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操场显得几分萧条,自行车棚外早就掉秃了枝叶的藤蔓植物冷冷清清盘旋在那,似乎在等待一个季节的救赎。
2004年冬天是一个极其寒冷的年庚,我的双手被冻疮冻的爆裂还露着血丝,手指关节个个几乎无法伸直。流着浓血的裂口与手套的毛线黏在一起,每次取下半截手套都要龇牙咧嘴的花掉很长很长的时间。钱小磊看到我的手总会说:
“啧啧啧,脸蛋长的还算漂亮,你这手怎么这么惨不忍睹。”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王老师没有上新课程,上午四节文化课,下午三节专业课都在教室进行。他们那一张张写的像印刷体一样的美术字,在我看来已经到了目瞪口呆的地步,而王老师却不厌其烦的一厘一毫的让同学们做着修改。一毫米的误差都逃不过他那双看上去大小还不一样的双眼。
王老师站在讲台上,两只略显饱满的手来回快速摩擦取着暖:“你们两位新转进来的同学,拿出字帖先练练书法吧。其他同学把寒假里布置的宋体字修改好后拿上来我确认。”
幸好有所准备,很早之前还尚未转学时,在嵊州美校曾与李可有过一段时间书信往来,当时得知他们晚自习有练书法的习惯。于是开学那天顺手拿了一本读初中时学校发的字帖。其他同学则拿着放大镜,摊着新华字典,一笔一划继续对着美术字精益求精。
我从抽屉翻出字帖开始像模像样的练起毛笔字。由于坐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离讲台王老师仅仅一拳之隔,王老师看到我摊放在桌上的字帖,表情略显严肃的说:
“看你是第一次,我不说你,以后这种幼儿园字帖不要出现在我的课堂上。”
随后指了指其他同学桌子上摆放的柳公权字帖跟我说“字帖要选印拓本,这种黑底,带印拓痕迹的才是最好的字帖,从颜真卿颜体开始照着贴临。仿古人,学颜体。练字时,胳膊肘抬起与肩齐平,不要靠着桌子,没吃饭吗?。”说完拿走我手中的毛笔,亲自在讲台上示范了握笔及书写的坐姿。
当然,我带来的字帖没有被幸免,直接被他丢进了墙角的垃圾桶。说不出的滋味,这一来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我从小自尊心极强,看着丢弃在垃圾桶的字帖,无奈也只能默认它的离去,问同学钱小磊借了一本颜真卿字帖照着王老师示范的姿势练起。这要是在以前的美校,老师怎么敢扔我们学生的书,那可是会被我们一哄而起叫嚣的。
课堂沉浸在死一般的氛围但又带着一些小互动,每隔几分钟三三两两的同学一个接着一个拿着自认为已经写完整的美术字走上讲台,等待王老师确认。但每次他都能找出一些不到位的蛛丝马迹。
“这里缺1毫米。”
“这个角不够圆润,再继续改。”
“你去翻字典,这个笔画是不是你这样!”
“你眼睛长瞪疮了吗,多了一横没看见吗,这个字是你新发明的吗!,你怎么那么厉害!”
“跟你说差一毫米,差一毫米,没听见吗,拿回去重改!!”
“再这样粗糙的拿上来,全给我撕了。四个字写了一个寒假,还写不规范。”
…………
在王老师那火眼金睛的眼睛中,没有一个同学幸免,包括专业最好的唐理,王老师都能找出一毫米的误差。他这大小眼,怎么可以那么神奇?天啊,这是美术课吗,毕竟手写体,为什么要求那么高,天啊!我在心底画了一百个问号。一个插班生的心孤零零的悬在半空下不来,并且处在一种高度紧张状态,简直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述出来。
我不知道另外一位转学生是什么心情,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忐忑,是不是也如此的不安。一节课40分钟,那时候我总觉得过得好漫长,时间像是被无限的拉长,拉长。
期盼下课铃声的响起,期盼着放学,期盼着早点结束王老师的课,简直可怕至极!
