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九里和韩新台等人在回府的路上遇刺,韩仁大发雷霆,意欲明日参上京城卫戍军头领刘檀疏忽职守一本。
九里听闻沉默了一番,摇了摇头,宽慰韩仁几句,将他的怒火打消。
韩仁在书房里踱步,抚了抚胡子,点头说道:“确实是我大意了,我收你为义子,确实是触到了大皇子的逆鳞。”
先前九里在金陵解毒,已经看透了大皇子陆顺之以药掩毒之计,他看在了姜叔则的面子上留了九里一命,却没想到她一入京便投入了韩相的势力当中。韩仁虽不偏不党,但陆顺之始终会担心此事成为自己的把柄,所以欲除之而后快。放眼京中,也只有大皇子陆顺之与九里有此等牵连,且熟知卫戍军在京中的安防势力,甚至还有可能暗中调走了本应该在附近巡逻的卫戍军和银羽军。
“我并不想与大皇子产生纠葛,更不想让韩相府为此与他对立,所以恳请义父明日上朝时不要发作,我会将此事处理恰当的。”九里的目光清醒明亮,笃定的神色让韩仁深信不疑她会将此事顺利解决。
“也好,那便按照你说的去做吧。”韩仁点头道。
“谢谢义父,”九里拱手谢道,转身对韩新台拜了一个赔罪礼,“此事让新台受惊了,还请见谅。”
“咳…九叔客气了。”韩新台的脸微红,有些不自在的说道。在被刺杀时,九里拼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先前觉得姜叔则和祖父韩仁对钱九的夸奖太过,可如今一看,钱九当真是人中龙凤,不仅医术高明,才学拔萃,连舞刀弄剑的功夫都超群绝伦。
韩仁拍了拍九里的肩膀,眉间现出亲近怜惜之色,沉稳说道:“小九,你既已成为我的义子,便是韩家人,不要再如此生分了。”
家人。
她已经好久没听人提起过这个词了。
九里心中的紧弦似被轻挑拨响,她点头,将无尽的氤氲情谊深藏在心中。
·
深夜,月明星澈,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灵正悬四方。
九里没有在床榻上入眠,而是躺在了窗前的太妃椅上,遥遥的望着远方的星宿,忆起儿时的歌谣。
她仅裹着白绸中衣,身量显得娇小单薄。黑瀑长发懒散的披在肩上,垂在椅侧,载满细细碎碎的白月银光。九里黑眸流转,眼里流露出一些不属于少女年纪的悲切,在清冷的月光中越发凝重。
刹那间,一阵急风席卷,将房内仅剩的单盏烛火吹灭,九里猛地起身。
四周沉寂无恙,只有偶尔传来点点鸟鸣,九里仔细探查,周遭如常,也无生人气息,这兀风倒是有几分奇怪。她心一沉,将目光收回,打算下椅寻剑。刚一抬脚,便感知到窗外一道凌厉黑影袭来,飞掠如风,疾行如箭,她低呼一声,单手把住太妃椅扶手,半身腾空,旋起脚猛地向来人踢去。
那道黑影潇然翻窗而入,他轻松躲过九里的袭击,反而单手握住了她的脚踝,将她遽然拉向自己。
九里只觉脚踝处一凉,随即感受到一阵拖力,其力气之大,竟叫人挣扎不开。她骤然失去重心,就要摔在地上,那人却俯身一捞,用另一只手抱起九里,将她牢牢的箍在了自己的怀里。她像只惊慌小鹿般猛地抬眼,却撞进一双低密醉人的桃花眼中。
“是你……?”九里颊上浮起一丝绯红的眩晕,呼吸稍显急促。
不知是因为突然运功而导致的急息,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夜深露重,你也不怕着了风寒。”陆星除嗓音沙哑,低低说道。
九里被他抱在怀中,双脚腾空,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严丝密合,彼此感受着对方的热源。
“我还以为是……”九里没想到来人竟会是陆星除。
“还以为是大皇子派来的刺客么?”陆星除打断她的话,轻轻的将她放在太妃椅上。
九里坐在椅上,青丝扬起,倒有几分迤逦。她默默的点了点头,见陆星除解下大氅,披在了自己身上。
肩上一重,又覆上丝丝温热,让她想起萧山一夜。
陆星除俯视凝望着眼前之人,低低笑了一声,说道:“你应该生做女儿家。”不仅脸生的俏白细嫩,连身子抱起来的感觉也是极软的,一点也不像男子。
九里一愣,不敢直视他,将目光下移,盯着大氅一角不搭理。
见她不说话,有些生气的模样,陆星除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摸了摸鼻尖,转了话题:“需要我帮你……”
