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爱多亚路,全泰来客栈。
“现在的人哪,什么都喜欢大的。咱们这种小店日子不好过了。那些滑头店家们,都趁机把自己的店名往大了改。铺子不叫铺子,改叫‘公司’,小卖店叫“粽子公司“,卖五香豆的叫“天香公司“;客栈不叫客栈,改叫‘旅馆’,而且光叫‘旅馆’还够过瘾,还要再在前面加个‘大’字,大旅馆!大小不分,是非颠倒,简直岂有此理了!“
爱多亚路上一家小客栈里,一个矮个儿汉子正唾沫横飞地发这牢骚。
“客人们也都是睁眼瞎。看见什么店挂了大旅馆、大饭店的招牌,瘟生寿头阿木林们就成群结队苍蝇似地往那儿涌。可是那些大旅馆、大饭店又何好之有?要我说啊,还是咱们这种小店更懂得怎么招待客人。那些大饭店招些年轻女人当茶房,穿着女学生式的裙子,给客人准备被褥、烧热水,简直把客人捧上天了。可是他们不懂规矩!客栈这行啊,最重要的是规矩!不懂规矩,生意肯定做不下去!”
说话的矮个儿汉子肩上搭着毛巾,身上围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是这家小客栈的茶房。他的倾诉对象是这家店的账房。他一手拨弄着算盘,一手用毛笔涂涂抹抹,眼睛一刻没离开过帐簿。茶房的话,他像是在听,又像是没有听。客栈角落里还有一个老妈子,她身材佝偻矮小,脚上一双褪了色的绣花鞋,没有理会两人的交谈,一直阴沉着脸默默扫着地。
爱多亚路的小客栈是上海最古老的类型。这些客栈的很多“规矩“可以追溯至刚开埠的洋泾浜时期。这类客栈大多占地狭小,店员只雇一茶役、一老妈子、一账房。它们的名称大多概称“某某栈”,数十年不改。
全泰来客栈是其中的典型。它的门口招牌书“全泰来栈“四字。“全泰来”三字极小,远方看来,只有一个“栈”字。这是规矩,类似的规矩还有很多,比如客栈只提供房间,客人一概自备被褥;来这里住店的人彼此绝不称呼姓名,而是以各自的家乡作为代称,如“小杭州“、“老松江“等。这些规矩,无论店家还是客人全都习以为常,因为从来就是如此,一直没变过。
“住单房的小杭州跟我说,咱们也该改良改良。“茶房继续滔滔不绝:“按他说,咱们也应该招个漂亮的女招待,穿福州路游艺场里的那种衣服,特别吸引客人。他说民国路安名利客栈最近就改良了,生意好得不得了,很多人过去住店,其实是专门去看那里的女茶房。搞得我都想去见识见识,女人到底怎么干咱这行……”
“数麻石片。“账房开口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依然盯着账簿,很响地敲着算盘。数麻石片是江苏方言,意思是没有本领不必折腾,不如去数石的好。“我劝你安心干活,莫去惹事,也莫要听那个小杭州乱说。此人是个白相无赖,逃到这里在游戏场玩了几天,就以为自己是个摩登新人,其实干的还是老家那些拆白无赖的事情。这样的人,原本按照规矩,我们是概不应收的。这几天生意不景气,老板才勉强收留。“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摇了摇头,手中算盘依然噼里啪啦。
“哎哟,他哪里是个拆白无赖?他是我们的老实主顾。江北帮出事了才逃到这里。你还是积积口德罢,没有这些老实主顾,我们就都要穷死了。“
老实主顾,是指小客栈野鸳鸯、小贩、白相以及穷鬼以外的第五种客人,也就是帮派中人。