那一刻,我想逃离。使劲的逃离。
叮铃铃~~~~下课铃声在我的期盼中总算响起。等待着下课后的小憩,等待着挺了整整一堂课的腰有伸懒腰的机会。哪知道同学们像没听到铃声似的,依然低着头改着自己的寒假作业,依然一笔一划精益求精。教室外传来其他班级愉悦嘈杂的声音,隔壁美工(1)班的同学从教室打闹经过,无不三三两两扭头张望着我们班。
我感觉自己所处的班级被真空,他们进不来,我们也出不去。还不敢抬头张望。
我微微侧转身,全班同学那副极其认真修改作业的样子,让我再一次目瞪口呆。哪怕是班出了名的草包,也是一副苛求完美的姿态。真的做到了上课下课一个样。想起曾经就读的美校,也曾如此一个样,呵,只不过他们是上课和下课一样闹腾。
上课铃声再次响起,我抬起早已发酸的胳膊肘继续照贴临着,不敢有一丝的怠慢,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批评指正我的不规范。我极其不喜欢成为负面“焦点”的感觉,包括该死的能让全班哄堂大笑的“单独辅导”绰号。所以谨小慎微的做着每一件事,这简直让我无法忍受。从中午饭毕之后12点回到教室,一直以一副僵硬机器人的坐姿坐了整整一下午,除了中间上了一趟连走带跑的厕所,每个人都如此。
转学后的第一个星期让我处在一种高度紧绷状态,不敢多说,不敢言笑。浑身发酸,加以七上八下的心。
这一个星期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依然是不熟悉的同学,不熟悉的环境,不适应的教学,睡不惯的床铺。虽然从小到大我的读书生涯是在一次次的转学中度过,从7岁幼儿园开始,我就被迫接受着这种滋味。告别姐姐,告别自己的故乡,被父母带到杭州成为本地人口中的外地人,这里待两年,那里待一年半,好不容易熟悉了,又面临着再一次转学,去加入一个别人早已成群结队熟悉的圈子里。但到现在为止依然习惯不了这种落单的滋味,习惯不了主动去融入他人环境的感觉。或许是出于从小的自尊心,又或许是清高,傲娇。我不喜欢主动,但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被迫转学,注定让自己处于一种两难的境地。
我不得不努力去适应这样的环境,主动的去融入他们的圈子。
周五的到来,让自己开始有一丝放松的滋味。戒备心在同学们欢呼雀跃声中一起缓缓放下来。寝室里室友们开始一一收拾行李,打算回家,我站在床铺前不知道收拾什么,听着甘霖派沈红又是一阵划过天际刺穿耳膜的尖锐的笑声,一副像是从牢里释放出来的样子,跟着她的笑声,我也不禁脸上有了一抹微笑。
尽管后来的谢落成为了我的闺蜜,但那时候谢落与我还没有很熟络,反倒是那脚踢寝室门的夏岚,一副大大咧咧的姿态引起了我落单后的好感,热心的走过来问我怎么回家。我说我还不知道怎么坐车,待会儿跟着舒印真走吧。
夏岚与我简单的告别,说有什么不懂可以问她,虽然专业不是最好,但是也不差。可以教我。这些话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简直如久旱甘瀮般感激。我道了谢。把这话牢牢记在了心里,也算是对这不容易的一周一个安慰吧。
学校是完全封闭式教育制度,周五的石磺小镇,异常的热闹。被关押了一周之久的我们,总算是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气,小镇不大,沿街一些小商铺冷清了一周之后,在周五早早的就开了门,等待着越狱的我们。
那一年,流行一块钱一张的明星海报、还有八块钱一卷的音乐磁带、两块五一本的明星娱乐八卦书。那时候我们没有电脑,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所有的明星咨询来源都来自于周五放学后跑到当时兴起的“啊呀呀”小杂货铺连锁店。会买一些有关于潘玮柏,蔡依林,萧亚轩,林俊杰,周杰伦的明星海报。然后贴满整个房间。
那时候的我们很单纯。
获取快乐的途径也很简单。
我跟着舒映真,谢落等一行7,8人一起步行至小镇中心车站,这里每隔40分钟只有一辆开往市区。车上都是学生,坐着,站着,挤着。将只有12个位置的小巴车挤得水泄不通。车里舒印真和谢小落很兴奋,很开心,笑逐颜开的样子。而我却没有那么开心,总感觉被一块巨石压着,透不全一口完整的气。车子在不那么平整的乡间小路疾驰,两旁一排排说不出名字的树木不断的往身后“逃窜”。
到了一个站点,需要辗转另外一辆开往崇仁古镇的小巴车,班级有8位同镇的同学,在跳上开往崇仁的小巴车后,我才彻底的放下了戒备,我打开窗户,灌进一些空气想要透透气。
