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己卯日,冲鸡煞西。
过了端午,撒了雄黄,祭了龙舟,绿了江南。天是晚晴,山水如洗。苏提上,一柳隔一桃,粉镶绿幕,荷尖尚小。这时分,合该上好的人约黄昏,更何况诗文里极雅趣的西子湖畔。若巧遇偷赏湖光的闺阁千斤,不定是桩美姻缘。风流才子也罢,登徒子也罢,效那杨柳岸晓风残月,管他真风雅还是附庸。
一骑烟尘一骑风,马是白龙良驹,人是流云沉岚,风挑罗衫,柳牵笠纱,一路穿花踏草而来,虽不至于女仙入凡却不是一般风姿,面纱半牵,露得一双含露眼,浮夸子弟只一瞧,七魂少了八魄。过了苏提白龙驹渐渐缓下,只听得马上佳人吴侬软语:“人道说教工路这里相近。"骨头汤堡","专业办证","和美计生店",15号,就是这里了。”马停扇子门门前,伊下马伸手敲门:“快快开门。”
“过了卯时不会客,还请明儿早再来。”门内另有答和。
“这?”门外女子略微迟疑,继续道:“湖湘崔门有事拜会茅掌门,还请行个方便。”听说湖湘崔门的抬头,两只威严石狮子后的朱门也就开了,出来的是扇子门正值班的夏艺奕。见门内有人接应,白衣少女执剑行礼,夏艺奕也还礼,一来二去发觉都是王学弟子。白衣少女撩起面纱,从腰间解下书信一封,道:“我家师叔有信给茅掌门,还劳师姐送与贵掌门。”夏艺奕忙接过书信,云岫一拧,做个请姿,道:“师姐风尘仆仆而来,还请入内,浙百自有招待。”
“不必客气,我还有要事不能耽搁。”白衣少女摆手婉拒。听罢夏艺奕也好不勉强,便送那少女上马。“师姐后会有期。”白衣少女一勒马羁,绝尘东向。
“这王派弟子倒是面生的很“,
夏艺奕拴上朱门,拈着书信向“议事堂“走去。走着走着,暗想不妥,这看似私人书信,且写明“单”字,自然是湖湘崔门下的两大杀手集团之二红楼堂堂主钱公子夫人,夏艺奕的师叔,“花模样、玉精神的”单美人。若是两帮公文来往,实属平常,或者钱公子私人书信,也好说。可偏偏单夫人送信给茅掌门,说不出的不妥。夏艺奕一犹豫,便停在小红楼下。信总要送,送完了也和自己无关系了,说白了掌门之间的事总和小辈们无关。伊暗思量,正准备去,抬头发觉原来不自觉到了小红楼,突然有了两全之策,计上心头便面带喜色上了楼。
“陌上处处闻莺声,又是一年江南春“。剑上的铭文想必依旧,可剑的锋利却不该是拂尘下的光敏。剑随云转,尘风不染。素月分辉,银照舞影。谁还记得怒退刁婆、力斩恶衙的“百花赠剑”?谁还记得杀出辕门、断桥战顽僧的五尺青锋?江湖还记得,可忘却的怕是贝夫人她自己。忘不忘又如何,如今道她是贝夫人,茅掌门的夫人。云罗委地,璎珞环佩,凤凰簪落鬓,莲华带缓腰,玉缕钗头凤,一步三摇伴娇颜。这富贵美人,“千峰翠色“杯沏着“九秋风露“龙井,狻猊玉炉吐龙涎香,碧琳侯里照香钿,端的是羡煞人。可说到省心,诺大的扇子门能不让贝夫人省心的还真不少。
“和田玉雕的寿桃,虹饮山房的龙凤寿屏,赵孟頫的百寿汉白玉章印。这些寿礼准备与那俞堂主,表我扇子门恭贺伊师傅周宝奎老宗师八十大寿。另外请得那姑苏的寒香班献好戏祝寿,千万不能折了我帮的面子。”手执玉峰笔,帐簿上便勾上了这几样。
