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一下子道破男子的身份,不过是在失去意识时,怨灵那铺天盖地的求饶声里,唤的是陛下。
男子的一番言语里,慕容黎的思绪很乱,因为瑶光历代宗亲之中,除瑶光为附属外,并没有记载着谁与共主有过一丝一毫的交情。
一枚瑶光的玉坠,代表不了什么,但男子孕育生子,有前例的,也只有瑶光王氏。
是以,慕容黎只能试探摸索,半赌半猜。
一句生身父亲,就足以证明了他的身份。
天下共主,孕子......妖后,有了头绪,再结合之前男子的一番话,慕容黎也只能赌。
他必须要把那人的性命把握在手里。
“哥哥很聪明呢。”
一鬼一人陷入沉默时,一直窝在男子颈间的小家伙出了声,半透明的小脸上一如的苍白。
“......”
慕容黎不语,不动声色的望了望那依旧被黑雾覆盖的骨笼,终于稍稍的松了松那根紧紧绷着的弦。
平常的血祭,一向是杀牲取血以祭神,属于吉礼的一种。
可瑶光的血祭恰恰相反,它不杀牲取血,仅用嫡亲王氏的血脉作媒,以命为价......因极凶,是为咒。
是以,这种血祭长久以来都为禁术。
自小便身为瑶光储君,慕容黎自然是能认出这种血祭的。
“......为何?”
到底是被逼到了何种地步,他才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自是他们活该。”
慕容黎漠然的看着男子嗤笑怨恨的情绪沉默不语。
八剑的阵法慕容黎见过,甚至是熟悉,因为他也用过这样的五行阵法,但原先......他也不过是仅知其剑有灵。
“血祭困了此地所有的亡灵,但五行阵法......却只是困了一人,为何”不先破了血祭,反而对其闭口不谈。
后面的话,慕容黎不说,男子也听的明白。
“我输不起,”男子抚了抚小家伙的脑袋,“曦儿他,也还没见过他的爹爹呢。”
若血祭一旦破了,他们便也会魂归天地......
慕容黎了然,人欲所往,无外乎心之所向,人亦如此,鬼又如何?在外苦守几百年,也不过是想见见里面的人罢了。
“我若能破了这阵,你可能保他们无恙?”
“我要的,可不仅仅是破了这个阵。”男子偏头望了望倒在地上的执明,“我还要你把人带出来。”
“若他尚且如我一般,你便告诉他,孩子,我保住了......他也会为你解惑,你所疑惑的。”
“......好。”慕容黎同意了,从衣襟处翻出那个小匣子,垂下眼睫打开后,取出那个装药的玉瓶,交了出去。
“劳烦代交给那位白衣公子,虽不知有何药效,但他应当是知道的。”
男子接过后便递给了怀里的小家伙。
“你若是要进去,便摘掉你头上的獬豸冠。”
慕容黎也不疑有他,转身蹲下从执明身上找出他原先的发冠后,随手便将头上的獬豸冠摘下,三千墨发瞬间披落,有些许青丝,更是顺着那清冷绝尘的面容滑下。
看了看慕容黎被血染过的白衣,男子挑了挑眉道,“白衣绝尘,但你若配上红衣,定会惊艳绝绝。”
就在这时,倒在地上早已陷入昏迷的执明,唇角早已抿紧,手上更是攥的骨指发白,又暗自松开。
男子又不动声色的望了一眼,也不拆穿。
“摘下了便进去吧,那个阵法对人是可以进去的,奈何等我有能力进入之时,我却早已非人。”
男子将小家伙放下,走到门前,将自己的尸骨移开,聚了满手的雾气,将上面的咒符震开,勉勉强强,开了条通人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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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慕容黎的身影速度消失不见,一直撑着不动的男子才堪堪开口。
“还要装到什么时候?再不进去,我可就撒手了。”
一直在想着该怎么进去的执明也没有回应,迅速翻起身后便要冲进去。
“曦儿希望你能好好的照顾他腹中的孩子。”
执明微微一愣,从之前的谈话中尤其是慕容黎那句男后,大概也知道了他是还未见过天日就被人当成怪物活生生打下的胎灵,仅有一摊血水。
毕竟,闹得满城风雨的妖后,从小就被执明当做怪志趣谈,却不想,竟是如此的可笑可悲。
“阿离的东西,我自是会好好爱护,且我的阿离,若在青史上留名,也只会有‘千古一帝’这四个字。”
执明说这番话时,没有海誓山盟的承诺与担保,有的只是理所应当。
他的阿离,若非他需要个孩子牵绊住他,若非他食髓知味到实在忍不住,执明才舍不得让他的阿离去受这等不该受的委屈。
也因没有回头,所以执明也错过了男子那瞬间勾起的唇角。
“曦儿,他比父王看的透彻......”
