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古井飘魂
1
牛家村的牛二，是当地的一个杀猪汉，平日里走村串户，收购村民家养的猪，宰杀后卖肉赚钱。
这日，牛二赶着驴车，来到几十里外的土疙瘩村，吆喝收购家猪。
牛二绕着村子转了一圈，也不见有人卖猪。太阳隐入云层，天光一下子黯淡了许多，街上没有一个人影。
他驱车沿着村道从东往西而行，渐渐出了西边村口。
从村口绕出一条土路，穿过一片荒草地，直通到一座不大的土山下。
不知不觉间，牛二就拐上了这条土道，行至土山旁，但见一座破败的茅草屋坐落在土山脚下。
远远地，牛二就闻到了一股猪粪味儿，他猜想，这里肯定有猪，当即赶车靠近茅草屋，驻车下来。
茅草屋的木板门紧闭，门上没锁。他走过去，轻轻推了推，推开一条细缝，把脸凑上去，往里面瞧了瞧。
里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倒是一股子猪粪味直呛鼻子，他喊了一声：
“有人吗？”
没人吭声，四周十分安静，甚至连只鸟叫声都没有。
“卖猪不卖？”他又提高大嗓门喊了一声。
还是没人吭声，牛二皱了皱眉，转身就走。走出两步，突然听到身后的屋里又有了动静。
“嗯嗯！——”
似乎是一个老头儿的哼哼声，又似乎是一头猪的哼哼声。
牛二回身，再次趴到门缝上细看，只见里面地上有个黑影，好像一头饿瘦的黑猪。
想必是谁在这里养了头猪，多日没来喂食，猪饿得瘦弱了。
想到这里，牛二心中一动，他环视四周，还是没有一个人影，连只鸟都没有。
他的心怦怦直跳，一脚踹开木门，木门弹了几下，茅草屋跟着颤抖，摇摇欲坠。
牛二低头，一脚跨入，迈步穿过黑暗，走向那头黑猪。
他接连走了很多步，有些心急，有些手心冒汗，甚至有些后悔走了进来。
他硬着头皮，一步一步摸黑而行，心里害怕极了。
就在他即将崩溃的时候，一只脚终于碰到了那头猪。
他蹲了下来。
猪粪味愈发浓重，两只猪眼幽幽地亮着，与他对视着。
有那么一瞬间，牛二觉得这目光有些熟悉，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却又一时想不真切。
牛二不再多想，眼睛放光，一把抓向那头黑猪。
黑猪似乎饿得太久了，没什么力气，竟然轻易就被他揪住，只是轻声哼了几下，就被他拎了起来。
牛二觉得今天凭空捡到一头无主的猪，心里莫名地兴奋，脚步轻快地往外走去。
茅草屋里依然很黑，他抬头望向门口时，觉得门口距离自己很远。
那门口是唯一的光源，他感觉自己仿佛在一口井里，四周有些阴冷。
他两眼紧盯着门口，笔直地往前大跨步而行，一只手拎着一头瘦弱的黑猪，有些轻飘飘的。
他恍惚间走了很久，就在他害怕永远走不出这间茅草屋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他一步跨出了茅屋。
手中的黑猪仿佛也有了重量，掂量着有几十斤重。牛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嘿嘿笑了，将黑猪一把扔到了驴车上。
四顾无人，牛二急忙调转驴车，低声吆喝一下，赶着驴车就迅速离开了茅草房。
此时，太阳从云层后穿出，阳光落在驴车后面坚硬的泥土道上，泛出耀眼的白光。
牛二慌乱中回头看了一眼，见无人追来，甚至驴车后面没有荡起一丝灰尘。
牛二一路驱车疾行，往牛家村赶去。接近村西口时，已是傍晚时分。
此时，一钩冰冷的弯月爬上树梢，四野景象朦胧。
他坐在驴车上，远远望见一个老妇，背影有几分熟悉。
但见老妇身影一闪，拐到了旁边的一条小道上，小道尽头是一栋破房子，房子里住着一个会算命的疯婆子。
2
牛二有些疑惑，他皱了一下眉头，张嘴想喊，忽然听见驴车上的黑猪哼了一声。
他回头看猪，只见黑猪的两只眼睛正幽幽地望着他，那眼神有些熟悉，好像一双人眼，这眼睛背后分明还藏着一个人！