上海的帮派众多,一般经营烟、赌、娼三业。近年又多了一业:绑架业。随着上海经济繁荣,帮派生意也“枝繁叶茂,蒸蒸日上“。帮派分类极为复杂,有青红两派,又有山东帮、淮扬帮、浦东帮、太湖帮等分别。且大帮之中有中帮,中帮里边分小帮。帮和帮之间经常发生流血冲突,一旦有人落难,就会藏身全泰来这样的小客栈。按照规矩,这些小客栈会为他们提供藏身之所,直到他们受人搭救,安全离开上海为止。
“话说今天又来了一位老山东。“茶房话题一转:“这几天老实主顾倒是越来越多。“
“听闻那老山东是西湖帮的人。“账房说:“西湖帮这些天也破落了。“
“这倒是一件稀罕事。“茶房说。
西湖帮里有老山东不稀奇,稀奇的是西湖帮居然亡了。帮派灭亡并不稀奇,中帮、小帮被剿灭或灭门在报纸上的破案新闻中很是常见。但西湖帮是大帮,大帮组织严密,势力庞大,除非帮派分裂,内部火并,否则绝难剿灭。
张先生冷笑一声:“祸还不是他们自己惹的。你可知道西湖帮惹的是什么人么。他们之前的对头帮派是群凶神恶煞,叫做‘鬼帮’!“
“鬼帮?这真是奇了,现在怎么称呼自己的帮派都有,有神仙,有宰相,还是头一次见到给自己起名叫鬼的。“
账房又冷笑一声。“寻常的鬼确实没人想当,可这鬼不是什么别的鬼。是洋鬼!他们的背后是洋人。“
“你别乱说。洋人有枪有炮,还需要黑帮给他们办事?“
“哪里是我乱说,这是明摆着的事儿。“
账房所言不虚,鬼帮这个帮派近日确实风头极盛。其大肆火并黑帮,各租界巡捕都对其网开一面,背后显然有着坚实靠山。吞并了地盘之后,鬼帮马上兴建实业,事业兴隆,飞黄腾达,各地流氓、黑商都对其趋之若鹜。据说它内部有六大高手,又有三巨头。其中之一负责经营娼妓烟馆、一人负责香堂传教、一人负责经营工厂。下面分支众多,组织严密,发展迅速。长此以往,其一统江湖,彻底掌握上海的地下世界不是痴人说梦。
茶房刚要说话。一直沉默不语扫着地的老妈子忽然抬起头来,深凹的眼窝瞪向门口。账房和茶房也停止了交谈,望向门口。
一个人走进客栈。那是个二十岁前后的年轻人,身着一身样式古怪的白布衣服,面色稍显疲惫,但依然步法矫健。
三人的脸色都凝重了起来。长期经营客栈这买卖,当然得有识人之力。三人都看出来这人身负武功,面藏杀气,要么是老实主顾,要么就是来找住店的老实主顾的麻烦的。
那人径自来到柜台前。三人均沉默不语,只是抬头看着。只有旅馆饭店才主动招呼,小客栈的规矩向来是等客人自报名号。
“在下张生,要找你们老板。“那人说。
“老板不在。“账房回答。“客人找他有什么事?“
“我想和他交手。”张生抱拳,目光扫过三人:“我知道他有一门绝招,特地前来领教,望三位为我引荐。“
话音未落,三人面色立即阴沉下来,彼此对视了一眼。
“时间紧急,望尽快知会。“张生抱拳道。
“老板不在。“账房重复。他的说法合情合理,小客栈的老板一般在外面都有别的营生,白天不会呆在店里。
张生露出一副不依不饶的笑脸。“通过某种方法,我很确定他现在就在这座建筑物内。虽然失礼,但是我的时间很有限。”他盘起袖子,露出拳头,上面沾了血:“看得出来,诸位也都不是等闲之辈。不如三位先替老板热热场,我们挨个儿来吧。“
听到张生如此挑衅性的话语,账房低头用毛笔写下一行字,茶房拎起了大茶壶,都对此毫无兴趣,那个一直扫地的老妈子忽然扔掉了扫帚,抬目瞪向张生,深凹的眼窝里爆射出两道精光。她两脚一前一后,前脚凌空,一只绣花鞋虚点。那只鞋的头部是方的,似乎用金属制成。
见此意外对手,张生面露兴致勃勃的表情。
两人对峙片刻,似乎马上要动手。
“等一等!“一个声音响起。“谁要找我顾广衡?“
话音刚落,老妈子马上收起架势,又拿起了扫帚,转身扫起地来。
