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土匪所担心的,瘟疫开始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慢慢爬了出来,好像半夜从墓地里伸出了的长刺的藤蔓。街上捡尸体的人,随时也会被抬上刚才还在推的车子。即使是这样,不少人还是在等待新鲜的尸体,毕竟城里可吃的东西越来越多。
到了八月的下旬,萨拉哈丁王完成了战略上对耶路撒冷的大包围。在陆路,他打通了埃及和巴勒斯坦之间的道路,在海上,他在亚历山大和阿卡之间的海岸线上部署舰队,防止意大利航海共和国的船只捣乱。到1187年9月5日,萨拉哈丁攻克了阿斯卡隆,沿着海岸线向着耶路撒冷全速开进。他本人带着他的直属来到圣城外跟他的儿子会合。
现在耶路撒冷孤立无援,城外只有敌方精锐的古拉姆奴隶骑兵、来自地方采邑的伊克塔骑兵和阿拉伯城市民兵为核心的大军。萨拉哈丁的人马一路上还收编了许多各处的散兵游勇。这些人都像野地里的野狗,不想错过抢劫机会,而自愿来当炮灰志愿军。
以列巴-雷蒙大人许诺过的塞浦路斯援军却迟迟没有下文。
大胡子哄孩子一样,天天领着小驴在自己家的后院溜达,好不让它叫唤,免得被人发现。但是太多人来窥伺小驴和仍旧虚弱的土匪。以至于他不得不趁着一个没有月色的夜晚,把土匪和小驴都拖进比尔师傅烧塌了前门的教堂后院。
虽然这个教堂是在小山上,可是与其他的地方不同,后院里有一处小水洼,每天都能有几杯水涌出。这里,除了比尔师傅原先种的藤蔓外,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冒出来的野莓果,在绿色后面露出或红或紫的颜色。小驴虽然非常喜欢紫色的浆果,但是土匪也很喜欢,大胡子不得不每天趁小驴还没有醒过来就去院子里找。每回找到一半,小驴就会把头伸进大胡子的前襟,不满意的一边看着他,一边吃他衣服里的果子。十五天过后,土匪终于可以说话了,他虽然还没恢复,但是已经有力气抬头和三不五时挖苦小驴。他暂时没有办法挖苦大胡子,因为大胡子白天躲避不在家,他必须得带一点院子里找到的草药,到市场去换一点吃的。毕竟,只有莓果,不足以喂饱土匪和他两个大男人。
这时,士兵头和他的八个人已经不在大卫门上执勤了。
城里能买到的粮食也越来越少。每回经过有卖食物的地方,总是在不远不近处,会有新鲜的尸体。他们要么是在食物面前被打死,要么是眼望着食物饿死,要么是忽然病发抽搐着死去。大胡子从前觉得:小的时候在路上看见插在枪上的尸体,就是见到地狱了。但是他现在却怀疑,眼前的境况,也不过是个地狱的大门口外面几十丈远的地方罢了。
死去的动物当然看不见,都被吃下了。隐隐的,有人传说,有钱的富贵人家开始收买穷人的儿女。用途是什么,没有人问。
大胡子抱着他的草药在卖杂货的角落坐下,他的心好像有火在滚,他觉得朋友的话是对的,如果活人都忙活不过来,还管什么死人将来怎么复活。再说,被偷吃掉尸体,跟被火烧了又有什么不同吗?他觉得修士们就是在最后的机会里,火中取栗。毕竟,大教堂的房顶和各种三不五时拿出来的所谓“神器”都是如同中午的太阳般,耀眼夺目。
就在他一肚子火、想事的时候,贝利安和他的人穿过了市场。他比上次见的时候,消瘦了不少,下巴都快尖起来了。依旧套着蓝色的医院骑士服和铠甲。他的人手里扎眼的牵着一匹雪白的骏马。这匹马就是走在任何地方都会被人“哇”一声包围的尖子货,它全身雪白,银色的马鬃垂在脖子下面,好像传说中仙女的头发。它的鼻子又高又挺,好像个俊俏的小伙子,两只眼睛像黑色的栗子,却不时有一种桀骜的温柔。
走到闹市的正中心,贝利安停了下来。他回头摸了摸这匹骏马,对手下点了点头。但是手下却满眼的不舍得,好一会才拔出了随身的刀。
大胡子不知道怎么的,可能是饿昏了,忽然觉得那不是一匹高大雪白的骏马,而是他家小姑娘脾气的小灰驴子。他一声嚎叫,冲到贝利安和他的人身边。
“不许动手!”