牛二想到这里，吓得一抖，连忙揉揉眼细看，却见黑猪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不吭不哈。
牛二又回头看向远方，老妇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里。
牛二收回目光，继续驱车前行，车轮踏上牛家村的街道。
驴车行至村子中段时，前方忽然出现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在街道上踉跄而行。
牛二见状，只好驱驴车慢行，避免撞上那个人影。
人影手里握着一个空酒瓶子，嘴里骂骂咧咧地叫嚷着什么，一会嘿嘿傻笑，一会儿又呜呜地低泣。
忽然，人影脚下一绊，身子歪倒，四脚朝天躺在地上，恰好挡住了牛二的去路。
牛二无奈，连忙停车上前，俯身细看。只见那人一身酒气，满脸沧桑。
“魏大爷？！”牛二惊叫一声。
魏大爷是牛二的房后邻居，今年六十岁，老伴去世，只有一个闺女，已经嫁到外村。
牛二一边将魏大爷从地上扶起，一边问道：
“魏大爷，你这是怎么了？喝这么多酒，你本来胃就不好，上个月刚喝得胃出血住了院，怎么又喝上了？”
“都别理我！”魏大爷一把将牛二推开，嘴里喷着酒气大骂：“我要杀了那个疯婆子！我要杀了她！”
此时，有几个村民路过，围了上来，一起帮忙拉拽魏大爷。
魏大爷仍然抡着胳膊叫嚣：“疯婆子竟然说我命不好……我要杀了她！”
牛二见魏大爷满口胡言，知道他又去了村西的疯婆子那里算命，肯定又被那个疯婆子气得要命，这才喝醉酒撒酒疯。
众人皆知魏大爷心里苦，当下便合力抬起他来，放到牛二的驴车上，由牛二将魏大爷送回家中。
牛二将魏大爷安顿好后，看着他躺下呼呼大睡，这才苦涩地摇摇头，连忙赶车回家去了。
进门看见挺着大肚子的妻子阿香，又问母亲在哪儿。
阿香说：“娘说她心口疼，不想吃饭，早早睡下了。”
牛二闻言，直接往母亲房门走去，只见母亲房门紧闭，他拍了几下门，连喊几声：
“娘，你心口疼了？吃药没有？起来吃口饭再睡吧！”
里面没有一丝动静，牛二疑惑地蹙眉，又走到窗口，将脸贴上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牛二转身走开，刚走两步，忽然闻到一股隐约的血腥味。
他疑惑地吸了吸鼻子，又没味了，他迟疑地再次回头看了一下母亲的窗口，便转身走开了。
牛二走到院里驴车旁，将驴安顿好后，又将瘦弱的黑猪从车上卸下来，关进猪圈，喂了些食。
黑猪吃饱，卧在猪圈里睡觉，牛二这才借着灯光细看，忽然看见黑猪脊背上有一小撮浅色棕毛，呈梅花形状。
牛二觉得稀奇，嘿嘿笑着走开，迈步回屋。妻子阿香已经做好晚饭，女儿小丫也已经坐在饭桌旁开吃。
一家人齐聚饭桌，只是少了母亲，牛二微皱眉头。
小丫眨着大眼睛，忽然说：“奶奶没病，我看见她出去了！”
阿香说：“瞎说，你奶奶明明进屋躺着睡觉了！”
牛二抓起筷子，阴沉着一张脸，说：“吃饭吧！”
3
次日清晨，牛二忽然被街上传来的一阵喊叫声惊醒。
“杀人了！杀人了！”
牛二大惊，从炕上翻身跃下，匆忙穿衣跑出。只见村民们陆续闻声跑出家门，一齐往村西跑去。
牛二裹挟在人群中，途中互相询问，得知是村西的疯婆子夜里被人杀了。
原来，早起的村民下地干活，路过时闻到了血腥味，这才发现疯婆子被人杀死家中。
牛二跑到疯婆子的家中时，那里已经挤满了人。他挤到前面，看到疯婆子躺在地上的血泊里，大睁着一双眼睛，脸上带着一丝凝固的诡异笑容。
一股子血腥味令他想到了什么，他迅速挤出人群，匆匆往家跑去。
牛二进门看见阿香正在猪圈边喂猪，他径直走向母亲的屋子。
母亲刚起床，正坐在梳妆镜前梳头，背对着牛二。
牛二喊了一声娘，她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动作顿了顿，又一下一下地梳起头来，动作舒缓，若有所思。
牛二见母亲没事，刚才隐约浮现的恐怖猜想顿时消失，心中略安。
他转身要走时，母亲忽然问：“今天杀猪吗？”
牛二脚步一顿，扭身冲母亲说：“杀。”
