不住,估计最难受的也是繁荣吧。
毕竟谁愿意看到自己的母亲失控呢?
但是这回是真的不想去也得去。
这个时候,盛先闵推开卧室门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带着黑眼圈显然没睡好的繁郁扬。盛先闵简单给繁郁扬又交代了两句什么,才回头跟繁荣道:“我今天和你们俩一起去。”
盛抒意有些没想到——对这件事盛先闵的态度一度就是不插手、不多说话,愿意提供帮助和安慰但绝不越界。
这是什么情况?
繁荣却像是忽然松了口气一样,神情都放松了下来。
他转身问盛抒意:“那……你去吗?”
我有什么可去的?
盛抒意真想问出口,她既不能打也不能骂,什么忙都帮不上,说不定作乐一半无聊了还会偷溜,她去干嘛?
还没等她开口,盛先闵就挥手道:“盼盼就别去了,我把我的餐卡给放家里,中午我们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你自己去食堂打点饭吃。”
盛抒意应了一声。
繁荣反倒是有些意料之外的失落,他一声不吭地把吐司吃光,神情恍惚的样子完全没吃出来花生酱一样,生生吞了下去。
盛抒意觉得他的情况哪里有些熟悉,恍惚好像明白了这是一种求救。虽然说他们俩关系不怎么样,但是这种事情,身边最熟悉的人能给予的安全感到底是无可比拟的。
繁荣第一次见到君曙,其实觉得这个男人和自己想象里乖张冷漠、混不讲理的负心汉模样差的有点远。
相反,君曙是个穿着得体、身材瘦高,连头发都梳的一丝不苟的男人。比起来真正身为大学教授的盛先闵,君曙看起来却更像个高知。他鬓角的头发已然有银白的苗头了,不晓得繁荣有一点少白头是不是遗传他。
繁荣在心里冷哼,估计就是这样看起来文质彬彬靠谱又成熟的模样才骗了繁郁扬吧。
君曙见了繁郁扬却是一副紧张的模样,仅仅是伸手邀请她坐下,都要在身上隐秘得先搓两下。他对盛先闵倒是没有什么敌意,两人甚至还做足表面功夫,寒暄了两句。
当他的目光放在繁荣身上时,神情整个都变了。
说实在话,繁荣的外貌其实还是和繁郁扬像一些,倒是清瘦的骨头架子正经事随了君曙。
“这是我儿子?”他甚至是有些控制不住嘴唇的颤抖,轻声问,也不晓得问谁。
繁荣真的不想承认。
到底还是繁郁扬开口:“这是繁荣,荣是光荣的荣。”
君曙不住地点头:“名字……名字挺好,挺好,顺嘴,好记,寓意也好。”
繁荣不想回应他、喊他一句什么,哪怕是礼貌性的。
盛先闵看出他的不自在,伸手道:“来,繁荣,坐。”
繁荣坐在繁郁扬手边,对面是君曙,盛先闵坐在他右手边垂直拐角处。
“是真的没想到,”君曙双手交握,大拇指来回在虎口上下抠缩,“是真的没想我们能这样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谈一谈。繁荣……繁荣也能来,真的挺好的。”他说了好多个真的。
繁荣真相告诉他,自己一点都不想来。但是繁郁扬此时此刻的表情有些不大好,勉强维持着不崩裂。
盛先闵开口接了下来:“这么多年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聚在一起的确是不容易。孩子呢,也是懂事,愿意陪着妈妈来见父亲。”
“是,是。”君曙应道。
繁郁扬清了清嗓子:“都这么多年了,叙叙旧什么的也好。我和繁荣都挺好的,你估计……也挺好的吧。”
君曙道:“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家里的事情一团乱麻,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人生大事团在乱麻里,到底也没能解决。这些年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繁荣。我得谢谢盛先生,谢谢盛先生照顾你们。如今我也算是从乱麻里脱身而出了,能为你们娘俩尽点力了。”
繁郁扬看着他已然出现的皱纹,又看了看不愿多说话的繁荣:“我们俩现在日子过得挺好的,如果你要补偿,大可不必了。以后往来什么的自然是会有,其他的你也不用再担心。”
她已经熬过最艰难的日子了,现在所谓的补偿真的是一点点价值都没有。
君曙沉默了一会儿,看向繁荣:“但是孩子……我还是孩子他爸,这么多年了,我想着孩子我还是要用点心的。”