李霄雯忙递上压了八宝斋印尼的刻章,恭敬问道:“今秋海虞闹蝗灾,佃户们纷纷宽求租子。师娘您看…………”
凤仙丹蔻抵着印章,伊思索片刻,说:“就缓了今年的,不计利。姑苏闹灾,本就想联合大户们救灾。更何况是租子。”
“师娘您真是慈悲心肠。”李小三小心翼翼合起佃户的联名书忍不住奉承。
“银子赚不完的,可名声就像秃子头上的头发,抓不住就没了。这几年门下风光两无,早招致非议。所谓招满损,谦受益。平日里我总教导你们低调行事,也不知你们这些年轻气盛的能否体谅本夫人的苦心。”贝夫人叹了口气,凤眼却犀利闪动。
虽知师娘所指乃绍兴百花门的琳哥儿,李小三也顿时如背在芒,却看不透师母是否洞察小字辈欲上那一年一度的“超声论剑”扬名江湖的蠢蠢欲动,只好答:“师母的教诲好比天上响雷,弟子们好比~~~”“何处学来恁的油嘴滑舌?怎么手里工夫就没有嘴上功夫来的日进千里?”贝夫人掩唇一笑,那玉步摇便玲咚云鬓,看得李小三也跟着傻笑。
“夫人。”只听门外有人禀报,贝夫人和李小三收起笑颜,恢复一贯的肃穆恭敬,原是夏艺奕来禀。
“何事?”虽不熟悉伊姓名,但贝夫人知道今日伊当班,不定有要事。近日眼皮直跳,也不知是凶吉。
“有信专承。”夏艺奕瞟了李小三两眼,也不明说,贝夫人立刻会意,吩咐道:“三儿就去办吧。”
李小三也是聪明之人,便告退。过门口,执礼向夏艺奕告别,夏艺奕打万福回礼,脸儿却飞满桃红。这又怎能瞒得过过来之人贝夫人的眼,贝夫人不觉眉头微皱。
“倒是进来回话吧。”贝夫人纤纤玉指端起香茗。夏艺奕走前,呈上书信,道:“方才湖湘崔门有人送信而来,还请夫人转交给掌门。”
“千峰翠色“杯停了半拍,贝夫人面不改色的饮一口,合上杯盖:“此事我知晓了,你回岗位吧。”
夏艺奕心中不免失望,也无计可施,只得告退,转身而出。突然听身后徐徐问道:“你是王派弟子吧?叫什么名字?”
夏艺奕赶紧转身,答应:“王派弟子夏艺奕。”
“夏~~艺奕。”贝夫人念到两遍,笑着说:“我记得你入我扇子门也一年半了。”
“不想夫人还记得。”夏艺奕忐忑回答,弄不清夫人的心思。“我还记得你擅长“风雪渔樵“,算是王派小辈中拔尖的。明天你洪师叔去姑苏“梅花英雄会”,你也跟着去吧。也是时候让你们小辈历练历练了。”
“艺奕谢过夫人。”不想如此机遇,夏艺奕喜得心脏都跳没了,恨不能随着李小三叫师娘。伊微微敛起藏不住的得意,还算沉稳的告辞。贝夫人依旧一脸淡然,指间的信却被捏得起了深痕。
花事晓春讯,想我夏艺奕也该出头了,小美人喜色露春,连那小碎步都好不得意。
“夏妹妹何事如此得意嗯?”冷不丁身后有人,还偏窥了自己的忘神之色,夏艺奕一时恼了,正欲发作,听得身后那人“嗯”字的拖音,辨出正是惹得小美人心漾暖暖的李小三。
“小李公子。”夏艺奕一副楚楚可怜盈盈拜礼,李小三忙摆手:“妹妹一口一个公子,真是折杀我哉。我又不比得旁人,哪来乌七八糟恁多的规矩。周姐姐熊妹妹她们,都叫我小三,偏偏你这个妹妹,跟我这么外生。我可不依,要不我今后可叫你夏小姐?”
