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训练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各班单独练习,第二部分是集体练习,就是像阅兵一样从主席台前依次而过,先是跟着标兵齐步走然后喊口号到主席台前换正步走,走过主席台再换齐步走然后回到班级所在的一小方阵营等待班级汇演。
教官刚说完流程,大家就起哄问什么时候可以拉歌,什么时候可以听故事,三哥答应他们如果早上的练习能够一遍过就把集体练习前的时间都留给大家,听了这话,同学们都牟足了劲儿,整齐划一,正步走时恨不得把地板踏烂,起步跑的姿势也都格外标准,当然是指比之前的任何时候标准。
就这样半个小时不到所有的项目顺利结束了,同学们做到了一遍过,教官也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稍息、立正、向右看齐。”
“前后二十公分,左右十五公分,五秒钟调整,开始!”
字字响亮,教官就是教官。
“停!坐。”
军训期间,同学们除了解散的口令之外,最想听到的就是这个字:“坐。”起初大部分女生和少部分男生觉得地面太脏,扭扭捏捏不肯坐下,久而久之,与把衣服弄脏相比,累更让人难受,也就习惯了这样的“邋遢”。
而这一次,可谓是动作迅速有力,班上的大胖子金利直接一屁股蹲了下去,惹得周围的人憋着笑。
大家都坐下了,教官也盘腿而坐在最前面,面向同学们。
“想听什么?快问。”三哥这下也脱去了教官的严厉外衣,像同龄人一样和大家聊起了天。
“听爱情故事。”看着三哥这么放松,同学们也开起了玩笑。
“谁说的?给我做五十个俯卧撑去!”三哥生气的口气中露出了笑容,“我没有爱情故事,我们部队里都是男的,没有爱情,只有战友情。”
“男的和男的也可以有爱情啊。”这下大家又笑了,有几个男生笑的特别...特别放荡不羁。而诸如凌薇一类的女生只是低头浅笑,不知道是看大家都笑了应和着笑还是...还是说不上来的害羞。
在那个还没有“基友”一词出现的年代,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们再怎么,还保持着那么点羞涩,懵懂而又美好。
“我还是说说战友情吧。其实别看我长得老,和你们年龄相仿,也不比你们大几岁,只不过在部队里风吹日晒的,现在看起来皮肤又黑又差,其实我以前很帅的,你们信不信!”三哥把帽子拿了下来,摸了摸板寸脑袋又戴了上去,末了还用双手正了正帽子上的国徽。
“信!”“教官,你现在也很帅啊”坐在第一排的几个女生用崇拜地口气说道,语气中还带着一丝说不上来的戏谑。
而凌薇关注的却是那段玩笑话后他很不起眼正帽徽的动作,心里掠过一丝崇敬,或者说,敬畏。
凌薇不是不知道在这个以分数和成绩为主要考核标准的年代里,去当兵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真的心怀家国,以国家安危与荣誉为主的人,愿意用自己的双手甚至身体来呵护保卫它;另一种是成绩差、在大人眼中品行差,家里人实在管不住或者说自己实在不想被家里人管才不得已选择服从兵役的人,自己希望逃离校园而家里人希望他们逃离恶习。
而周围选择当兵的人大多属于后者。
“教官应该也不例外”,凌薇心想,“部队果然是一个神圣的地方,能够让人褪去青春期的叛逆,将这种大义凛然的少年怒气训练成由内向外散发出来的一身正气,或者说驯化,甚至是打磨。”
她不知道,其实无形存在的压力与有形束缚相比起来,前者更容易把人带入怪圈,让人自动选择服从。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让人感到神圣的地方一定带有令人可怕的东西。
因为敬畏来源于恐惧。
坐在第四排的凌薇看着眼前的三哥,他还在笑着和大家讲自己和战友们在部队如何逃避大boss犀利的眼神偷偷在训练结束后喝酒打牌,轻松自如,连当时的内心活动都讲了出来,包括眼神和动作,凌薇只想到四个字:惟妙惟肖。
旁边双手抱着腿的陈最把头放在了膝盖上,看到凌薇目光呆滞、若有所思的样子,咳嗽了一声,“想什么呢?那么入神,该不会是在回忆你的爱情故事吧?”
“啊?什么?哪有。没有啊。”凌薇一下子被陈最问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哈哈,我开玩笑的。看你还脸红起来,和小学生一样。”陈最笑着逗她,然后又说了一句,“我真羡慕你,还可以因为一句话就脸红。”
凌薇想起了教室女生议论的“她不会害臊,不像个女生。”
“喂,我听说,今天初中同学来找你啦?怎么样,开心吗?”凌薇进步了,学会了转移话题。
“听说?我就知道那群好学生又在大惊小怪了。”陈最把双手插进口袋里,换了个姿势,双腿交叉盘着转过脸对凌薇说,“对啊,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们来找我了,其实昨天晚上我们就在一起吃烧烤来着,喝了一些酒,所以睡过头了,早上军训服都没回家换就赶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凌薇感觉自己和陈最的世界很远,或者说,陈最的世界,很精彩。
“下午他们有几个就要走了,所以中午就跟他们吃了个饭,然后一起把两个哥们送到了车站,还好赶回来了,不然又要迟到了,嘿嘿,不过迟到也没事儿。”陈最笑着说。
“要走了?去哪儿啊”
“他们准备去深圳打工了,没办法,都是成年人了,总得混口饭吃嘛。”
“喔喔,大概理解,凌薇把‘成年人’三个字憋在了心里没有说出口,“哦对了,为什么迟到没事儿呢?还有,忽然想起来,早上看你和教官说说笑笑,你们认识吗?”
