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讨厌你盛叔叔吗?你讨厌盼盼吗?”
繁荣怎么都没想到,这段对话的开始居然是这样的。他们母子平日里像这样正式得交流频率非常低,内容大多也是关于繁荣自己的,这一次走向开始变得有些奇怪了。
繁郁扬开头的问题让繁荣不知所措,明明坐在没几个人的观景咖啡厅里,但他的目光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放。
“繁荣?”繁郁扬见他没有反应,又轻声提醒了他。
繁荣的嘴开开合合,气息提了好几次却都又松了下去:“妈——”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把不知所措的眼神递还给了母亲。
“我知道我这个问题问的时间、方式肯定都会让你觉得很奇怪,但是我需要答案,繁荣。”繁郁扬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咖啡,引出了一个长长的话头,“我嫁给你盛叔叔已经三年了,换句话说,这个家庭已经建成三年了。表面上看起来家庭氛围好到让人难以置信,甚至很多人都很羡慕,觉得重组家庭能够做到这样是真的很不容易。但是,我知道,咱们家的氛围好绝对不是因为我们几个人的关系好。我铆足了劲儿想要去面对我想象中会遇到的家庭问题,但是却一个都没遇见,我知道现在才慢慢发现,不是没有问题,而是这些问题太过于特殊了,让我根本没有心理准备,更别提解决办法了。”
他的母亲总是这样,没有把他当做小孩子来看,这样的话题直言不讳,干脆利落,大约在其他这个年龄段的母子中很少遇见。
繁荣看着母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所以说,妈你觉得问题是出在了我这里吗?你觉得我讨厌盛叔叔,讨厌盼盼,以至于给这个家埋下了奇怪的问题隐患?”这样尖锐的问题让繁荣觉得无比失落,他身边最亲的人就是母亲,而此时此刻,他的母亲在质疑他,甚至开始质问他。他冲动的认为,母亲已经开始为了维护这个重组家庭不再爱他,视他为敌人。
繁郁扬大约是没有想到儿子的反应这么激烈,手中的小勺子“叮”地一声砸到了咖啡杯。
“孩子,我没有在责怪你,我只是想……”
话音未落,繁荣就提高了声音打断:“你觉得你没有在责怪我?”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繁郁扬稳住声线,强行压住了繁荣即将要喷播出来的怒气。
“我感觉到了,你不愿意接受这个家庭。繁荣,为什么?”
繁荣顿时感觉到了一种窒息,他不再生气,取代的怒意的反倒是一种被拨开了自以为很厚实的保护层后的极度不安全感。
不愿意接受这个家庭,是吗?
“我不讨厌盛叔叔,我不讨厌……我不……我不讨厌盼盼!”他这句话是真的发自心扉。
他觉得自己是个怪物,明明不讨厌这个家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但是却不由自主的把自己放置在了这个家的非同一侧面上,他在他自己心里孤立无援,同时却又痛恨这种自己制造的无助和孤独。
他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去说服自己完全融入这个家。
“对不起,”繁郁扬伸出手去握住了繁荣的手,“是妈妈这个问题过分了。”
繁荣没有把手抽回去,他有点想哭:“妈妈,不是这个问题过分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敢去想清楚,也不愿意去想清楚,可总归……我得知道缘由。”
他的母亲,他的继父,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都没有理由因为他而与幸福无缘。
繁郁扬看着眼眶通红低下头去的儿子,感觉到他的手在自己的手掌中握紧、抽搐,开始后悔自己今天的行为言语。
她想起盛先闵无意中提起到,关于“小世界”的话题。
“盼盼其实是个比较封闭的孩子,可能是因为我和……我的前妻的某些原因,以及我离婚、再婚,她其实是有自己的小世界的。她觉得自己待在自己小世界里很安全、很舒适,想让她踏出小世界的门,估计是有些难度。我们大人可能因为身高限制,卡死在这个小世界的门口,进不去,也没办法把她拉出来。怎么办呢,我想了很长时间,才发现,如果你给这个小世界开一个小窗户,告诉她,你看,外面有爸爸,有哥哥,有阿姨,有星星月亮,花草树木,出来玩吧,多好。她不一定会走出小世界,但是大约是会愿意打开窗户看一看的。”
繁荣,也是一个生活在“小世界”里的人吧。
她或许是有些操之过急了,或者说因为长期的相依为命,让她误以为她早已是繁荣“小世界”里的常客。而事实上,她只是站在门口,隔着一道锁在和儿子交流罢了。
“繁荣,妈妈爱你,希望你融入这个家,是想让你过得更好。”繁郁扬轻声道,“不管是妈妈还是盛叔叔都愿意站在你这边,还有盼盼,她大约也是希望打破这道墙,能和你面对面的。”
繁荣微微点了点头。
但是他却在心里勾了一个问号。
——是吗?