说话间，牛二的眼睛余光瞥见母亲在镜子里笑了一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
这让他想起了那头猪的眼神，似乎跟母亲的眼神有点像，又不太像。
牛二怔了怔，扭身走了出去。
早饭后，牛二想起魏大爷昨夜大醉，有些放心不下，想再去看看他。
来到魏大爷的院门外，牛二接连敲了几下门，始终不见魏大爷开门。
料想魏大爷宿醉未醒，牛二摇头而去。走出几步，鼻端又闻到一股子血腥味。
牛二蹙眉思量，怀疑自己鼻子出了什么问题。他使劲儿揉了揉鼻子，又回头看了看紧闭的院门，迟疑一下，终于迈步离去。
上午，有村民私下议论昨夜魏大爷酒后扬言要杀疯婆子一事，传言迅速扩散，很快被办案人员获知。
警察当即去魏大爷家调查，敲门不开，随即翻墙入内，却发现魏大爷早已割腕自尽。
牛二闻讯跑去，挤在看热闹的村民中间，看着警察说魏大爷为自杀时，不禁呆住。
牛二看见地上残存着一滩血迹，魏大爷静静地躺在炕上，那孤零零的样子，令他不禁眼圈泛红。
牛二精神恍惚地返回家中，看见母亲和妻子女儿已经围坐在饭桌前等他吃午饭。
牛二眼神直直地盯着饭菜，说：“吃饭吧！”
牛母垂着眼睛，拿起筷子动手夹菜，小丫歪头看了一眼奶奶。
小丫的大眼睛忽闪着，紧紧盯着奶奶的右手，发现筷子抖了几下。
奶奶忽然抬眼，冷冷看向小丫，小丫吓得一个激灵，手中一松，筷子掉落，滚到了桌子底下。
小丫连忙蹲下身子，爬到桌子下面去捡筷子，那筷子恰好落到了奶奶的脚边。
小丫抓起筷子，她的目光无意间瞟了奶奶的鞋子一眼。但见鞋子斜翘着，鞋底前端粘着一些新鲜的血痕。
小丫捡起筷子，母亲阿香给她洗了洗，小丫接着吃饭。
她不时望一眼祖母，眼睛里闪动着几分疑惑。
4
午饭后，小丫站在猪圈边，高兴地看着那头黑猪。
黑猪对着小丫咧嘴哼哼，小丫踮着脚尖，伸出小手，一下一下摸着黑猪后背上的那撮梅花样的棕毛。
祖母走了过来，对小丫说：“奶奶出去给你买糖葫芦吃吧！”
小丫吞了一下口水，点点头，牵着奶奶的手走了出去。
小丫随着奶奶去了村里的一家小卖部，出来时，手里举着两串糖葫芦。
阳光映照下，裹着冰糖的山楂闪烁着血红的光芒。
小丫口里咀嚼着糖葫芦，歪头看向祖母，发现她的眼睛里似乎映出山楂的暗红，闪烁着血色的幽光。
5
小丫心头一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祖母，祖母双眼眯了眯，俯视着她说：
“该走了，你吃牛家的饭够多了！”
小丫被祖母牵着衣袖，两只手举着糖葫芦，沿着幽静无人的村道而行，片刻便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糖葫芦吸引了小丫的注意力，等她吃完一串糖葫芦时，发现越走越荒僻，四周景象渐渐陌生。
她们踏着丛生的荒草，来到了一口古井旁。
小丫好奇地探头下看，井里黑咕隆咚。
小丫有些胆怯，歪头看着奶奶泛着一片血红的眼睛。
她问奶奶：“这里有没有水？”
“没有。”
小丫再次疑惑地俯身下望时，只觉得身子一轻，被人从后面抱起，脚朝下扔了进去。
6
牛母走在村道上，脚步虚浮，双手有些颤抖，孙女小丫在背后不停地喊着自己。
“奶奶，等等我啊！奶奶，你说妈妈肚子里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啊？别人都说妈妈的肚子尖，肯定还是个女娃……”
“胡说！”牛母止步，冲旁边的小丫怒斥。
小丫小嘴儿委屈地一撇，牛母又一巴掌拍过去，打得小丫一个趔趄，立在马路上大声哭了起来。
马上有个村妇从旁跑了过来：“怎么了？牛二他娘，你咋打俺孙女呢？”
牛母凝神一看，身旁果然不是小丫，而是别人家的女娃。
村妇在牛母愣怔的眼神里，拉着女娃走了。牛母扭身继续往家走去，终于听不见小丫的声音了，她的心里一松。
牛母跨进院门，就在她觉得可以一辈子都不用再看见小丫时，忽然又听到小丫在喊自己：“奶奶——”
她循声而行，来到了猪圈旁，看见儿子昨天收购回来的那头背后一撮儿梅花印记的黑猪。