能清楚明白的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父王当年只是太过于执着和爹爹的未来了,其实父王已经做的很好了。”
“好吗?为了那些缥缈无实的东西,平白让他受了那些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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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塔里除了陈旧阴森外,并没有什么特别,阶梯上上下下,因有阵法加持在外,执明也不担心能有什么东西会伤到他,但知道慕容黎不愿他参与,是以在找到慕容黎后,执明只是不远不近的悄悄跟着。
哪怕知道那人如今察觉不到那细微的气息,可执明还有小心翼翼的掩藏好,只因他的阿离一向警惕。
可不过一个转角,不过掀开挡在中间一帘符纸的时间,慕容黎就不见了,转而执明的视野也变的一片苍白。
执明攥紧星铭,急促地在里面穿梭,企图在这白茫茫的一片里,找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儿,可心下却愈发的暴躁。
慕容黎不知执明跟了进来,也不知他的处境,他只是莫名的顺着一条路线,进入了一个地方。
这里的家具摆设一应俱全,除了样式特异,而他也在一个类似床榻的东西上,发现了一堆白骨,莹莹如玉。
慕容黎抬首四处观望,明明白衣染血气息微弱,却依旧长身玉立,临危不惧。
“你何必这般强撑?”一道清越的嗓音传来,慕容黎也发现了站在角落里的虚影。
那人一袭清绿,与塔前守着的男子不同,他只有半透的虚影,却很是直率坦荡。
“外面的人......想见你。”
“哦?想见我?”男子嗤笑反问“他又凭什么要见我?”
“我甘愿被困于此,自行落的断龙石,但最后他反手就杀了所有参与建筑的工匠,屠了他认为该死的人。”
“但可笑的是,造成这一切的人,皆是他。”
男子随意的拉了拉慕容黎身旁的椅子,想让他落座,可修长如玉的手却是直接穿了过去,便尴尬的咳了咳。
“......”许是察觉到了男子的尴尬,慕容黎微微的眨了眨眼睛,虽然隐隐觉得这样不对劲,可手下却是自己拉开了椅子乖乖的坐了下去。
慕容黎面上的表情与行为上的反差直接让男子瞬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孩子他保住了,曦儿他......很想你。”
慕容黎虽知情况并不是如他想的那么简单,可他还是把话说了出来,甚至是利用了小家伙。
一人一鬼,各自存着自己的私心。
“怎么可能!”
“血祭。”慕容黎也没有含糊。
“呵......血祭?”
知道自己下的血祭会困着那些亡灵,但后面男子想起了某些事情,却没了什么感触,仅余淡淡的讽刺。
想到当年的自己向那人妥协,成了史上唯一的男后。
后来又妥协的同意了那人纳妃,去安抚那些个朝臣。
再后来便是同意与他隐居,私下打造这处地宫,他放弃他帝位......但结果又是什么?
还真是可笑啊。
“血祭为何而下他自是明了,”男子说着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唇角的笑意落寞。
他自然是想见见他的孩子,可理智却告诉他......没必要了。
“你腹中的孩子很乖,曦儿当年......也应是这样的吧。”
还未满三个月的胎儿看不出什么,但他早已非人了,自是能看到那一团小小的生机,哪怕伤痕累累却很是顽强。
这下慕容黎直接是不知道该怎么接了,“它......为何典记上没有记载瑶光王氏为何几百年里会出这样的一个......体质?”
“上面记载你便信?瑶光世代皆出美人,你当真以为是山水养人?”
看到慕容黎孩子已经怀上,却还是一副不明不白的模样,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了。
“知道为何几百年才出一个?因为他们不一定有龙阳之好,也不一定会居于人下或暴于人前。”
这话里暗藏的意思慕容黎听出来了,但慕容黎不知道的是,男子孕育是比一般女子要困难上许多的,能一击命中的除了往死里折腾外,还是得需要用药物干预的。
看着慕容黎沉默的模样,男子突然记起了那个偷偷跟在他身后的人,想着那人的态度,还是决定提一提。
“若日后因种种原因,你也重新接受了他,再日后,他又想封你为后,你又该如何?”