离家才一周时间,却感觉似乎已经过了大半辈子。才进入崇仁镇而已,居然觉得属于自己的小镇是那么亲切,那么近人情,那么熟悉。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摩托车三轮车尾气的味道,我闻起来觉得异常舒畅。
下了车,只见母亲早就等在马路牙子上,急切四处张望的样子。我在车里整理好心情,深吸一口气。不想让母亲看出我疲惫不堪,心不在焉的状态。好在我是一个天生隐藏心事的演员,从小就如此。车还没靠边停稳,我就一个大跨步跳下车。奔向母亲,一副依赖长不大的样子。母亲是一个极其容易操心的人,见我下车,都没等我喘口气,就迫不及待的问“饿了吗,赶紧回家,煮了你最爱吃的红薯。”看着老妈兴奋的样子,忘记了新入学一周的不适感。竟也真的跟着开心起来。迈进家门,一股家特有的味道扑鼻而来。
“家,真好。”我随后将包一扔,接过母亲特意煮好的红薯吃了起来。
母亲看我吃的津津有味,我知道她要问什么。“妈,新学校很好,班级很好,同学很好,老师很好,什么都很好,你就放心吧。”我头也没抬一边吃着红薯一边说。
“那就好,那就好。妈就怕你不适应,你说一切都很好,妈就放心了。”说完哈哈哈大笑着开始准备晚餐。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房间。心想“好什么,都快被折磨死了。”挺想念曾经那所学校的吧,确切的说我想念的并不是那所学校的教学质量,而是那种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同学,想着他们也开学了,这学期少了一个我,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想起我。
过了一会,老爸也下班回到家,看到躺在懒人椅上散了架的我,看着电视,也是表现出一副少有的急切样“回来了,新学校适应的了吗,同学对你好吗,……”。
“好好好,很好,真的很好,我是谁啊,从小转学是家常便饭,早就习惯了。没事。放心吧。”我打断了父亲关心的询问,我怕他继续问下去,我快要掩饰不下内心的难受与不适应感。
晚餐期间,一家人围坐在小圆桌上,母亲给我碗里夹满了我爱吃的菜,那发着油光的红烧肉反出来的光都能照见自己那副刻意隐藏真相的脸。我扒拉着饭,大口大口的吃着。母亲再次问起学校的情况“上了一个星期,你感觉怎么样,还跟的上新学校的节奏吗?有被老师批评吗?那边的同学对你好吗?老师教的听的懂吗?……”。
频频听到学校的字眼,我再也吃不进去饭,嘴巴被刚刚一个劲猛扒进去的饭塞的满满的,内心的真实感受被母亲一连串关切的询问被激发的快要喷涌而出。我强忍住已经在眼眶打转的眼泪,低着头咀嚼着饭,不敢抬头,怕被发现那满含眼泪的眼睛。但是越是强忍,越觉得脆弱无孔不入。
终于在我咽下最后一口饭的时候,我没忍住,眼泪像爆发的山洪般奔涌而出,我由无声的流泪上演到嚎啕大哭,把那一周的的压抑,一周的不适,通过眼泪上演的彻头彻尾。我哭喊着“不好,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适应,我不想读了,我不想读了,我真的不想读了,太累了。”
母亲殷切期盼的笑脸突然在一瞬间变的很凝重,她不相信,刚才还说好好好,一切都好的,哪哪都好的女儿怎么变成这样子。父亲喝了一口酒,没说话。“不适应?,哪里不适应?”母亲反应过来后焦急的问到。
我只是一个劲的哭,我不想回答问题,任何一个关切的询问都能使我崩溃,我总是受不了关心,一关心,那颗隐藏的坚如磐石的心就瞬间融化成一滩水,那么多年,表面都是一副无坚不摧的样子,其实我只是一个演技较好的演员,从幼儿园开始我就养成了这种习惯。我的记忆出奇的好,小时候发生的一切,那种跟着老妈拖家带口跻身杭州求学的不适感依然清晰的停留在脑海伴随我长大,直到现在。那时候的我才6,7岁,由于晕车跪在地上吐的死去活来,抓着妈妈的裤脚,吐完后求着妈妈:“我们明年不去杭州了好吗,真的别去了。”而妈妈总是告诉我:“嗯,明年不去了,这是最后一次。”但却永远不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之后还有最后一次,从小异乡求学的不适感深深的刻在了一个6,7岁小孩的心上,我再也忘不掉,也没法忘却。
