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钰真是厌恶极了他们,她被抓回了府里。
这灯火通明的夜里,满府上下都汇在堂中,梳着二把头的侍女游鱼般的穿梭在席间,大福晋手持了绢帕,侍立在顺善身后,殷勤地劝着席上那些脑满肠肥的男人多多食肉,一脸的讨好,靖潭手持着满当当的酒杯,来往于各个达官贵人身边,频频拜托他们在老太后面前与他美言,顺善正经地坐着,左手掩在侍女的裙底。正朝着她笑。
姝钰转过头去,忍住不把自己刚刚吃的一口一口全给吐出来。
她的余光略过那堂上,瞟见……
瞟见那散发着恶臭的厅堂底下淌着阵阵血水。
瞟见那席中之人各个都是冠冕堂皇的豺狼虎豹
姝钰已经没有再睁开眼的勇气了,她闭了眼。
五岁那年,她和母亲被赶出府,身上连一块铜板都没有,是夜,她们摸回府中乞食,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恶心的景象,那时候,小小的她饿得直哭,母亲也只能抽泣着死死捂住她的嘴儿,生怕下一秒就是家丁的棍棒。
十年,在外流浪了十年。她早已见惯了饿殍满地,见惯了缁衣乞食,见惯了民不聊生,见惯了在路边吞声哽咽着卖儿卖女的父亲,见惯了被洋人砸了店的老板悬在房梁上微晃的身影。
见惯了欺凌,见惯了生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压迫的时代啊……
姝钰睁开了眼,颤巍巍的端起身前的酒盏,凑到干裂的唇边,轻轻的呡了一口,堂上依旧是散发着恶心的欢声笑语,只多了一个锦衣人。这个人……她可……她可真好看啊……
二十二三岁的姑娘,眉目清秀,戴着插了鎏金凤钗的大拉翅,一身绯色苏绣旗装,踩一双青色兰花底儿的绣鞋,很是富贵的做派,襟上挂的十八子手串,更是彰显了来人不凡的身份。
姝钰心头一悸,这是谁?我是不是见过她……
那如出一辙的眉眼给了她答案……
恍惚间,她被巨大的欣喜所淹没,血脉相见让她放弃了所有的沉稳和冷静,她高兴得跳了起来,有十二年了,自姐姐被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已经十二年了!她本以为她们此生已无缘再见!铺天盖地的喜悦沁润了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那喜悦引着她的足向前走去。
姝铧正和顺善闲聊,见那堂下一身着黑色毛呢大衣外套和西式重磅真丝长裙,戴着白色贝雷帽的年轻女子向她缓缓走来,她亦是心头一悸,那人明明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但随着她的靠近,姝铧的眼中浮现出另一张面孔,干净明亮的眸子,团团的下颌,她忽的热泪盈眶。那明明!明明是自己!嫡亲的妹妹啊!
“阿钰!”两道泪痕顺着姝铧消瘦的双颊直蔓延到颈上,十二年了,她何尝不知自己的妹妹日日被老太后宣召进宫,深得老太后喜爱,她亦曾伏在老太后膝下,哭求着能够见上妹妹一面,然而,面朝着那铁壁般的冷漠,她的希求从未有过结果。两姐妹只能隔着一道红墙,隔着十二年的时光,一个泪逝,一个无声。
“钰儿,还不快向庆妃娘娘行礼?”顺善见两人相认,摇着扇子,笑着说道。
“庆妃娘娘……”姝钰凝视着面前的宫装丽人半晌,默默松开了与她交叠的双手,规规矩矩的跪下来,向自己的亲姐姐三叩九拜,口中直道:“庆妃娘娘万福金安”
姝铧愣在原地,她觉得她和自己妹妹之间,忽然有了一道,深深的沟壑,不会平了……颤巍巍的蹲下来,手上的几只金镶玉镯子叮叮当当的直响,她扯住姝钰的袖子,慢慢地将她扶起,轻轻的拂掉她身上沾上的尘土。
“钰儿,铧儿独自在宫中寂寞苦闷,钰儿可愿也进宫去?”待两人携手坐定,顺善高声喊道。
人群中传来高声的应和:“还能有这么好的事?大格格一定高兴坏了吧”
“就是!像他他拉氏的两个姑娘一样,一门双凤,多好。”
“就先给顺大爷到喜啦!”
顺善也高兴地回应,双手抱拳,不住地拱着。
姝钰轻轻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顺善知道他这女儿极是通透,她知道的,可她不敢反抗。大女儿已遭厌弃,只要二女儿进得宫去,就立马送到瀛台去伺候那痨病皇帝,若能得老太后一用,他还能官升二级。顺善心头美滋滋的。
“妹子。”姝铧抓住姝钰的手“跟姐姐去吧,好不好。”眼中充盈着渴望,以及些许的不忍。她知道自己妹子是很得老太后喜爱的,若是入得宫去,定不会像她那么苦的……
姝钰不动声色的拂掉姐姐的手,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言道:“姐姐,我不想……”又满脸厌恶的看着顺善道貌岸然的嘴脸
她恨他。
“看样子……钰儿是答应了啊”顺善朗声笑道:“来人,送大格格回屋,三天后,送格格进宫”摇着扇子,像在宣布什么喜讯似的。又对姝铧拱手道:“夜深了,娘娘请回宫吧……”
“姐姐!”
姝铧的耳边一直缭绕着的自己妹妹被押走时的凄厉的高呼,泪水渐渐湿了她早已干涸的眸子……
“阿钰!”她无声地哭喊着……
门口手执拂尘的太监对着愣在当场的姝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待姝铧踏出门槛,两太监尽职尽责的跟在姝铧身后,相距不过一步,站在府门口,姝铧回首,她忽然觉得,自己与妹妹,怕是再不得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