看李小三一副胡搅蛮缠的诨样,夏艺奕着实喜作端庄的浅笑:“瞧瞧,就一声公子绕出这么多口舌来。日后我哪里还敢和你说话。”李小三吃一纪软钉子,也不在乎,只顾顽笑。
“小李……哥哥?”夏艺奕羞涩叫道。“这就对了。”李小三拍手喜道:“这就对了。”“小李哥哥初十那天可得空?”小美人欲语还羞,李小三自然连声表示得空,愿助美人。
“也没什么。初十我生日想宴请平日里要好的几位。只是夫人命我陪师叔去姑苏,怕是没不得空准备。既然小李哥哥可空,可否那日早些来小妹住处帮忙?”说完桃花目这么一勾,就算是崔门杀手集团中顶顶大名的花中常客黄大官人怕都抗不住。
“原是妹妹生日阿。”李小三欣喜道:“那得好好备礼。”
“不用不用。”夏艺奕忙的摆手,更凑近李小三神秘的吩咐:“小李哥哥可别先告知他们了。我不想大家为我花费。”
李小三笑道:“也罢。别人我就先不告诉了。妹妹生日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你就别管了。快交班去吧。我也走了。”
见夏艺奕还欲推辞,李小三一幅让伊插不上话的架势,说完便急急走了。他走的急,也就看不到夏艺奕胜券在握的得意。初十那日,所有人都看到他李小三为伊忙前跑后,俨然半个主人的架势,尤其是要让熊琦看到,既成事实。今后在贝夫人那边多下点功夫,还怕他李小三落到别人手里。
花红里一点愁,是伊撅着的俏唇,却不知小佳人为何杏腮挂忧容。李小三远远便望见花树下熊琦闷闷不乐的掐着叶子,有心想逗她一乐,便悄悄绕道伊背后,猛拍伊左肩,却在伊右耳旁喵喵叫。
熊琦看了他一眼,还是不大开心的样子,弄得李小三干着急:“琦儿,有什么事跟我说嘛。”熊琦举起右手,只见食指上绕着绷带。
“哎哟。怎么弄伤的。”李小三心疼极了,一把抓住轻轻吹了吹:“还疼吗?跟何姑姑说说,明天你就不要去练剑场了。”
“唉。”熊琦抽回手,愁色不减:“不是大伤。不碍的。如果不去,师傅会不悦的。”
伊摆摆手,示意小三不要说什么。“"百花赠剑"第四层总也练不成,师傅应该挺失望的。”
伊顺低头,缺是无奈。“没有的事。”李小三掰起她的脸,难得正色道:“师娘不是那样的人。你是师娘唯一的徒弟,师娘一向对你疼爱有加,你别瞎想了。”
“正因为我是师娘唯一的徒儿,更担心我这天资……”
“好啦好啦。琦儿真是,何时学会的杞人忧天。”李小三拍拍熊琦的脸,熊琦握住他的手:“假如,还像一年前那样的没心没肺,多好?”
“说什么呢?现在不好吗?”这下轮到熊琦拍他的脸:“小三你这样天真烂漫,我很羡慕。我如今明白,这恩怨恩怨。”
她缓缓掌开手:“就好比日落后的寒气,抓不着,却冷透。”失宠,那是一种恐怖的滋味。师傅目前虽然对她一往的疼爱,然而很多矛头,却冲着她而来了。她熊琦不是个不谙事的,显然,近来有人处处针对她。三人成虎,长此下去,师傅还能待己如初吗?为什么所谓江湖险恶,竟然是在自己的门派里预先领教了。
“哟。这月亮还没影子,花前倒是先开演了。”朗朗笑声,弄得熊琦脸上一阵烧。长廊那端走来两少年,一个是少年沉稳,气度从容,就连眉宇都有他师傅几分英郎的神似。另一个玉面冠堂,连带桃花的酒窝,魅笑让人如沐春风般心仪。那位颇有茅掌门风范的,不用说就是大师兄蔡浙飞,另一位风流公子,则是二师兄魏春芳……“两位师兄回来了?”李小三欢喜的上前两步。“早回来半天了。只是美人在侧,三师弟眼里那还看得到别的呢。”
“诶,二师弟。”蔡大倏地合起扇子,貌似不苟言笑:“人家人约黄昏的,你我来做甚。我们还是喝酒去。”
“呸。”熊琦早已羞得小脸红透,啐到:“只道师兄们是正经人,这样的戏弄人家不阿该应。”小身段一扭,便急急要走了。
“亲都没有提,这师兄。”魏二扇子拍了拍李小三的肩头,眼睛一转:“倒是叫上了。那我便承了弟妹这一声。”
“你们。无聊。”熊琦真是恼了,摔下他们头也不回。
“还不去追?”蔡大也跟着打趣。都说蔡大老实,其实未必。李小三倒是不生气,也不知道他是天生的好脾气,还是天生的没心眼,说:“难得她愁眉始展。”
蔡大哈哈笑道:“难得我们小三原是个情种。”魏二搂过小三的肩膀说:“你要不去追,那我们哥仨喝酒去。”
“帮务在身,恕不奉陪。”小三赶紧挣脱,哧溜便开跑了。
“这孩子。”魏二展开扇子无奈道:“前辈子怕是醉死的。听到酒,就知道溜。这要到了大喜的日子看他怎么挺过去?”