母亲看我不说话,一直哭,早已分不清哪些是眼泪,哪些是鼻涕。妈妈也哭了,急切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老爸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皱着眉头说“你自己想想你当初为什么死活要从那个学校出来。”嚎啕不哭后,开始由哭泣变为啜泣,母亲拿了湿毛巾给我擦去横飞的鼻涕和眼泪。我依然是低着头沉默不语,但脑海却在不停想着父亲这句话。
是的,当初我为什么要转学。
半年前当收到中考落榜的成绩单后,没有特别的失望,也谈不上难过,因为这个结果在我意料之中,只是父母亲那一脸沮丧的样子才使我有点点的愧疚。我从小喜欢画画,曾经一声不响照着床单的金鱼图文样,把家里的一整面墙,画满了各种金鱼,然后配上“年年有余”的字样送给姐姐当生日礼物,这么一大巨作一直保留了好几年,直到姐姐结婚那一年,才将家里的墙翻新做了粉刷。那时常有人上楼看到硕大的墙绘,都会感叹,这画的还真不赖,画画绝对有天赋。
后来虽没有进普高,但那500多分的成绩进职校那是绰绰有余,有很多招生的职校都抢着要我报名就读他们的学校。我阴差阳错的选了一所名字听起来挺洋气的学校,对他们来说,我的成绩属于优等生,只要我去报名,就免去了高中三年所有的学费。
只是后来进了学校才发现,这里真的是彻彻底底的职校,似乎集齐了整个嵊州市落榜中那些最差最差的草包们,由于都是差生,教学的文化老师也是随随便便的应付着教学。最使我受不了的是语文老师的散漫。我能忍受任何一个老师的散漫教学,但唯独语文不行。因为我热爱语文这门课程。一个学期下来,我不知道他教会了我们什么。只记得他说,你们这类学生选择了画画,就不需要读太多的书,只要画画就行,这里文化不重要。那时候的我,扔下手里的语文书跑去办公室找他理论,我反驳了他错误的观点。我为那句“你们这类学生”几个字愤愤不平,恼羞成怒或许又是我极强的自尊心在作祟吧。我把语文书扔在他的办公室,告诉他,我!不!读!了!我要转学!
几乎是吼着走出来,校长闻讯赶来。企图拦下我,但那时候年轻气盛,还有“你们这类学生”几个字像钉子一样钉进我的脑海。我从来不承认自己跟他们一样是差生,那时候我后悔为什么没有听老妈的话,花几万买进普高,哪怕会很辛苦。因为那里都是优等生。
此刻的我们通过一次中考,被筛选成两个档次,一种是进了普高的优等生,一种就是烂大街一样的“你们这类学生”的差生。我懊悔不已。但已经来不及。我抓起书包就跑回了家。斩钉截铁的站在老爸面前说“我要转学,这所狗屎一样的烂学校会毁了你们女儿。”
这是从小转了那么多次学之后唯一一次我主动要求转学。老爸起初并不同意我转学,因为要花时花精力,但听了我将学校说的一文不值后,与老妈商量一致同意我转学。于是开始各种打听,什么学校画画教学质量好,什么学校的老师负责。
回到家已经有一个星期,校长寄来一封亲自用毛笔写的信。大概意思是要我继续回校上课,会在下学期新进一批优秀的教师,会请一些嵊州一中,二中退休下来的老教师给我所在的班级授课。
校长以为我家境困难。不仅免去我三年的学费,还会每学期给予生活补助。我将信随手一扔,一副决心已定,九头牛拉不回的架势。又隔了一周,姐姐从学校帮我取走了所有的衣物,还有遗留在课桌内的书本。
我算是正式的一意孤行执意的从那所学校出来了。
在后来又收到一封校长寄来的亲笔信,信中大改第一次那种婉转的姿态写到,假如我不回去上课,假如我转学到其他学校,就上报教育局,说我擅自离校,要如何如何我。信还没有看完,被我撕的粉碎。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而我最不惧怕的就是这种强硬的姿态。我告诉老爸,赶紧联系新学校,我一定要转学,我就不信了!
在后来就来到了这一所如今让我苦不堪言的学校,我一连愁容的低着头,开始反思自己,居然受不了严厉的教学质量,我居然这么轻易就认输了,我不是容易认输的人。但这次我输给了自己。输给了内心的怯懦。父亲一直不断的抽着烟,紧锁的眉头只说了一句:
“你想明白,你自己做决定吧。”说完起身就离开了饭桌。只剩下母亲和我两人,沉默不语呆坐着。
“我不转了,继续学下去,我再试试吧。”我把话抛给了正在擦拭眼泪的妈妈。
妈妈听闻劝慰我“要争气,要有骨气。”
这样的话我从小听到大,这样的话我已经早就熟记于心。只是在争气,和骨气之间,我一直生活的很累。从小就很累。但有时候就是这样,人生没有太多的选择,一旦做了选择,这条路哪怕再难走,只能硬着头皮走完。
否则你就是loser。
我告诉自己:我不是los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