“不必。”九里果断出声拒绝,见陆星除面色不虞,又说道,“我已经想好应对大皇子之策,我……并不想让你牵扯进这件事来。”陆星除当时既是蒙着面去的金陵太守府,就是不想让大皇子陆顺之知道他在解毒过程中也插了一脚,如今,更不能让他因为自己而有丝毫暴露。
陆星除又低头笑了一声,眉角眼梢中现出一些窃喜之色,两人默契甚好,自己仅说了前半句,九里便知他的意思。他确实有能力帮韩相府挡住大皇子的虎视眈眈,不管是因为自己的惜才之心,又或者是他的私心……他不愿意眼前之人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他迟疑说道:“为何我总有一种感觉……我们似乎认识了许多年。”
九里紧了紧大氅,抬眼看陆星除,见他眸色深沉翻滚,让人想起波涛汹涌的深海之渊。
两人对视,都情不自禁的笑了出来。也不知道有何好笑的,陆星除的嘴角却弯出一道逸然弧度,九里则是笑的肩膀微颤。霎时间,仿佛天地间的光华都凝聚在两人身上,流光溢彩,熠熠生辉。陆星除的宽大衣袍在寒风中微微卷动,飞向九里身上的大氅,两人衣襟交错,仿佛千古树藤紧紧缠绕。
“白天多谢你了。”九里轻声打破盈满暧昧的气氛,向他道谢,“若不是你,我大概也无法完好无损的回来。”
“完好无损?”陆星除挑眉,抬手摁在了九里的腰际,重重一压,见她呲牙咧嘴的,脸上笑意更甚。
白日打斗初时,她被人狠狠的锤在了墙上,细腰首当其冲,撞在了坚硬的石块上,晚间沐浴时她扭头看了看,已经撞出了一道近黑色的紫青淤块。
她略微思考一番,歪头看他问了一句:“原来你早就在了?”
陆星除没有否认,似想起了什么,他点了点头,脸上笑意收敛,神色寒意渐生。
九里心一沉,隐隐知道陆星除白日里给自己甩脸子的原因。
果真如她所料,陆星除一无之前柔情缱绻的模样,冷声质问她道:“你……为何如此熟悉我的剑招?”
白天,他在天粤八仙居将七翠羹赐给九里,等店中小二回禀钱九公子已经品尝完了甜品,他才和煜炀离开,正好走在了韩相府的马车后。煜炀一进巷内,便察觉到了异样,平日他们走这条路走的多,从不会像今日般一个人影也见不到,空气萧瑟肃然,弥漫杀气。等煜炀和陆星除提起这番古怪,便听见巷内中马鸣嘶叫。
陆星除提剑一跃出了马车,飞檐走壁靠近了兵刃相接之地,便见九里和她两个随从不敌刺客之势,他刚想出剑帮忙,却听见九里对小野所说之话。
小野所出的一剑一招皆是眼熟,虽功力不深,却能看见陆星除杀招的三分影子。
他的剑招乃是一位大梁城的隐世高人——纪寻欢所授,此人是他的外祖父司徒明渊二十多年前机缘所遇,膝下仅有陆星除一名弟子,所传剑招乃是密诀,从未有外人能破解。
但钱九居然对这类使剑秘诀十分熟悉,还能依照小野的武功深浅来选择最适合她的腕间力度,甚是可疑。
九里手一紧,心中思绪纷飞,不知如何回答。
要如何说出教授自己剑诀的人就是他自己?成安王世子近在眼前,但阿星却远在天边。
她只能道:“我对剑招略有拙见,在鹿山门曾经研究过世子的功夫。”不知为何,她原本最擅掩饰,但遇到陆星除,确如摇摇欲坠的沙盘,一触崩坏。
陆星除见她眼底神色幻变,就如雨中浮萍飘摇不定,明显说了谎。他一把捉住了九里的手腕,冷笑道,:“是么?原来钱九公子这么早就开始关注本世子了。”
他轻轻抚上了九里的脸颊,却一瞬钳住了她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
两人再次目光相对,却早就失了先前的柔情蜜意。
九里眼神无奈,失措。
陆星除神色冷淡,决绝。
“你还是不与我说实话吗?”陆星除开口问道,声音是说不出的沙哑。
见九里的下巴被他掐出了红印,像一只乖巧的猫儿被人揉捏,他心有不忍,狠不下心,略略松了力气。
九里眸间罩上一层淡淡的阴郁,诚实答道:“曾经得高人指点……”
“你还撒谎。”陆星除打断她。
寻欢师父三年前在京中因病故去,他死前千叮咛万嘱咐,这一套剑诀千万不能泄露出去。在这世上,唯有他和陆星除两人能使此招,怎么还会无端端出现了一位高人指点钱九?
九里苦笑,低声说了一句,“你若不信便当我撒谎吧。”说罢,便从太妃椅上下来,双脚赤裸的站在地上,背对着陆星除说道:“天色已晚,还请成安王世子早些离开。”
她口中的逐客之意明显,身后却无响动,她转眼一看,却只见窗前空空荡荡,再无人影。她一怔,眼里的失望落寞汇成涓流倾泻出来。
太妃椅上,陆星除留下了一瓶玉瓶金创药。
还有她身上的这件大氅。
温热依旧,人却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