黑猪的嘴一张一合，口里含着食，眼睛盯着牛母：“奶奶！”
牛二正在着手准备杀猪，他见母亲回来，问道：“娘，小丫呢？”
“不知道！”
牛二又抬眼望了母亲一眼，发现她的眼睛里满是血色，似乎还有一股隐约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7
院子里的红砖垒砌的锅灶上，一口巨大的铁锅里翻腾着开水，蒸汽氤氲，只等将黑猪杀死褪毛了。
牛母听见东屋里传来儿媳妇阿香的呻吟声，大概快要生产了，她盼望中的孙子就要临世了。阿香娘也来了，正在屋里低声安慰着阿香。
牛母仍然听见那头黑猪在时断时续地喊她奶奶。
牛二将黑猪捆好，放在了院子中央的凳子上，牛母从旁协助，双手狠狠地摁着挣扎哀嚎的瘦弱黑猪。
牛二忙碌着，无意间扫视到母亲狰狞的面孔，发现她的眼睛更红了，眼角似乎要滴出血来。
再看挣扎的猪眼，两者那么像，牛二拿刀的手不觉一抖，刺向猪脖子的刀尖一歪，黑猪忽然从凳子上滚落坠地，挣脱绳索，浑身淌血地站立起来。
8
黑猪脖子上的刀口滴着血，摇摇晃晃地走向牛母，牛母吓得连连后退。
牛母瞪着黑猪，发现小丫正骑在黑猪的后背上，一只手里还拿着未吃完的糖葫芦。
小丫嘴里喊着奶奶，驱赶着身下的黑猪冲向自己。
牛母周身战栗，转身就跑，黑猪在后疯狂追赶，小丫大声呼喊，牛母嘶吼着在院里乱窜，将院里的东西撞得东倒西歪。
牛二从未料到一头瘦弱濒死的黑猪会如此的狂暴，他四处堵截，终于将黑猪和母亲隔开。
黑猪瞪着疯狂的双眼，紧紧盯着牛二，牛母躲在儿子的身后，抖成一团。
黑猪摇晃了一下，扑通一下跌倒在地，瘫软不起。
黑猪死了，牛二长出了一口气，上前踢了黑猪一脚，牛母也如释重负，愣怔原地。
牛二脸上刚露出笑意，忽然看见黑猪飞跃而起，一头撞向母亲。
牛母惨叫一声，一头栽进翻滚的开水里面，扑通几下，不再动弹。
她最后听到的依旧是是小丫的喊声：“奶奶……”
牛二眼看着母亲断气，提刀直追黑猪。黑猪飞跑出门，一路滴着鲜血，沿着村道往野地跑去。
村民们听到动静，纷纷加入追猪队伍，一群人浩浩荡荡冲入野外。
黑猪在日影下越跑越慢，眼看就要倒下了，牛二一个猛扑上去，抓住了一只猪后腿。
黑猪哀嚎一声，拼命一踹，飞跃而起，又窜出很远，终于一头栽倒。
村民们围拢过来，看着黑猪发出虚弱的哀嚎，眼睛翻动着，直愣愣地瞪着牛二。
牛二飞起一脚，将黑猪踢出老远，扑通一声再次坠地，鲜血直流，汇成血泊，流向低处。
众人看着血泊，指指点点，发现血流进了草丛。
牛二望着猪眼，觉得有些熟悉，像母亲的眼睛，也像女儿的眼睛，他的心中一动，耳边似乎隐约听见女儿的声音。
他伸脚踢了一下齐腰深的荒草，忽然发现地上有个枯井。
众人一惊，围拢过来，纷纷俯身下看，下面似乎有个小小的身影。
牛二的眼睛一亮，他忽然明白黑猪来此的意义了，牛二大声呼唤小丫的名字，眼泪霎时滚滚而出。
枯井不深，里面落慢厚厚的枯枝败叶，众村民将小丫救出后，小丫竟然毫发无损，似乎只是在里面睡了一觉。
小丫醒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了井旁奄奄一息的黑猪。
黑猪最后望了一眼小丫，缓缓闭上了眼睛。牛二抱着小丫回家，村民们帮忙拖回黑猪。
牛母已经气绝身亡，与此同时，牛二的妻子阿香也产下一子，东屋里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牛二悲喜交加。
小丫也说出奶奶将自己扔入古井一事。
奇怪的是，小丫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骑着黑猪，在追赶奶奶的过程中，奶奶掉入锅里烫死。
更奇怪的是，新生男婴的后背有个梅花型胎记，和黑猪后背的棕色梅花印记一模一样。
男婴在牛二的怀里睁开眼睛时，牛二心里有一种熟悉感，这眼神仿佛和黑猪的眼神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