“哈哈,我早上就是要和你说这件事儿呢,昨天晚上喝酒的时候,我说起了我们的三哥,你猜怎么着,咱们教官居然和我那俩准备出去打工的哥们以前是同学,都是90年的,比咱们大两三岁而已。”
“我还在朋友那听了好多他上学时候的囧事儿,还有,他不是叫张磊吗,以前他们都叫他‘小石头’,所以今天看到他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害怕,只想笑。”
“早上我站那他过来找我的时候,还语重心长的教导我要学会守规矩,不然以后会怎样怎样,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硬是没憋住笑了出来,说了一声‘知道了,小石头。’”陈最一边说一边笑。
“然后呢?他说什么了?”凌薇一脸真诚地问。
“然后,他先是楞了一下,像这样”陈最学得有模有样,“然后就摸了摸后脑勺笑了,特别...可爱。”说出这个词的时候陈最也显示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然后我就跟他说了事情的原委,然后他就放我走了,还让我带他向兄弟问好。”
“没啦?”凌薇一点都不觉得搞笑地看着陈最。
“没了啊,还能有什么。”陈最又换回了双手抱腿,下巴放在膝盖上的姿势,“不过,刚刚提到爱情故事,咱们的三哥,哦不,小石头说来也是一个痴情的人呢。”
凌薇忽视了‘也’字,继续听了下去。
“他们说,小石头从初中开始就和他女朋友悠悠在一起了,比女生大一届,一直好到女生上高一。据说那个悠悠成绩还不错,也是咱们南中的,今年刚毕业。而当时小石头在一所普通高中念书,下午经常翘掉最后一节课去校门口等她送她回家。刚开始俩人还挺热火的,渐渐地那女孩经常找借口不让他送了,并且说是为他着想。小石头没多想就同意了,每天发短信问她回家情况。”
陈最说着说着语气就变了,“后来有一天,小石头他们提前放学了,他想给女孩一个惊喜就打算去接她,还买了她最爱吃的慕斯蛋糕在校门口等着。结果,结果就看到女孩和另外一个男生手挽手说说笑笑的走了出来。”
“然后呢?他冲上去打了那个男生吗?”凌薇有些小小的激动。
“我也以为会,可是他没有。”陈最抬头看着教官说:“他看着那两个远去的背影走了很远以后,离开了。”
“那个男孩他见过,某天接女孩的时候听见她和男生告别,还说着‘谢谢班长’。他是觉得自己比不上那个男生,更或者说配不上悠悠,所以才没有用一贯的武力去解决问题,而是选择了”陈最顿了顿,“成全。”
“后来呢?”
“后来,他试探过女孩,对方说觉得他们需要分开冷静一段时间,他说她对他讲:‘希望他好好思考一下人生,规划一下未来。’并且加了一句,‘我是为了你好。’他同意了,在女孩高考之前不再找她,空出来的这段时间也会好好改变自己。”
“就这样简单的告别了吗?”
“决定退学去当兵的时候他给悠悠写了一封信,那是他三年后第二次写信,很认真,很用情,却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我会变成更好的人,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你。第一次是初二写情书给悠悠表白的时候。”
“然后呢?”
“然后,张磊就成了我们的教官。”陈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格外的冷静,虽然声音一直不大,但从讲话的整个过程中明显的感受到了故事的发展和她的情绪一样,起起伏伏,最终归于平静。
陈最一直都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
有故事的人都很会讲故事。
“还有后来吗?”凌薇很认真的问。
“没有了。正式去部队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说完,陈最把头深深的埋进了双臂里。
“你现在回来了,女孩毕业了,难道没有尝试去找过她吗?”凌薇看着还在和同学们说笑的教官,一字一句在心里说道。
“可是我觉得,还会有后来。”凌薇对着低头的陈最,把这句话藏在了心里。
她想起了前几日军训期间休息的时候,看到过有一个长发披肩,个子不高,梳着齐刘海的女生一直在远处望着他们的教官,开始还以为是被他教过的学生,后来有一次上厕所回来碰到他们俩在说话,听到他很客气的叫她“吴悠”。
凌薇好像明白了一切,然而那也只是她的臆想,她可以去猜测去想象,但无法像陈最一样说出口,毕竟那终究是与她无关的,别人的故事,他们的世界。
可凌薇还是觉得,“悠悠”就是那个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