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颂七岁便跟着师父学习点穴之法,又岂会不知人体膺窗穴的位置?
这男女授受不亲,让他如何下得去手?
见他一脸为难的样子,宁柔桑扔了黑白剑,自己动手点了穴。
周颂拾起黑白剑,交还到宁柔桑手中。
“敌人已退,周先生接下来作何打算?”
“无剑山庄的危机尚在,周某暂且在清风城逗留数日。”
“江湖皆知周先生一向独来独往,为何会对一个无名之辈的事情如此上心?”
“受人所托。”
“周先生说的这个人,是亡妻莫思雪吧?”
周颂却不答,转身走进后院。在庄丁带领下,很快便找到了静室。
此时卫风正站在静室外,脸色苍白,紧紧握着长剑。
周颂走上前,小声询问道:“卫兄,白庄主,他……”
“师父还在运功疗伤。”卫风红着眼圈,情绪十分低落,不过此刻有周颂在身边,心里还是觉着很欣慰的,不觉间便放松了握剑的手劲。
这时,从静室里传来一声:
“风儿,你进来。”
卫风听罢,又喜又恐。
这句话,卫风足足在门外等了一刻钟。
这一刻钟,是他这辈子觉着最漫长的一刻钟。
事不宜迟,卫风当即推门而入。
卫风对其师父的担忧之情,周颂全都看在眼里,这不禁令他想起自己与师父度过的日子来。
回忆里的时光总是让人动容,让人神往。
片刻后,周颂长叹一口气,在心里默念道:卫兄,外面一切有我,你就放心进去吧!
……
待把房门关好后,卫风便来到师父面前,蹲下身子关切道:“师父,感觉怎么样?”
白正钦笑而不语,只是摇了摇头。
他的这一笑虽然很浅,卫风看着却心酸不已。
白正钦忽而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万恶寺的人退了吗?”
“退了,退了!”卫风故作兴奋道,“师父,全都退了!”
在师父面前,一向不苟言笑的他,这次竟会如此兴奋!
一起相处了十四年,白正钦当然知他用意,但觉心头暖暖的,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头,轻声道:“嗯,好。”
“师父,徒儿听说忘忧谷有种药草叫回生草,这回生草可是极其罕见的灵药,可以起……”
“风儿,来不及了,”白正钦打断卫风,待替他擦掉眼角的泪水后,拉着他在榻上坐了下来,徐徐而道,“为师提前出关,本就叉了真气,加之适才强制出手,真气逆行,走火入魔,周身经脉具损,命不……命不久矣。”
命在旦夕……命不久矣……
阎王颁下的这道催命符,一次又一次在摧毁着卫风的内心。
卫风默默低下头,泪水止不住地流。
“那句‘师娘’埋在心里很久了吧?”白正钦伸出右手,轻轻搭在卫风的肩头,缓缓而道,“只可惜整整十四年过去了,你倒是肯喊了,可人家却再也听不到了。”
卫风心里“师娘”这道伤疤,这世上也就白正钦一人可以揭。虽然这对卫风太过残忍,可他再不揭就来不及了。
卫风悲痛欲绝,当即起身跪地,不停自责道:“师父,都是徒儿没用!徒儿既没能保护好师娘,还害得师娘因我丢了性命,害得大公子枉送了性命。”
卫风是个极其务实的人,把很多话都藏在心里了。像今天这样,在师父面前说歉意的话,十四年来这还是头一回。
更让白正钦感动的是,这是他第一次见卫风哭泣。
这个在外人看来寡言少语没心没肺,实际却心地善良心怀感恩的人,这一刻总算打开心门哭得像个孩子。
可惜的是,这感人的一幕,自己以后再也无缘看到了。
想到这里,白正钦鼻子一酸,厉声道:“风儿莫要胡说!别说我不同意你这么说,若是让你师娘听见了,她也不会同意的!”
“师父……”
“风儿,来……起来,起来说话,师父这儿有几句话要问你。”
一听师父要问话,卫风立即收了眼泪,起身坐回到榻上。
“风儿,书,在你身上?”
“师父,你都知道了?”
“那‘铁尺判官’申不平是什么人?手持一柄铁尺,凭借着过人智慧,四处替人说理断案主持公道,一生经手的案例没有过万也不下九千,还从未有一次失误过。如今虽然隐居明断山,可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岂会专程出山与你对质,而且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
卫风伸手入怀,掏出秘笈,递了过去:“师父,这就是他们要找的秘笈。”
白正钦却不理会,接着道:“《刀》失落世间多年,如今重现江湖,一场腥风血雨,本就无人可挡,它能落到你手里,已是不错的结局了。”
卫风将秘笈揣回怀中,道:“师父,徒儿手里的这本《刀》,只是个副本。”
白正钦心头一怔:“副本?”
