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流水,转眼已是半个多月过去了。
天地冰雪消融,初春的脚步悄然而至,枝头上显出淡淡的青色。
张太医怀里抱着一个红木匣子,目光怔怔,神情寥落。
干瘦有力的手指轻轻摩挲匣子的棱角,心中既惋惜又欣慰。
惋惜的是他一直想要拜见的高人却始终不得真颜。
欣慰的是傻子为了报答自己援手之情,不但留下一百两银子做诊费,还给自己留下了几个珍贵的药方。
这可是千金难买。
当然还有这个委托他交给苏氏的红木匣子。
他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虽然他很好奇,可也不会失德的去打开匣子。
只是忍不住心里叹息一声,颇为感慨傻子的遭遇。
张太医的到访令苏氏很高兴,她挟上次大胜的威风,整肃外院。
将二房三房安插进的人扫的七零八落,秦氏李氏犯跪祠堂之后直接病倒了。
直到今日也没有出门,二房三房的人一个个低眉顺眼的夹着尾巴过日子。
唯一让她心中不快的依旧是那个傻子,次子每天都会缠着她追问傻子回来了吗?
我们什么时候去接哥哥回来?
这都让她原本愉快的心情笼上了一丝阴影。
她不是没派人去,可惜那个孽障丝毫不领情。
不论是容妈妈还是秋菊代替自己传话时,他都端坐在桌子旁,一动不动,呆板木楞的脸宛如脚下冰冻的石板一样,毫无色彩。
这让她气恼的同时,又无端生出一股怨气。
德胜堂里,丫鬟奉上茶水糕点退到一旁,张太医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清了清喉咙,方才一脸严肃的捧起红木匣子道:
“夫人,这是他委托我转交给你的…”
苏氏脸上温婉得体的笑容一顿,脸色难看的盯着张太医手中的红木匣子,胸中一阵气血翻滚,勉强说道:
“这个孽障…有什么话不好好说,非要…都是我教子无方…总是给您添麻烦…”
“哪里哪里,夫人言重了,老夫和贵公子相处的十分愉快,从他那里受益匪浅….”
张太医忙摆摆手,一脸和煦的笑容笑道。
他是真心实意的希望傻子留下来,不单单是为了那个从未露面的高人,也是为了那傻子时不时露出一张两张让他吃惊的千金药方。
真不知道那位高人究竟传给了傻子多少好东西?
苏氏听了心中微动,府里这几天都在传傻子有傻福,得到高人点化,习授岐黄之术。
她不是没打听过,可惜和其他人一样,江宁城里没有一个人见过那位高人的真面目。
再则钟府以书香门第自居,最重读书做官。
阖府上下的人对钟子铭有此机遇,也并不以为意,甚至背后还讥讽两声。
这事就像是吹进府里的一缕清风,荡起一圈浅浅的涟漪之后就消散了。
如今看着张太医真诚不似作假的笑容,苏氏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没想到百无一是的傻儿也会有被人称赞的这一天。
丫鬟秋菊接过匣子,立在苏氏身边。
张太医任务完成,便起身告辞。
容妈妈一路相送到垂花门方才止步,张太医离开且不必说,且说苏氏打开匣子之后瞳孔一缩,拧着眉头看着匣子里的两张一百两的银票。
她伸手将里面附带的一张纸取出并打开,眸子略微一扫,富态婉约的脸上霎时涌上了一抹血色。
手指捏着薄薄的一张纸在微微颤抖,牙齿更是咬着咯吱只响,怒不可遏的破口大骂道:
“孽子…逆子…你个不孝子,孽障,你有什么资格羞辱我?你有什么资格?早知道这样,一生下来就把该你溺死…”
苏氏满脸潮红,状若癫狂,将手里的纸张撕碎了,掷于地上,又狠狠跺上几脚,随即又转身将炕几上的红木匣子扫到地上。
屋内的丫鬟吓得够呛,秋菊一挥手几个小丫鬟慌忙跑出屋内。
容妈妈及时的回来,劝阻住发狂的苏氏。
“夫人,冷静冷静…”
一番劝说之后,苏氏暴怒的情绪缓和下来,坐在炕沿上依然喘着粗气,怒火难消。
容妈妈从地上拾起碎纸,拼接在一起看明白之后,咧着嘴瞪着眼,脸色铁青一片。
薄薄的一张纸上,歪歪扭扭,简简单单的几行字。
“余生于此,托累钟府照料十四年。愿每年作价十两以报,共计一百四十两纹银。加上前番受赠五十两银子,衣服鞋袜若干,合计二百两。钟家大小姐,苏公子所赠礼物,分毫未动,均留置院中,可自行查验取回。从此恩怨两消,不复再见。”
苏氏瞪着红通通的眼珠子,脸皮涨红,心中怒火中烧。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这就是那个孽障的反抗,无声无息,却又火辣辣的打在她的脸上,心上。
“来人!备车,去渣子胡同。”
苏氏“腾”的一下站起来,攥着拳头,五官扭曲的厉声喝道。
……
距离渣子胡同七八条街远的皂角巷缓缓驶来一匹马车,马车进入巷子不远就停在一处宅院门前。
木根一家三人早早已经将院子,房屋打扫干净,听见马车声之后,急忙迎出来。
“少爷~”
三人一脸喜色的迎上来,将钟子铭和奶娘接下来。
沈幼菱经过张太医这几天不吝珍贵药材的调养,加之一吐胸中积累了十四年的冤屈,精神大好,脸色变得红润,不复之前愁苦模样。
只可惜钟子铭口不能言,若是有一天能开口说话,她沈幼菱甘愿在佛前磕八百个头。
不过相比较从前,如今她总算有了盼头。
她慈祥的目光看向傻笑着跟在身后的狗儿,一脸欣慰的笑了。
若是有一天狗儿也能像少爷一样不傻了,我沈幼菱就立时死了,也对得起他死去的爹了。
几人热热闹闹的进入小院,三间正房,两侧各有一间厢房,不大,但干净整洁。
比之前渣子胡同的院子要好一些,至少不那么破败。
按照钟子铭之前的打算,他是准备离开江宁,寻一处偏僻的地方落脚。
奈何这个时代出远门必须要有官府办理的“路引”,否则要被抓起来治罪。
他倒是想张太医提了提,希望委托他办理。
这老头一听他要离开江宁,一百个不乐意。
他还想继续从他身来挖方子呢?
岂肯让他离开。
办不来路引,他已决心和钟府断绝关系,自然不愿在留在渣子胡同。
他留书的时候心里异常平静,不以字丑而畏缩,亦不受宗法规矩之影响。
他看的透彻,想得清楚,苏氏说的也明白。
她救他不过是为了报答他救了她的浩儿,说白了,他们之间就是一场交易。
既然如此,那就代表着什么东西都是可以议价的。
所以他留下那简短的几行字,和那两百两的银票,和钟府,和过去作一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