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日,九里终于在议事堂见到了出了关的周昀来。
他一出现,便将鹿山门众徒吓了一跳,昔日儒雅温润的门主变成了如今这副枯槁困苦的模样,满头白发散乱垂下,时不时拂过他腰间的紫玉饕餮腰佩。
在其他两位教首和诸位门徒的见证下,周昀来将鹿山门门主之位传给了瞿西风,只留下一句“心愿已了,再无可恋”八字便离开了。
随后,瞿西风单独留下九里,两人在书房密谈。
瞿西风亲自给九里煮了一壶茶,态度恭敬的说道:“周大哥和我说,当年鹿山门在金陵得以振作,乃是受了钱公子亲人的照拂,如今也是我们报恩的时候了,不知钱公子想要鹿山门的什么消息?”
九里拿起茶杯,在手中转了转,说道:“不瞒瞿门主,我确实有事相求,”随后一饮而尽杯中清茶,将茶杯倒过来,在空中甩了甩,示意杯中已空,她凝视着瞿西风的眼睛又问道,“可我寻思着,若我当下就把茶一口喝完了,来日我若是又渴了,又该去哪里讨茶喝呢?”
瞿西风一愣,随后笑了笑,又给九里斟了一杯茶,“钱公子放心,当初鹿山门九死一生,全是靠着贵人的计谋才能保全,此等大恩,定不是一壶茶就能报完的。瞿某不才,除了唱戏,还稍懂茶艺,若是来日钱公子还想喝茶,只管来就是。”
“此话当真?”九里又饮尽杯中之茶,“可昨日,瞿门主还担心着华萝将你们鹿山门的传讯秘具暴露出来呢。“
瞿西风倒茶的手停在空中,敛起脸上的笑容,他抬头看着悠然神情的九里,似有些不敢置信,“你都知道些什么?”
“鹿山门能够成为江湖中第一情报门派,靠的不只是遍及天下的暗桩,更是依附于那神秘的吟无草,是吗?”九里嘴角微微扬起,略带玩味。
瞿西风放下茶壶,右手拇指和食指无意识的摩挲,他沉默不语,不知该如何回答。
“若我没猜错的话,昨日所见到的华萝,定是从小以吟无草为食,苦练乐术,一旦吹奏特制的埙乐音器,便能和鸟禽共鸣,传达信息。”九里起身,俯视着瞿西风,说道,“你放心,我既然想要和鹿山门合作,自然不会将此等绝密传扬出去。”
吟无草乃举世难见的神草,卷起它放在嘴边吹奏,便能引来形色鸟禽。其栽种之难,惟有璟朝的靖乙皇后精心培育出了三株,后来姬氏迁谷,将吟无草都带走了,经过百年培育,终于改变了吟无草挑剔无比的性子,变成了随地可栽的植物。但九里没想到,姬雲竟然将吟无草的种子给了周昀来,教他以吟无草为食,便能以轻功奏乐,催动体内灵草功效,还助他训出了一套能和鸟禽共鸣的埙音之术。
九里见瞿西风的脸色越来越差,语气稍和,“我与瞿门主说那么多,并无恶意,无非是想让鹿山门全力与和我合作罢了。”
瞿西风冷哼一声道:“你倒是对鹿山门知根知底,但我却连你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
九里垂下眼睫,盯着已经微凉的茶杯,说道:“你很快便知我的身份了,因为我要的第一个消息——乃是十一年前姑苏王府被屠的真相。”
瞿西风手指微缩,立刻转眼盯着九里,似思考良久,终是答道:“姑苏王府之事我也有所听闻,但鹿山门所得消息基本与世坊间传的差不多,无非是两种猜测。
宁诚八年,南蛮边境来犯,宁诚帝派遣成安王领兵十万南下平乱,世间传姑苏王趁京城兵力虚弱,意图带二十万姑苏军入京挟天子,谋反计谋被宁诚帝识破,于是派出皇家禁卫军剿杀姑苏王府。”
“第二种呢?”九里衣襟下的手紧握成拳,咬牙问道。她不相信父亲会策划谋反,但自古以来,君臣相互猜测之事常有,宁诚帝对姑苏王忌惮已久,确实很有可能下杀手而诛之。
“是宫里传来的消息,南蛮和北凉意欲联合进犯,两国商量先由南蛮先起祸事吸引大顺朝兵力,北凉国再趁京城守备虚弱进攻。姑苏王镇守北疆边境十余载,北凉十分畏惧姑苏王军,于是派了一队精锐部队伪装成大顺朝皇家禁卫军,血洗姑苏王府,意图挑起姑苏王军和皇家的矛盾。”瞿西风答道。
九里沉默,随后冷嘲道:“原来鹿山门也不过如此。”
瞿西风摇摇头,不赞同道:“若是有心为之,怎么会留下把柄?当年姑苏王府一案震惊朝野,但人人都对此噤若寒蝉,鹿山门的暗桩虽遍及天下,但唯有一个地方伸不进去,便是宫墙之内,”他起身走到九里身边,低声道,“若是钱公子真想查明此案,瞿某只有一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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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西风将九里带到了鹿山门的千机阁,指了一墙书卷,其中记载着大顺朝皇室宗族和高宦重臣的隐秘信息。他回到书房,却见华萝坐在他的书案前。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瞿西风记得他和钱九公子走前是上了门锁的。
“瞿叔在和钱九公子说话时,我就藏在了房梁上。”华萝歪头说道。
“你…你真是!”瞿西风气急,食指戳上女孩的额头,“等你爹回来,我定将你这些调皮捣蛋的事情告诉他,将你教训的屁滚尿流!”华萝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可惜性子实在是狡猾,既惹人怜惜又让人无可奈何,常常气的瞿西风抓耳挠腮,虽然华萝的父亲另有其人,可他从小看着华萝长大,也将她当作了自己半个女儿。
华萝一听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兴奋的握手道:“不用劳烦瞿叔了,我自己去找父亲坦诚罪过,如何?”