这个问号仅仅指向盛抒意。
中午盛先闵和盛抒意回到民居的时候,繁荣的情绪已经基本调整回了正常状态。
盛先闵还在和他的学生讨论关于油画的一系列问题,盛抒意则提着一小篮子野菜没事找找事做地跑到池子边清洗。
繁荣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跟着盛抒意的脚步也跑到了池子边,想要帮忙,却没想到盛抒意平淡地拒绝道:“我自己能洗完。”
“我……”繁荣被噎了一下,“那我帮你择菜吧?”
盛抒意抬起头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有哪里不对劲:“你会吗?留叶子还是留根?”
这真是个大问题,繁荣拎起一株湿漉漉的野菜,看了半天,也没找出头绪。如果放在原来,他大约早就走开了,但是此时此刻,仿佛是为了证明“我不讨厌盼盼”,他坚决地一动不动,想要以此为突破口,想清楚自己为什么愿意游离在家庭之外,或者说,仅仅是游离在盛抒意之外。
但哪有那么容易就想清楚的事。
“你告诉我我不就知道了?”繁荣回应道。
盛抒意诧异的打量着繁荣,但是又找不到理由不告诉他,只能指着野菜:“留叶子,把带虫孔的和黄色边的去掉。”
繁荣动作很利索,捡起洗过的野菜开始掐叶子。
“那个……”他又想起个话题,“你最近在听Troye Sivan?”
盛抒意的手停了一下,“嗯”过一声后皱紧了眉头。
“那天你在房间外放,我听到了……还挺好听的。”繁荣笑道。
回应他的又是一声“嗯”。
盛抒意的眉头微微舒展开了。
她虽然不知道繁荣的喜好为什么忽然有了变化,但是被窥视隐私的不安却明显削减了下去,大约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吧。
说实话,她其实是不希望两个人的关系能够更进一步的,这没有必要,而且在她看来,会带来许许多多的麻烦。
疏远、平淡的关系意味着他们不需要磨合,不需要彼此忍受,这很好。
那天的午饭也很奇怪,他们分开了两桌,繁郁扬要求的。繁郁扬和盛先闵想吃当地奇怪的汤面——在小米粥里放玉米菜下面条那种,而盛抒意和繁荣避之不及,选择了正常的米饭。
盛抒意的野菜被用来炒鸡蛋,她和繁荣就坐在池子边的大树下,简易的小木桌和马扎让两个人不得不近距离面对面。
鸡蛋刚刚入口的时候,繁荣想要借用一个“自己动手的饭菜味道就是不一样”这样老掉牙的开场白打破两个人之间诡异的沉默。但是,事实让他不得不改口:“这野菜……”
盛抒意掀起眼皮看他,她还没有动那盘野菜炒鸡蛋,因为口渴一直在喝白桃气泡水。
“是香椿?”
居然是香椿?他居然没有从味道认出来,并且在择菜的时候还问了盛抒意,香椿炒蛋,算得上他比较喜欢的菜了。
“野香椿。”盛抒意惜字如金,补充道。
繁荣喃喃道:“是我瞎了,不仅瞎了,味觉也不太灵敏了。”
盛抒意差一点就被他这副神情逗笑,但是想到在这个人面前笑实在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于是只能低下头夹了一块鸡蛋。
盛抒意这一细微的表情变化被繁荣看得一清二楚,他忽然觉得他们两个的关系其实也不是那种完全绝望的冰点,甚至于说他对于盛抒意的好奇是完全可以当面问出口的。
或者说,他们两个之间敞开心扉完全是有可能的。
但是他们俩没有敞开心扉的理由。
这一刻,繁荣忽然就有了倾诉欲,他突然放下筷子,认真道:“今天上午,我妈问我,我是不是讨厌你。”
盛抒意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繁荣心里清楚,果真,盛抒意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即便是觉得奇怪也只是“嗯”了一声而已。
“我说,我不知道……”
自然,这不是原答案。
“不知道”回答的也不是这个问题,但是繁荣觉得这样说实在是无比精准了。他不讨厌盛抒意,但是不知道怎么去对她,也不知道怎么去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是,很明确的是,他不想让这关系原地踏步直到永远了。
盛抒意听到他的话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嫌恶地瞟了他一眼,端起气泡水一饮而尽。
繁荣笑出了声。
这一点都不莫名其妙,他从盛抒意脸上读到了同样的疑惑——关于他们之间关系的。这下子,他不再是自己头疼了,他成功将自己的疑惑与迷茫传达给了另一个人,并且让一个从来不关心自己、不关注自己的人有了反应。
这种奇葩的、畸形的“感同身受”让繁荣快活了起来。
他发现,扰乱真的是“对付”盛抒意的一大妙招。当然,这种扰乱不是指浅薄的、像从前一样的挑衅,而是找到了对方未知的、难以控制的点,猛戳一下,从而引发对方的慌乱。
“吃好了?”盛先闵和繁郁扬端着他们奇怪的汤面来讨要座位,“鸡蛋和鹅肉有没有剩下来一点给我们?”