“我不会。”慕容黎虽然疑惑男子为何会提这种问题,但一想到他非人,就释然了。
“不,你会的,就像从一开始,你就不会拒绝他的亲近,放纵他成为你的软肋。”
“悔过,便不会再犯了。”
“你有什么后悔的,爱你怜你的人很多,你身为独脉还是最后一脉,本该怨气加身,病痛缠绕,若不是你的母亲为你改命,找人替之,你怕是活不到今日的。”
你又后悔什么?慕容一脉凋落,他可是罪魁祸首啊。
哪怕他隐瞒了身份,背弃了家族,可他的错,不还是连累了所有人吗。
“替之?”
那一瞬慕容黎的呼吸声都停止了,声音发颤。
【黎儿若能见到此信,那所求五五随缘之数便已失效。
黎儿此劫,躲不过,母后于此事之上,或是有些怨怪王上的。
那天方夜谭之事,前因于祖,果落于你,仅因独脉,命数自扰。】
信上开头的三句话,是慕容黎一直不理解了,但不知为何,他突然又想到了那个明明出身将门世家,却又病痛缠身,壮志难酬的少年。
千万千万,不能是你啊......阿煦。
“对啊,他替你,并不止替你殉国,而是从你出世,到他身亡的那一刻,他就一直在替你。”
男子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注意到慕容黎的异样,下意识的就接下了话头。
在那一瞬间,慕容黎所坚持的一切开始崩塌,脑子开始出现眩晕,甚至是开始怀疑自己活下来的意义。
母后,你独留我一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慕容黎突然勾唇轻笑,笑的很是悲戚,一面惊鸿的笑意,却不知他在因何而笑......
“阿煦,我知我从不是个好人,却不知我原还是个天生的恶人。”
瑶光亡国后,有三个人待我极好,但我要了他兄长的性命,灭了那人一心扶持的国家,也毁了那人的赤子心性。
原来,我还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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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一直找不到慕容黎的执明已经发红了眼,可突然传来的一道声音,让他彻底安静了下来,眼里的血丝也开始消褪。
因为他说,他可以告诉他慕容黎身在何尝,他也并无危险。
“一念不灭,千千成结......你又因何所困?”
古老而悠远的声音在茫茫白雾中传来。
让执明不自觉的脱口而出。
“慕容黎。”
那人似是明了又带着疑惑。
“哦?为情?”
执明沉默,张口纠正道。
“为人。”
白雾慢慢消散,渐渐的形成了三面幻影。
一面是慕容黎少时白衣贪玩,意气风发的模样,少年心性纯粹到了极致。
一面是慕容离坐于案前,眉宇间总带着淡淡的愁绪,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不言不语,静默着批改奏折的模样。
而最后一面,则是慕容黎手执灼影而立,白衣染血,长身玉立的模样。
“三个时刻的他,若让你选,你会选择见哪个?”
执明望着前两面的景象,眼里带的眷恋与怜惜,但看到第三面的慕容黎时,却带上了坚定与柔情。
“其余时刻的慕容黎,自有相同时刻的执明......”
这番话一出,选谁就不言而喻了。
正当执明想触碰里面的慕容黎时,那些画面却毫无预兆的破碎在了堪堪才触碰到它的指尖下。
“很遗憾,这个慕容黎,不接受任何时刻的执明。”
说着,执明眼前又出现了一面崭新的画面,那人对他说......这是阿离自己的幻境。
里面的景象是慕容黎回到了他亡国时的那一刻,在满地的尸体下,城楼上的两位少年在争执着什么,最终,白衣少年一个狠心将蓝衣少年劈晕......
里面的时间过的很快,也是在后来执明才发现,他的阿离靠着自己原有的记忆,避开了一切能遇到自己的机遇。
在天璇的追捕下,带着底子本就不好的同伴躲的很是狼狈,他没有去往天权,而是直接去了南陵,找到了戚容,后才前往了遖宿,复了国。
后面依旧是遖宿退出中垣,而执明也从中知道了公孙钤后死而复生的原因,但慕容黎从始至终......却独独没有干涉天权。
天权也一直偏安一隅,没有问世的迹象,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又过了几年,慕容黎也凭着之前坠崖的记忆,找到了顾清寒。
所有人所有事,在慕容黎面前呈现的都与前世无异,只是少了那个一直唤他阿离的人。
独独与他无关。
“没有你的他,照样十几岁就国破家亡,照样在弱冠之年成为一国之君,他依旧活成了传奇......也亦是人间惊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