瞿西风冷哼一声,没理她。
华萝又凑上前来,说道:“华萝偷听门主议事,实乃大罪一桩,不如瞿门主将我驱逐出门?啊呜——”她当头一顿爆栗,差点疼的哭出来了。
“你休想,我既答应了华教首好好照顾你,你就待在鹿山门好好练功过日子,等你父亲回来,你想蹿上天我都不管。”瞿西风毫不留情的将她赶了出去。
华萝站在门前,大大的哼了一声,她黑瞳一转,想起一个好玩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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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里自鹿山门的传位大典后就不见人影,阿蛮只好独自一人拿着雷切刀在厢房附近的空地上练功,他想起那日当着九里的面被华萝压住的情景,心生羞愧,于是越发勤奋的练功,练了约莫两个时辰,他已是大汗淋漓。阿蛮回到厢房,打算换一件中衣和外袍,他刚褪下被汗浸湿了的中衣,便听见墙角有窸窸窣窣响声。
“谁!”他大喝一声,抓起一旁的雷切刀便冲上前去,却看见了穿着男装的纤细身影。
“是我是我。”华萝本来蹲在墙角,借着屏风挡住了大半身影,却没想到脚麻了,她动了一动,便发出了衣料摩挲的声音。
“你怎么会在这里?!”阿蛮一见华萝,怒气就蹭蹭蹭的往上冲,他定睛一看,发现她身上穿的还是自己的衣裳,又问道,“你怎么穿着我的衣裳?”
华萝不好意思的捋了捋辫子,说道:“你不如先穿上衣服,再来质问我?”
阿蛮的脸顿时像泼了一层赤色颜料似的发红,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只穿着亵裤,上身赤裸,他猛一顿脚,冲回屏风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穿好了衣服,他嘘咳一声:“我、已经穿好衣裳了。”
华萝这才慢悠悠的从屏风后面出来,见他一脸涨红却假装严肃的模样,嬉皮笑脸道:“有什么不好意思,不就是白斩鸡嘛。”
阿蛮从东瀛来,从未吃过白斩鸡,自然不明白华萝的意思,他懵懵的发出一声“啊?”,却引来华萝大笑。阿蛮见她笑的喘不过气,也不好意思发作,毕竟在人家的地盘,甚是憋屈,给了华萝好几个白眼。
“算了算了,你真可爱。”华萝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挥了挥手,“我还有事,先走了。”
不等阿蛮回答,华萝径直离开。等到一刻钟后,阿蛮才反应过来,这刁蛮女孩来自己房间到底是干什么的?不对,她还穿走了自己的衣裳啊!
华萝回到自己的闺房,在铜镜面前照了照,虽说那书童比自己高了半个头,但身量却是差不多,她越看越觉得这一身少年衣裳十分合适自己。她换回自己的衣裳,将阿蛮的衣裳藏在了床底下。华萝坐在太妃椅上,拿出腰间的十孔埙,幽幽的吹了起来,脸上只剩一片落寞。
她从小就在鹿山门长大,与埙为伴,很少接触外面的世界,只在金陵城转悠过。她对大顺朝的认知,全是靠着鹿山门的千机阁获取的。
周叔儒雅,瞿叔风趣,但两人整日忙于鹿山门的事务,并没有时间陪伴自己。而她的父亲,更是云游在外,对自己不管不顾。她的娘亲……从来没人和她提过娘亲。鹿山门的门徒众多,但因为她是华教首的女儿,都不敢与她真心亲近。她害怕遭人嫌弃,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思,所以整日里装的嘻嘻哈哈的,只有在无人之时,才敢摘下面具敛去笑脸。
由心所想,述情之哀,华萝悄然吹出那寂寥伶仃的曲子。
华萝吹完一曲,垂下脸,侧边的青丝挡住了大半面容,她手指扣着衣角,忽然想起了那面红耳赤的少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人实在是好玩,甚是有趣,比她幼时养的那只松鼠还要好撩拨。那位俊俏主子钱九公子也生的十分好看,光是看着就极为养眼。
若是能和他们一同出鹿山门……
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