繁郁扬站在一侧,给繁荣递过去了一个只有母子俩能意会的抱歉的眼神。
繁荣把碗里最后一粒米嚼碎咽下去,轻松道:“吃好了。”
听到这句话的盛抒意卡了一下,最后一块鸡蛋从她筷子中滑落,她目光躲闪了一下,完全没有调整好被“扰乱”的心情和思路。
“行了行了,吃了吧,”盛先闵笑对盛抒意说,“最后一块了,我只是随口一问。”
发觉盛抒意表情不对,繁郁扬看了一眼繁荣,佯装生气:“你是不是又逗盼盼了?”
繁荣没有回答,看了一眼盛抒意,玩笑道:“早知道我就不吃这么快了,最后一块鸡蛋啊……我可喜欢香椿鸡蛋了。”
可怜盛抒意在混乱中将繁荣这一系列行为当做了和从前一样的挑衅,觉得这人如此无聊,索性置之不理。
最后自然是盛先闵打圆场:“那明天繁荣你和盼盼一起上山再摘一些香椿吧,盼盼个儿太矮,又不会爬树,一个人可费劲了。”
盛抒意心烦意乱,把碗放到桌子上,硬邦邦的开口:“我不去了。”然后站起身就走。
她喝了一半的气泡水和剩下的三个人被晾在了当场,繁郁扬神色一沉:“繁荣——”
却没想到繁荣却拿起了气泡水:“我给她送过去。”以此来搪塞母亲。
看着两个孩子离去的背影,盛先闵道:“我感觉,有点不一样了。”
“是繁荣……”繁郁扬担心道,“是不是我今天上午……”
“不是,”盛先闵摇摇头,“今天上午你给我说的谈话内容倒不至于让他俩变成这样。孩子们之间肯定有我们没有办法感知到的东西,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里,我们都是外人。但是我觉得他们俩即便是这样也比互不相干强,比我们强行让他们‘合群’强。”
顿了顿,他补充道:“他们两个总归还是要思考自己、对方、家庭相关的问题的。孩子们的思维,我们还是别着急探知,让他们自己先想清楚吧。”
他望着手里的汤面,拉过小马扎坐稳:“家里的事情总是要有个过程的,我们四个,四个个体,磨合、认知都是需要大量时间的。互不相干的状态不是最理想的,也是我最不希望维持的,特别是孩子们之间。但是跨过了互不相干,会变成什么样,我们就没办法控制了。”
“会变好吗?”繁郁扬叹了口气。
“总比在原地好。”
繁荣一直不清楚为什么盛抒意会喜欢喝白桃气泡水,他觉得那东西全是香精,真正的桃子是绝对不会拥有那样的味道的。但是当他端起气泡水去追上盛抒意的时候,他闻到了来自手中气泡水的味道。
怎么形容呢?
的确是有香精味道的存在,因此他是绝对不会喜欢上这种味道的,但是香精之后,又出现了桃子的香甜味儿。
这就构成了足以让他好奇,不喜欢、也不讨厌的味道。
于是他追上盛抒意,不顾她冷脸,将气泡水递到她面前。
“喏。”他又伸出去一点。
盛抒意后退一步,想要关上房门,她一点点都不想喝繁荣碰过的气泡水。
“哎,”繁荣看穿她的企图,想要阻止她关门,一只手扒住门框,一只手快速将气泡水放到了盛抒意身侧的柜台上,“还有大半杯,别浪费了!”
盛抒意从来没有被繁荣这样对待过,她不知道的今天繁荣怎么了,只知道繁荣今天的行为想较之以前过界太多,让她感觉到了不适。她对此束手无措,情绪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只能上手将气泡水打翻在地。
三年了,她真的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繁荣看了一眼地上的气泡水,仿佛是一下子清醒了——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盛抒意,基本的了解还是有的,他今天的行为的确有些过了。
他想做些什么挽回一下局面,但是也知道无论做什么只有把自己越描越黑的效果。
空气里气泡水的味道蔓延着,他没有回过身,盛抒意已经狠狠摔上了门。
繁荣深深吸了一口气。
第二天清晨,盛抒意在房门缝隙里捡到了一张纸条——
“还有气泡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