盛先闵拍了拍繁荣的肩膀:“都是大孩子了,我想孩子的事情还是让他自己决定。”
繁荣不说话。
君曙轻声问:“繁荣,你愿意跟我回去看看吗?我的意思是……就回去看看,看看奶奶,看看长辈。”
繁荣咬了咬牙:“我不愿意。”
没想到儿子就这么坚定而直白的拒绝了,君曙有些尴尬:“你瞧这,孩子跟我好生疏。没有别的意思,孩子,我只是想让你我那里认个门,总归是君家的孩子。”
繁荣看他拒绝不动,又看着母亲低着头始终不愿说什么却的确难受的神情,道:“我不愿意,我说一遍了。我现在有我自己的生活,有我自己的家庭,我叔叔对我很好,妹妹也很好。我今天是繁荣,从此以后,这辈子也只叫繁荣。”
他知道君曙这个“认门”的意思。
但是真的晚了,他只认自己家的门。
君曙的脸色彻底僵了。
他咳了一声:“孩子,你不懂,我和你妈妈当年的事情有些复杂。我家里一直反对我们两个结婚,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和你妈妈断绝了联系。如今真的有机会了,我也想……”
繁荣一下子哽住:“断绝联系?就算你不知道我妈妈当时怀孕了,骤然断绝了联系你觉得对吗?我是在荷州出生的,后来两岁多快要上幼儿园才回的家。我妈妈人生地不熟,你就把我妈妈丢在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城市不闻不问,好,我们不说我出生这件事,你家里问题没有解决,也不能这样对她不负责任。”
说实在话,他对自己两三岁时候的记忆实在是模糊,但是他知晓母亲并不好过。
人生地不熟,二十多岁的女人带着孩子,刚刚毕业无头苍蝇一般想要快点找到一个养家糊口的工作。在外奔波劳累一整天,拿着微薄的工资,回家还要照顾吐奶严重、体弱多病的他。
君曙被这样的指责彻底羞辱到了,他强行压下自己的无名火:“你怎么和爸爸说话的?当时我也是身不由己,你奶奶……唉,小孩子不懂就不要乱揣测。我相信,你如果当时和我处境一样,就不会说出今天这样的话了!”
父子剑拔弩张的气氛里,盛先闵却异常冷静地开口:“苦日子毕竟是孩子真正经历过的,这样说孩子真的是有一些不合理。况且,君先生和孩子还没有熟悉很久,孩子有怨气也不要这样教训的好。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这并不是错的。况且孩子自己的选择我们大人还是不要左右了。”
君曙被他这一番话说的脸色青白:“孩子可不能这么宠溺,这个年纪鸡飞狗跳的,叛逆也顺着可怎么好?”
盛先闵也没有生气,他哈哈笑了两声,玩笑道:“我接触学生多一些,在教育孩子这方面还是有一些经验的,这一点君先生大可以放心。而且我们繁荣一直是个好孩子,对吧?”
繁荣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如果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没有交代的把女孩子自己抛下,音信全无,人间蒸发。”
整整十五年。
君曙还想说什么,盛先闵却先道:“繁荣,喝口水吧。”他拍拍繁荣的背。
繁郁扬在一旁低声道:“孩子的选择你也看清楚了,我想咱们彼此的生活还是互不打扰了吧,毕竟我现在也是有家庭的人,平常生活也挺忙的。如果你真的想见繁荣,我待会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你。如果你找不到他,打给我也可以。”
盛先闵补充道:“既然我们现在联系上了,有些事情如果不清楚完全可以面对面问。君先生找人打听,人多口杂的,不知道什么是真假,还浪费时间,倒不如说当面问。现在信息这么发达,电话信息都很方便。而且君先生找人不大方便,我们也徒增烦恼,不是吗?”
君曙彻底无话了。
盛先闵看了看表:“不早了,女儿自己在家呢,我看要不要我先回,你们再聊?”
却不想繁荣站起身:“我和我妈说了我有点想吃三食堂的黄焖鸡,我们一起回去吃吧。”
这下繁郁扬也站了起来。
出门的时候,盛先闵低声和繁郁扬说话,另一只手伸过来,自然而然勾住了繁荣的肩膀。
“小伙子,最近清减不少啊,”盛先闵得空摩挲了两下繁荣的肩膀,“中午黄焖鸡多吃一点啊,我让盼盼给你打了两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