“对,原本还在东方无影那里。”
“一个副本就搅得我无剑山庄……”白正钦话未说完便接连咳嗽了三声。
这三声咳嗽虽然不怎么剧烈,却足以牵动他的周身内息,瞬间将他的脸色憋得铁青。
卫风惊恐之下,起身叫道:“师父!”
白正钦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来,不必大惊小怪。
卫风心有余悸,一时竟不肯坐下来。
“风儿,为师没事儿,”白正钦再次摆手道,“快坐下来,为师有些事情要交代于你。”
“是,师父。”
待他落座后,白正钦这便吩咐起来:
“首先飞鸽传书悬剑阁,提醒他们加强警惕,不渡大师那番话绝非随口一说。”
“好的,师父。”
“其次,为师与夫人还有墨儿的后事一切从简,选个日子将我三人葬在城外的应风坡就行了。灵位暂时不要归到祖祠,先就摆在这静室里。”
“是,师父。”
白正钦从腰间取下一柄短剑,递给卫风道:“这柄无魔剑是庄主之信物,为师把它交到你手里,以后这无剑山庄就……”
如此贵重之物,卫风哪里敢接,惶恐之下连连拒绝道:“师父,我……”
“怎么?为师的话,这么快就不管用了?”
“弟子遵命。”卫风推脱不掉,只好接过短剑,放入怀中收好。
“风儿,这本剑谱为师也交给你。”白正钦说罢又从怀中取出剑谱交到卫风手里。
卫风小心翼翼接过剑谱,即是师父亲传,自然弥足珍贵。
那剑谱纸质泛黄,封面上只有一个“剑”字。
看到这个“剑”字,卫风顿时想起在三月兮时见到的那本《刀》。
卫风接过剑谱,却也只瞧了一眼,便放在一旁了。
白正钦看着爱徒,心里倍感欣慰:名动天下的叁本书,此时一本在你手,一本在你怀,你竟然一点儿都不心动。习武之人能做到这一点的,放眼整个江湖,恐怕也就你这个傻小子啦。接着道:“这本剑谱无剑山庄守护了近三百年,上面记载的武学甚是精深,我把它留给你,至于你能悟到多少,那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不瞒你说,师父花了大半辈子心血,也只是悟透其中六成,而已。”
“师父……”
“风儿不必多言,为师知你所想。寒儿还在‘剑痴’那里,想想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少小离家之人,如今也都成年了,不过就让他待在悬剑阁好了,这辈子,能不回来就……就尽量别回来了。”
卫风点了点头。
“这有一封家书,带去不烛观,交给不渝师太。”白正钦说罢,从袖口中取出书信递给了卫风。
卫风接过书信,疑惑道:“不渝……师太?”
“就是至死不渝的‘不渝’,至死不渝……至死不渝……不渝师太就是花夫人。”白正钦说罢便停了下来。
师父不说话,卫风便安静地等着。
片刻后,白正钦接着道:“对了,风儿,关于这本剑谱,为师还有一句话需要嘱咐你。”
“师父,你说,风儿洗耳恭听。”
白正钦突然紧紧抓住卫风的手,掷地有声道:“入道难,入魔易!”
白正钦这一抓,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量。
生死之别,总有很多话想交代。
可他知道,他已经没时间了,必须挑重点长话短说了。
“入道难,入魔易?”
“对,入道难,入魔易。”白正钦再次叮嘱道,“风儿,千万记住喽!”
“是,师父。”
“至于我白氏的仇,到为师这里就算了了。风儿,你要明白,这世上本就善恶并存,切勿因为见识了太多冷漠,就觉着人间从此没有温暖。还有,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学会珍惜身边的人。”
“师父,为何是徒儿?”
“为师也不知,十四年前上天安排你我相遇,可能是已经算到会有今天吧!风儿,路不由人选,走好便是。”白正钦停顿下来,深情地望着卫风,片刻后接着道,“但走好,不等于逞强。这镇派之宝,你若接得住就接,接不住就丢下,千万别逞强。还有那本《刀》,留得住就留,留不住也扔了吧!人只要活着,像模像样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师父……”
“风儿,别哭,大胆往前走,遥想当年,为师如你这般年纪,也……也……”
也哭过?
也胆怯过?
也困惑过?
也……
话音未落,白正钦便静静地闭上了眼。
一代“剑圣”就此“撒手人寰”(1)。
“师父?”卫风悲痛欲绝,唉声呼唤道,“师父!师父!”
……
应风坡,夕阳西下。
依旧是那四个和尚。
“见儿,情况如何?”老和尚问道。
“宝书未现,白氏出关,身负重伤,命不久矣,妻儿皆亡。五师叔逃,众人皆散。”
“江湖恩怨,纷纷扰扰,”老和尚望着远处的余晖,淡然道,“巨人一倒,风雨飘摇。”
“四师叔,接下来怎么办?”
“回寺!”
老和尚一声令下,四骑急驰,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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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1)撒手人寰:出自章诒和《往事并不如烟·君子之交》:“程继先、王凤卿也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