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第 12 章
我放轻脚步,小心地朝着发出声响的黑暗角落走去。
大歪他们那幢男生宿舍背后,是一个废弃许久的仓库,而声音的来源,正是仓库西侧。我轻轻走到近处,透过几不可见的幽暗光线,看到墙角扑着一个人,而那种“嘎崩、嘎崩”的声音,正从那里传出来。
如果换作是其他人,恐怕便不会知道这样一种声音意味着什么,而我却恰恰听过,恰恰知道。
我想了想,在离墙角二十步远的地方站定了,捡起一块小石头,轻轻扔过去。
小石头落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这个暗夜寂静的角落里,十分清晰。“嘎崩”声消失了,角落里的人直起身来,徐徐转头看我。
我看不清他(她)的面容表情,但知道他(她)充满戒备。
于是,我也静静地站着,定定地看着他(她),没有任何动作。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许久,许久,他(她)开始颤抖,我知道他(她)的精神有些松懈了,便用最轻柔的语气对着他(她),徐徐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依旧面向他(她),轻轻地,一步一步后退。
他(她)的身形迟疑了许久,终于开始缓缓挪动。
我轻轻地后退,一步一步后退;他(她)轻轻地向前,一步一步向前。终于慢慢走到了亮光的地方,我看清楚了,是她,嘘了一口气,微笑着叫她:“媛媛……”
她也仿佛认出了我,神情进一步放松了,只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眼球滴溜溜地转,依旧是充满戒惧。
她原本应该是漂亮的,却因为常年无法正常进食,饿得面黄肌瘦,皮包骨头,面颊上,不免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发质也是干黄凌乱,形容甚是枯萎,看起来有些可怖。
而真正更可怖的,是她的嘴巴。她的嘴里塞满了砖石的碎屑,唇角挂着一抹浓冽的鲜血。
我摊开双手,表示手上空无一物,慢慢地向前,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异常清晰,慢慢地,一步一步靠近她,终于,伸手抱住了她!
她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却没有反抗。
我很是欣慰,揽着她,问:“你怎么出来了呢?”
她忽然颤抖,说:“我看到了好多血、好多血……”
我紧紧抱住她,坚定地说:“别怕,有我呢!一切有我!!”
……
午夜时分,我终于成功地劝得何媛媛吐掉了嘴里全部的砖石碎屑,带着她去了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校园风味餐厅,用清水帮她洗了脸,漱了口,理了理头发,然后,帮她叫了一碗牛肉面。
餐厅里除了一个大厨外,空无一人,这样的环境令她安心。
走进餐厅的光亮中,她原本有些紧张,我也担心她承受不了,想不到,颤抖了片刻之后,她竟然还是顺从地进来了。
看着她终于开始吃面,我松了一口气,趁她不备,暂时离开了她的视线范围,拨通了李教授的电话,请他派人来接何媛媛。
李教授接到电话,如释重负,说今天晚上,何媛媛原本已经躺下了,保姆赶紧趁机杀鸡,谁知她又突然冲进厨房,正正看到鸡血滴答的场面,立即抱着头大吼大叫,跑了出来,不知所踪。整整一夜,他们一直在找人。
我把情况大致跟教授说了一下,不敢多耽误,赶紧返回餐厅。
何媛媛乖乖地吃完了面,忽然盯着我胸前的那朵石榴花型领花说:“真漂亮!”那一瞬间,神情与常人无异,甚至透着某种难以言述的淡淡温柔。
这是妈妈幼时送给我的领花,我为数不多的贴身纪念物!但是,那一瞬间,看到她的表情,我觉得异常高兴,顾不得多想,立即取下了领花,细致地别在了她的胸前,说:“媛媛,我们每个人都爱你,所以……你别害怕……”
她垂下了眼睛,温柔地点头。
我看着她,惊奇地看着她,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单纯因专业而起的光明的信念。
何媛媛与我同龄,是李教授的病人,心智没有任何缺损,却患有深度恐惧症,畏光、畏声、畏人、畏血……因常年处于恐惧中,几乎从不出门,也无法正常进餐,身体十分虚弱。
据病例上的记载,当她面对自己特别亲近的人时,会显得非常正常,能解开复杂的数学题目;能做出好吃的饭菜;能写出极漂亮的字……可惜,她这个所谓“亲近”的人,有且仅有一个——她的家庭教师保莱塔!
她从小就害怕周围的一切,无人能够接近,最后是保莱塔,一个有着褐色头发的西班牙男人,改变了一切。他赢得了她的信任,陪伴她走过十年,教给她各种知识,亲自证实,她心智无损,甚至还十分聪明,只要克服了恐惧,完全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他一点一点地教她融入社会,本来已经快要成功了,却在两年前,在带着她外出的时候,不幸遭遇了车祸,意外身亡。她也受了重伤,更糟糕的是,随着他的离去,整个精神世界轰然坍塌,甚至,比他教导她之前沉陷得更加厉害。
她退回到了恐惧的世界之中,害怕所有人,所有声光电,所有东西……从早到晚便是一个人关在小黑屋子里,疯狂地看书。偶尔也一个人偷偷躲在厨房里做糕点食物,却坚决拒绝与外界交流。受到严重刺激的时候,则会蜷在角落里,不顾一切地啃墙角,把砖石一块儿一块儿咬下来,有时还会囫囵地全部吞下,为此做过多次手术。
家人拿她束手无策,因知晓李教授是国内治疗深度恐惧症的权威专家,便不惜重金把她送了过来。她家境优渥,所以,在到达北京后,家人又在第一时间买下了我们校园内部的一处教工住房供她居住,方便治疗。
她的住所正靠近大歪他们这幢宿舍,大约今晚受了刺激之后,慌不择路地跑出来,本能地朝向最为黑暗的方向奔去,结果,就到了仓库……
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她,大约是在暑假之前吧,那个时候,我才刚刚混进了李教授的学生圈子里。
那一天,李教授说新收了一个病人,病情十分特殊,上门诊疗的时候,便带了几个研究生,让大家近进行学习观察。因我无课,便也捎上了我。到达她的居所后,我们都留在客厅,只有李教授单独一人进入了她挂着黑色窗帘的卧室。
那一天治疗的主内容是有选择地引导她看声光资料,李教授十分谨慎,从光线较暗的画面开始让她接触,起初进行得十分顺利,但不知究竟哪一个画面引起了她的不良联想。她原本极安静,却突然间,猛地串起来,推开客厅里的人,跑到了阳台上,拼命啃噬砖石。那一天,因为阳台上光线太亮,她的情绪便也显得特别激动。她抓住了撑衣杆,表现出极强的攻击性,几乎无人能靠近她的身边……最后,最后是我,在挨了她几个大棒之后,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拼命地抱住了她,直到压得她动弹不得……我记得,那一天,我似乎,也对她说了这句话:“别怕,有我呢!一切有我!”
我相信她的心智是正常的,这从今晚她见到我之后的表现可以推断出来。她记得我,第一时间便认出了我,而多少有些让我意外和感动的是,她竟然信任我,愿意与我沟通!
今天晚上,她明显是恐惧情绪郁积很久之后的又一次严重爆发,而我,竟然没有使用艾司唑仑,没有使用帕罗西汀,没有使用任何一种抗恐惧药物,单纯通过沟通,便有效安抚了她!
我想,我能帮助她……一定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