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禾醒来时已经翻过一个新鲜的白天又到了夜里。
小念拿着一个水杯呆呆坐在他床边。千禾伸手去抓他后背,小念吓一跳,杯里的水洒出一半,但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千禾叔叔,你醒了?喝水。”他把水杯给千禾,千禾干裂的嘴唇把剩下的水舔得一丝不剩。小念又去接了来,“妈妈让我乖乖守着给你倒水喝,我一直在等你醒,手都举酸了。”
“你妈妈呢?”
“她处理事情去了。”
“你没上学?”
“千禾叔叔,你病糊涂了,我已经放暑假了。”小念额上有豆大的汗珠,房间相当燥热。
“怎么不开空调?”千禾说。
“不行,妈妈说你发烧不能吹冷气。而且要用被子焐一身汗。你出汗了没?”小念放下水杯,蹬掉鞋,钻入千禾的被子。
千禾抱住他,小念哇哇叫:“千禾叔叔,你像个火炉,烫死我了。”
千禾继续跟他闹,将他双手双脚提起来,小念像条待宰的小狗一样垂死挣扎:“千禾叔叔,你太坏了,叶隽叔叔从来不会这样对我。”
叶隽叔叔。千禾听到自己的心咚咚狂擂了一通,一个念头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是空调吹的,还没开空调,是被自己心里的鬼吓的。
他知道他不是彻底的无能为力,他至少还有最后的筹码,他也为此试探过叶隽好几次了。他可以利用小念。多好的机会。只消把他带出去,给叶隽打个电话。那么……
那么,他眼泪忽然一下子出来了。他生过很多歹念头,可从来没有哪一个叫自己这样震惊。他还是人吗?苏西在外面为他奔波,小念在这里陪他养病,他却想着要出卖他们。
就为了暂时的一点利益?他千禾还是人吗?
“千禾叔叔,你怎么了?”泪水落到小念肚腹上,“我,那个,你跟叶隽叔叔一样好。”
千禾抱过小念,宛如劫后余生。一个从没哭过的大男人就在这个念头面前羞惭得泪流满面。
苏西不久过来了。给他和小念带来了熬好的粥和小菜。千禾家什么食物都没,没法现做。
“好些没?可以下来一起吃吗?”她问千禾。
“妈妈,千禾叔叔还没好,你喂他吧。”小念朝千禾眨眨眼。
千禾说:“是的,浑身瘫软,使不了劲。”他颤巍巍拎出一只手,抖擞着做出提不起的样子。小念在边上笑,大概想,刚刚虐待我时力气大的要命。
苏西给小念盛好粥,便去照顾千禾。一勺一勺挖给他吃,边汇报工作。神情疲倦。
“华成那边的事已经黄了。于总太性急,昨天就打报告给了上边,恰被崔总截住。叶隽今天也去找崔廷了。我跟他恰好碰上。原来崔廷是成心安排我们撞一起的。”苏西声音低了下来,无法阻止的难堪……
今天上午,她去华成找崔廷商量如何应付致远之事。在电梯,与叶隽狭路相逢。
其实,当时电梯门正冉冉合上,也不知自己干吗要这么性急,叫声“等等”就冲过去,进去后,发现只有一个叶隽。
他们很久未有见面,没想到再见面已经是敌人了。然而她也说过的,宁愿做敌人也不做傻瓜。宁愿恨,也不选择息事宁人。
她勉强打哈哈:“叶总,好久不见。也是见崔总?”