张生有些失望的转过头去,看到一个人从里屋走了出来。他面色和善,身着一身青布长衫,留一撮山羊胡须,鼻梁上架一挺金丝眼镜,看样子就仿佛一个标准的生意人。如果不是用寻人地图的能力确认了他身上有2级的武术招式,真看不出此人有功夫在身。他就是这家店的主人顾广衡。张生来找他,就是为了复制他身上隐藏的招式。
顾广衡走到柜台前,朗声下令。“吴妈、阿文,你们去收拾下单房。福广,你去清点一下仓库。这里的客人,我自己来招待。“
他这几句话说的无比沉稳。仿佛张生不是要来找他比试,只是简单要订一间房。一边说着,他一边将那副金丝眼镜放在柜台上,卷起长衫的袖口,已准备开始动手。
茶房、账房、老妈子沉默地退开了,茶房走前顺手给小客栈的一扇窗上了盖板。本来就显得阴暗的小客栈更显得黑暗。
顾广衡在柜台上点起了一盏灯,烛火摇曳,照亮了对峙两人的脸庞。
“顾老板直爽,我喜欢。“张生一笑:“我已经厌倦了交手前反复解释,能直接动手再好不过。“
顾广衡没有回应张生的话。他走出柜台,在客栈中心站定,抱拳,右掌左拳。
张生回礼,同样右掌左拳。
顾广衡摆开架势,只见他腰拧步随,劲道雄浑,只是起手已显出正宗的八极拳风范。
张生从袖子里抖出一只卷轴,朝后一抛。卷轴挂在墙上一根锈钉子上,徐徐展开。那是一张奇怪的画,绘制着几个水墨涂抹的人影,分别摆出不同的武功招式。
对于张生奇怪的举动和那幅奇怪的画,顾广衡依然表情平常,没有任何表示。对于小客栈老板来说,世上没有怪事。
张生并没有立即摆开架势,他反而转过身去,像鉴赏作品一般看起那副画来。
顾广衡也没有动,他维持着架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张生兀自负手欣赏着画,就仿佛入迷一般。似乎在考验对手的耐心。
顾广衡不动如山。
片刻之后,张生忽然朗声说道:“顾老板,请教了。“接着纵身倒跃,倒着身子向顾广衡窜来。他的身体在空中旋转半圈,手臂借回旋之力顺势击出,使出了那招靠白素卷轴复制过来的“蛇形钉拳“。
面对对手这出其不意的攻击,顾广衡依然维持架势,不动如山。直到击出的蛇形钉拳和他的面部只有刹那之遥的时候,他的身子猛地一蹲,长衫下摆高高掀起——
小客栈内响起了爆炸般的响亮声音。
那是顾广衡的震脚声。八极以震脚整劲,震脚同时,从自身中心向八方爆发出炮击般的巨力。只见顾广衡震脚同时伏身躲过钉拳,同时击出一掌,印向张生胸口。
张生悬在空中,无法闪避,提臂架住这一掌。不料这一掌平平击出,掌力中竟藏有猛烈的“下扒劲“。张生架起的手臂被掌一拍,不听使唤,刹那间被拨弄了下来,门户大开!
小客栈再次爆发出雷霆般的震脚声。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柜台上的灯剧烈摇晃。
八极拳师不动如千斤崔嵬,动则如瞬息雷霆。震脚同时,顺着之前劈掌的势道,顾广衡缩身前进,刹那之间,一记窝心肘顶进对手怀里。
以劈掌洞开对手防御,再瞬息转为里门顶肘。此招名为猛虎硬爬山,乃八极拳“八大招“之一。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是两招的简单连接,其实其中运劲之妙,变化之多,不可胜数,实为破坏力惊人的绝技。
传说本招乃取意老虎虎爪拍打绝壁爬上山崖,领悟其中的力道变化而创。劈掌劲道劲道下夯上扒,故名猛虎硬爬山。拳诀曰:狮子张口挂塌进,单连童子拜观音。狮子张口意为令对手门户大开,“挂塌进“指之后以崩劲摧毁对手。
由“挂“转“塌“,身体重心转换动若雷霆,其力汹涌爆发,犹如山崩!