贝利安疲倦的看着他:“这是我对城中百姓的心意。”
“你根本没有为百姓尽心!!”大胡子不管三七二十,大声说:“杀了这匹马,不够几个人分的。今天吃完后呢?这场疾病再这么下去,就是把马和所有可以抵抗用的人都吃完,您都看不到萨拉哈丁王攻城!”
“他已经在攻城了!他已经从迎着阳光的西面转到了东面,现在是我们要顶着光作战了!”
“那又如何!这个城市还在,大家都还努力的活着!”大胡子不知道自己一激动,鼻涕眼泪又出来了。
贝利安好像被逗笑了,他拍怕要被屠宰的马的脖子,把它牵到大胡子眼前:“你是曾经骑着驴子,好像主基督那样,由以列巴-雷蒙大人亲自迎接进城的圣徒,你来止息这场瘟疫吧。”
人群都好奇的伸长了脖子,虽然大胡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行神迹的圣人,但是病魔和围城已经折磨的每个人,随时押宝任何奇迹,哪怕再怎么荒诞。
“大人说的是真的吗?”大胡子不服气,他忽然觉得如果换土匪做都护,都能干的比贝利安强。老实说,他心里觉得贝利安根本就是个蠢材!
“是啊,您能止住瘟疫,我就把您的话当成是神自己的话!”贝利安一半玩笑,一半挑衅的拔出了他自己的佩剑。“我可以给您半个月的时间!”说完,他也笑了,“半个月后,要是城里还有活人的话。”
大胡子的心跟他的脑袋开始搏斗,他觉得耳边轰鸣肯定是远处回教徒的投石机在砸城墙的巨响。
“怎么样,你也没办法了吧?胡子圣人?你跟比尔师傅的那本《圣经》一样只会给我虚假的希望。”贝利安看看周围面露饥色和不安的眼睛,小声在大胡子耳边说。
大胡子想起了比尔师傅,然后想起了卡丽娜,他们都是实实在在的帮助过别人和努力活下去的人。他看看周围求生的眼睛,他的嘴唇动了起来:“希望并非是虚假的,那首诗歌其实说的才是事实。”
“事实?依靠上帝?我们现在只有病人!既没有食物,也没有物资。就算有,我们也没有钱买!你是告诉我,钱会从天而降?”
“你们基督徒不是也每天祷告的吗?”大胡子想缓和一下贝利安的激动情绪,却惹得他更加激动了。
“没有人,也没有钱,你告诉我,我要怎么保护这座圣城!”
大胡子忽然觉得贝利安非常可怜,这个人能看见的防守,只是防守一城的土地和地上的建筑。他于是低下了头。没想到,贝利安直接用铁手套把他的下巴给抬了起来:
“还是说,神会从天而降,为我们停下这场疾病?就靠天天祷告?修士他们已经在祷告,已经在每天禁食和鞭打自己了!”贝利安哈哈哈大笑着,把自己的佩剑塞给大胡子:“大圣人,现在起十五天内,你就让我看看到底你说的帮助该有多实际!”
贝利安回首,做了个手势,他的人领着雪白的骏马,跟着他,就要朝王宫的方向回。
“贝利安大人,可是---可是,我没有人手!”
贝利安却没有再回头,只是喊了一句:“你不是说那首诗歌才真实吗?就靠它召唤人手吧?”
大胡子看看手里的草药,又看看周围饥饿的人,眼睛从期盼,变成落寞,他忍不住撒了个谎:“我----我---这里有医治大家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