他鹰一般尖利地盯着她,居然忘了摁楼层。她伸手过去,被他抓住。她抬头,看到他眉峰间紧密的“川”字。他说:“苏西,收手吧。他不是良偶。”
苏西微笑,淡然道:“叶总,请放手。”
他更用力攥紧,“他接近你和小念无非为了SEED。”
“一个被你抛弃的人究竟有多少利用价值,你说出来不觉得可笑?”苏西冷声。
叶隽眼内有了些激愤,“你就这么看我?苏西,对男人来说,事业的确重要,可是它终究也是外物,总是有些东西比资产、财富、名声更重要,更值得倾一生之力去呵护、珍藏。SEED算什么?苏西你要,我给。我对你能计较什么,哪怕你把我全部卖掉。”
苏西心里轰隆了一下,像被火车碾过,四分五裂。
崔廷把她给卖了。
她这一刻的狼狈无以复加。好在电梯进人了。她往边上缩了缩,与他各执一端,咫尺天涯。
苏西拾掇起暗淡心事,对千禾说:“崔廷展现给咱们的是一幅大咧咧的模样,其实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不仅在探察你,探察叶隽,也在探察他周围那帮人。反正,致远已经跟ARR合作,指望他也没意思了。”
千禾点点头,“拉倒吧。”
苏西给他揩过粥迹,默然无语。
千禾道:“想想挺对不住你的,让你违背原则,结果还……”
“没什么,我首先要生活。”苏西淡淡。
“叶隽那边……”
“不用说了,经过这个事,我跟他是彻底不可能了。”苏西已经没有什么感伤,“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歇一阵吧。我想带你和小念去禾溪度假。”
公司似乎还在有序运行,没人看得出其中的破绽。然而千禾知道,它其实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这天,轮到苏西生日,千禾订了餐位,决定晚上带他们母子吃饭。
临走前,却接到证监会的电话,要他过去一趟,他不知道要耗时多久,只得跟苏西临时取消饭局。苏西追问缘由,他说了实话。苏西沉默半晌,道:“你小心。”
他不知怎么回事,为这声叮嘱居然泛起久违的暖意。
跟那边的谈话持续了5个多小时。出来后,天已经黑透,伴着山呼海啸的声音,整个天地卷入一片飞沙走石。暴雨来临的前兆。千禾看了下时间,九点多了。刚才挖空心思,跟人斗智斗勇,已经有点心力交瘁了。靠,他心里暗骂了下,慢腾腾往停车场走去。走一半,怔住了,他的车旁竖了个单薄的人影,那人正缩着脖子抱着自己团团转,头发被风高高地扬起,宛如旗帜。
苏西?千禾先一惊,又一喜。刚才那顿盘问好像也值得了。
苏西扶着车勉强钉住自己,如释重负的笑从乱发间透出来,晶亮晶亮的。
“那个,我只是想你请我吃饭啊。好饿。”她对他说。
他心里忽一疼,他知道她是担心他。这么多年,他几乎没享受过被人牵挂的滋味,心在经历了最初的痛后有了汹涌的回荡不去的暖。他很想拥抱她,知道她不喜欢,也就没做,只说:“你就这么馋吗?”
“对啊。我一年才生日一回,跟小念早算计好宰你呢?礼物备了吗?”她语气轻松。
“一个甜蜜的吻怎么样?”他开玩笑。
苏西做个呕吐的表情。千禾笑着摇摇头,又正色:“对不起。”
“什么呀?”
“还记得大学那会,我老爽约。”
苏西道:“我从没抱希望,你不来我不失望,你来呢,就是额外的惊喜。”
千禾一酸:“我以后再不骗你。”
说着说着,雨瓢泼起来。
路上,苏西收到叶隽的短信:我跟小念在日坛会馆等你。
她回过去:谢谢,我已用过餐。麻烦10点前将小念送回。
此前她的生日都是叶隽给她过的。许愿时她都会暗自祈祷待会叶隽送的礼物是一枚戒指,可每年都失望。
以后再不必抱这样无聊的念想了。
手机又滴滴响了,他说:上次在电梯里我并没想让你难堪。
她合上,没再回。
千禾说:“怎么了呀?”
苏西道:“我想把自己嫁了,你看王涛怎么样?”
千禾道:“他你就别想了,昨天他来找你,被我看到了,拉到我那,我跟他说,你这小子排在我后面,别插队啊。他见鬼一样说,怎么每次追求苏西你都要来捣鬼。”
苏西笑道:“其实王涛挺不错的。乐观、风趣、体贴。”
“你没听说他两任老婆惨死的事啊,想做第三任?死倒没什么,关键是死得很难看啊。”
“你别咒人家,那纯属意外。……千禾,我们两个单独吃吧。小念不去了。”
千禾把车停在路边,“你等我下。”
过一阵,他水淌淌地过来了,怀里抱着一捧鲜红的玫瑰,“生日快乐!苏西。”他递给她,头次笑得这么温柔。
苏西把玫瑰揽在怀里。偏头看雨。雨花急剧跳腾,前方的路看不清。也不必再看。她闭上眼,便任着千禾载她往前冲吧?
那个晚上,她与千禾像恋人一般享受了烛光晚餐。吃毕,又去看了夜场电影。暴雨一直如注,下到他们回家也未歇。停车位离楼道有一段路,千禾找了件外衣撑起来,苏西挨着他抱着玫瑰往里头冲。进楼道后,苏西笑着拍打着身上的水,一扭头,看到一辆车缓缓退出,车灯照亮的一截雨,仓皇如流萤。
千禾布置工作停当,毅然决然携苏西母子启程前往南方。
他们在禾溪度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后,千禾回京宣布破产,因为涉嫌非法集资以及操纵股市,锒铛入狱。
入狱前,他对苏西说:“苏西,我并不悲伤,你看我也是有回忆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我们的因缘仅只此,你忘掉我。”
苏西已经没有眼泪,生命对于她是一次又一次的绝境。她除了接受,对自己说,“留命以待沧桑”,还能怎样?千禾说有回忆,她也有。那蒸腾着草木气息奏着流水音响开着馥郁花卉的夏季乡村,烙满了她曾经以为丧失掉的爱的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