顾广衡的顶肘结实轰入了张生的胸壁,张生的一侧肋骨瞬间全断,他喷出一口鲜血。仿佛被大炮炮弹命中,张生双脚离地,被巨力裹挟着腾空而起,朝后飞了出去。
张生往后飞了足足一尺,后背嘭地撞上墙壁才停了下来。幸好小客栈不大,若无这堵墙,他可能还要再飞上一尺。
身子贴在墙上,张生双眼反白,缓缓从墙上滑落,向前扑倒在地。
胜负已分。
顾广衡缓缓收招,负手而立。
“客人看来今晚是不能走了,就在本店留宿吧。请问客人要什么房?“顾广衡刚刚使出杀人绝技,此时说的却仍是生意经:“本店有高铺、帐铺,搁铺,单房、双房、还有统房。如果客人您钱带得多,我们这儿还有自带被褥的西式房。包您满意。“
“多谢顾老板美意,可惜今晚我还有约,无福消受。”
被此重招命中,张生居然爬了起来。他的嘴角挂着血迹,脸上却有笑容。
与此同时,那幅墙上的古怪挂画,出现了一系列模糊的水墨人影,描绘的正是刚刚那招猛虎硬爬山。
顾广衡的眼睛终于眨了一下。
“八极拳果然名不虚传。刚刚一根断裂肋骨险些刺进我的心包。尽管心脏的小伤【超再生药水】也能治愈,不至于一死,但恐怕我就没法再站起来了。威力至此,晚辈实在佩服!“
张生说着,一边朝墙壁上那幅古怪挂画张开一手。那张挂画(白素卷轴)立即皱缩,变成一张卡片,旋转着朝他飞来。
张生以二指熟练地夹住卡片。“多谢赐教!这招猛虎硬爬山,晚辈仰慕已久,今得顾老板慷慨,得以收入囊中,实在一件幸事!“他将卡片收入怀中:“以后若有机缘,再来叨扰。晚辈还有事。告辞!“
他躬身行礼,转身就要离开。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慢着,客人这就要走不成?“
顾广衡重新摆开架势,朗声说道。他虽然嘴上恭敬,然而语气中增添了一丝凶狠。“想走就走,全泰来客栈没有这种规矩。客人再急,也得按规矩来。“
张生转过身子,面对顾广衡。他的胸口刚刚被肘顶之处有明显的凹陷,但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
“看来顾老板不会简单放我离开。“他说:“既然老板有雅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请吧!“
顾广衡袭来。
他的脚底下就像安了滑轮,双脚像贴着地面一样平移了过来。这是所谓的“偷步“,乃是八极拳练至极致自然达到的境界,可以在悄无声息之间将数丈距离缩为无形。瞬息之间,他已到了张生的面前。
八极拳武者全身上下皆为凶兵,不管哪处,粘到了就要骨断筋折。顾广衡身子朝张生贴去,同时击出一拳。张生躲得过这一拳也躲不过他全身,只要沾了他的身子,张生就要被撞飞。这次顾广衡用了全力,势要让张生撞破墙壁飞出去不可。
本来应该如此,可飞起来的居然是顾广衡。
一瞬之间,顾广衡的视野旋转了360度。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双脚已经离开地面。
刚刚只见张生身子一缩,一膝触地,一手扯住顾广衡的衣袖,一手在他腿上一带。顾广衡的身子就像一只滚筒,从张生的肩膀上翻了过去。
这是柔术中的一招,名为“肩车“,是利用对手的前冲惯性,借力摔投,令对手旋转一周落地的高明技巧。张生这一招用得行云流水,虽然八极拳只要挨到了身子就能发力,但顾广衡感觉张生浑身就像抹了油一样油滑,瞬息之间他已从张生肩膀上旋转着“溜“了过去,完全找不到使力的地方!
顾广衡转了完整一周,通地一声砸在了一张桌子上。幸好张生中途卸了力,同时及时撒开了顾广衡的衣袖,要不然这张旧木桌必然让顾广衡砸个粉碎,顾广衡的一只胳膊也可能因为反关节旋转而废掉。
顾广衡瘫在桌上,尚惊魂未定,瞬即被张生扯住裤子从桌上拉了下来。张生又出手如电,在他腋窝处一带,让他站稳,随即抽手。
“这招顾老板已入化境,张生佩服。“
顾广衡知道这是张生有意给他台阶,避免他瘫倒出丑。他赶紧扶了一把身后的桌子,勉强站稳。
粉影一闪,一个人插到两人中间。是那个一直扫地的老妈子。她面色冷峻,抬起一只脚,绣花鞋上的铜头对准张生。
顾广衡擦了一把冷汗,朝她一挥手,那个老妈子方缓缓放下了她抬起的脚,冷峻神勇在她脸上慢慢消失,又变成了普通老妈子疲惫麻木的神情。
张生后退一步,再次抱拳。
“这次交手在下受益匪浅。我已经学到了足够多的东西,有缘再会。“
顾广衡同样抱拳。
“送客。全泰来祝客人财运亨通。”
张生挥手致意,走出了小客栈。
他一抬手,手中多出了一张牌,是【白素卷轴】,牌上的墨迹图案又多了一个。
“这样就完成了,绝招收集完毕。“他笑道:“鬼牌,等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