“那我们赶紧的给他练酒胆阿。等过两年这小子长开了,师娘也该将小熊许配给他了。”
茅大呵呵笑道。“我看未必。”魏二幽幽道。蔡大猛回头,颇为吃惊,却没反驳。论武功,二人伯仲之间但论韬光养晦,少年一辈还没有人比得过他魏二。
魏二深深叹道:“所谓结为秦晋,结为秦晋,必是两强联姻。你看这百花门,飞夫人的徒儿包括师嫂嫁到各个大门派。弄得如今琳哥儿他们尚未婚配。还有红楼堂前堂主的爱徒光棍杨,因为这一辈王派没有出挑的弟子,听说他师傅钱公子已经准备在吕傅两派里头挑媳妇。更有寒月门的徐铭,背后被人说和谢掌门玩"菊豆",弄得谢掌门正到处给他相亲呢。”
“你指~~”茅大扇子一收,魏二亦将自己的扇子合在茅大的扇子上。茅大会意,向天叹了口气:“想不到,美满了我的姻缘,却要拆散了小三的缘分。”
“缘分是天定的。也怪不得旁人。”哦?想不到师弟这般宿命。难怪这么游戏人间。”魏二不想师兄突然语气略变:“师兄什么意思。”
蔡大看看私下无人,压低嗓音说:“朱姑娘和周姑娘你到底打算怎样?”
“这个,不劳师兄你担忧。”魏二打着哈哈,还以为什么要紧话题。
“月前,黄鹤楼那晚,我看到朱姑娘二更天出你的客房。”魏二顿时脸色尴尬,茅大也不好说什么,只拍拍师弟的肩膀,道:“好自为之。”
不懂,旁人真的不懂。游戏人生,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暴自弃呢?想说的话他最终没说,不想伤害的却最后还是伤害了。
“别发呆了。师娘过来了。”不防师兄冷不丁的一推,师娘,他一时迷离起来。
霞散处,美人巷,柳絮风片。春波桥,惊鸿照影,便是伊绰约蝉袖,衣带凝烟,婷婷袅袅。芙蓉面怨化眉,有思,无思,花飞尽。不用说定是李廷圭描眉墨,薛涛笺,想必还熏过荼芜香。贝夫人一路执着信笺,越思越嗔。这单美人,时刻不胜娇弱的模样,自然只要伊在场,男人们便为伊解劳不悔的架势。伊是消受得意,真是越得意越娇弱。每次钱公子带伊赴宴,那便是各位夫人们的公敌。就连茅掌门都对她分外殷勤,更何况他们当年确有过小小一段“佳话”。
贝贝嘴上不说,心中大怨。如今,竟然在自己眼皮底下私相授受,真是反了天了。一时心火,便连徒儿们行礼都没看见。蔡大魏二对望了一眼,心想定是出了事情。贝贝心急火燎要和夫君对质,却不想莲步一滑,险得踏空。“师娘小心。”
蔡大魏二来不及多想,忙得抢前上去扶住。只觉云衾扑面,花钿动耳,仿佛是沾到了凝脂肤,魏二只觉得心神荡漾,如坠梦幻。“不碍事。”贝夫人颇为尴尬的理那略失矜持的衣裳,勉强对徒儿们笑一笑:“长途归来,早些回家歇息吧。”伊掠了下云鬓,便莲步摇曳地上楼书房。
“师傅有难了。”蔡大小声地吐了吐手头,魏二却依然痴迷的望着书房尽头,她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