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中之人,所说的话并没有错。
即使江家名满天下,江文林曾官拜二品,江月白也曾是楚国朝堂上人人畏惧的暗卫指挥使。但是……若是真的如同方才的兵士所言,江月白与敌军暗通,那么江家定是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与敌暗通款曲的事情,无论是多么大度的皇帝,无论是这个家族曾经是多么显赫,但是……只要你做了。被上位者所知晓了,那么,无论你拥有,或者曾经拥有多么大的宠信,都被被瞬间打落尘埃,变得一文不值。
没有哪个皇帝,心胸会大到…去容许一个叛国的家族,继续显赫下去。
所以暗中之人的话一出,江月白脸色便立刻白了几分。
这样的事实…容不得他狡辩。
在座的也都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商人,所以略微一思索之后,倒也是明白了方才那人所说的道理。低声谈论了些什么之后,一个看起来有些儒雅的中年人便扶着一旁的木椅站了起来,朝着江月白做了个揖,随后皮笑面不笑的朝着江月白问道:“江公子,方才你所说的,赔偿大家所有的损失,是否作数?”
江月白点点头,心底微微松了一口气,想着他们还是要给江家几分薄面的。便又再次强调道:“没错,我江月白以君子之义起誓,方才在下所说的,一切属实。”
那人便笑了笑,又坐了回去。
江月白心想着应该是不会有什么事情了,便拉着叶桢想要上前寻个位置坐下。
但是没想到刚才有所动作,面前自己看上的那个……明明没有任何人坐的长椅躺下了一个人。江月白一愣,随后四顾……
所有的,无人的长椅,在这一刻,统统被人或坐或躺,全部都给占了。
余下的,便是…冰凉的、不平的、满是各种灰烬和碎石的土地。
毕竟是临时搭建的地方,所以这地上,什么都没有铺。这个时候正值盛夏,也寻不到什么干燥的稻草。有的,也只能是一些湿润的树皮罢了。
江月白脸色一变,便要发作。
叶桢这个时候似乎反应过来了目前的状况,她轻轻的拉了拉江月白的衣袖,低声道:“月白,不要冲动…我们,只有两人尔。而且…这件事情本就是你我惹出来的……如今他们想要借机报复,也算是情有可原。”
说着,便拉着江月白到了一处较为干净的,没有那么多碎石的地方坐下。但是一坐下,便感觉到了不对。
这个时候虽然时值盛夏,但是紫茵城这一带并不是江宁那般温暖的地方。这个时候又进入了深夜,泥地上的凉意…只要是坐久了,便会直冲冲的往脑门冲去,直教人想要寻个温暖的处所。
两人毕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虽然这半年多以来是一直漂泊……但是条件却也是讲究着来的。吃穿用度上,无一不是精品…如今叫两人享受这样的待遇……
首先经受不住的是叶桢。
她此前本就是生了几场大病,而且是女孩子,体虚身寒也是常事。过了子时之后,便受不住这透体的寒意,神志开始有些不清起来。迷迷糊糊的,便朝着身边最为温暖的地方靠去。
江月白叹了一口气,他与叶桢本就是君子之交,如今瞧着她的样子,虽然有些心动,但是也不至于下作到乘机做些什么。只是默默的,将叶桢从自己的身上挪开,让她靠到背后的木桩上去,将自己身上的外衫给脱了下来,将之披到了叶桢的身上。最后深吸了一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是子时,大帐内的人大多睡了,没睡的,也都闭着眼养神,毕竟外面围着的,都是受过正统训练的军人。而且还是军人之中的精锐,所以这些……已经中了类似于软骨散的护卫们,并没有逃走的想法。而是心不在焉的睡起觉…或者是……闭眼假寐起来。所以……并没有看到,那个,名满天下的,读书人—江月白嘴角带笑的走进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占了铺了软垫的长椅的那个人身旁,右手握拳,狠狠地,便朝着那人的肚子上打去。
砰的一声,还在睡梦中的那人,便直直的,从长椅上落了下去,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江月白见着他掉下去了,也没有多看一眼,变将那长椅给拉到了叶桢的身边,扶着还在迷糊之中的叶桢坐了上去。再然后,才是转过了身来,看着…被自己惊醒了的一小半的人。
江月白是文人,是读书人。是一个读着圣贤书长大的,年轻君子。他名满天下,是出了名的弱文人,弱公子。他在所有人的印象之中,多是一个弱不经风的,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传闻之中,他极为恪守君子风范,一言一行几乎可以算作君子之典范……他从未与人动过手,所以这一刻…见到他动手了,众人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因为…他是江月白,那个名满天下的,江宁江月白!
江月白目光冰冷的站在叶桢的前面,数十道或许愤怒或许震惊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汇聚着,但他的身形却岿然不动。反倒是冷冷的,将一道冰冷到极点的目光,朝着看着自己的那些人扫去。丝毫……没有露出半分退却。
“江公子,你什么意思?”一个看起来目光极为阴骘的中年男子发话了。他从所在的地方站起来,将刚刚被江月白打到地上……还愣着的那个人给拉起来,站到江月白面前,冷冷的问道:“莫非公子您…想要与在场所有的……受害人作对不成?”
江月白身子一僵,后面的话…确实容不得他反驳。他是君子…所以,心中的道义容不得自己反驳,既已成事实的事情。
他微微低头,便想要软语说些什么。但就是这个时刻,方才被他打倒在地的那个人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脚步一动,便冲到了江月白的面前,狠狠的踢了江月白一脚,口中大声喝道:“老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大的亏!”
没预料到有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的江月白一下子就被他踹翻在地,还没反应过来,便又听到了方才那人说道:“哼……若不是看在你老子的面子上,你江月白……算什么东西?百无一用是书生!就凭你,也敢和爷动手。”
紧接着,便又是让人无法站立起来的两脚。
江月白那白色的袍子,在这一刻,便多上了几个乌黑的鞋印。他闷哼一声,便想捏紧拳头站起来反抗。但是下一刻…许是被方才那人煽动。一直对江月白心存怨怼的人,也唤了自己的护卫上前,朝着江月白奔去。
江月白是读书人,他没有练过什么武技,只会最基本的……骑马罢了。所以……面前的虽然是手脚已经无力的人群,但是……他已经被压倒在地,无法反抗。毕竟……架不住人多…
细碎却犹如雨点般密集的拳头一下子便落到了江月白的身上,他此刻,唯一能够感受到的……便是痛…一种,像是永远不会结束的痛。每一个人打在自己身上的拳头并不重…但是汇集到了一起,便是让江月白觉得……自己就像是那日自己与叶桢吃面条的时候,见到掌柜手中的那团面团。在人力的作用下,不停的变换着形状。
冷汗从他的后背源源不断的流落,将他后背的里衣尽数湿润。他痛苦的闭着眼,不想看自己面前的……那些因为出了气而…显得有些狰狞的,快活的脸。后背微微躬着,借此收缩自己被打的部位。手中的拳头紧紧的捏着…他只恨,自己未曾请一个武师……否则,此时,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的境地。
他挣扎着,看了一眼因为自己吸引了,而没有人对她动手的叶桢,嘴角掀起一个艰难的笑…
还好,你…没有受此侮辱。你是一国公主……怎么可以,受到这样的对待……
但是江月白却是忘记了…自己也是名满天下的翩翩公子,从小锦衣玉食…他这前半生也未曾受过这般的待遇……叶桢不能受,难道,他就能受了吗?
跳动的烛火,不断传来的击打声音…这一切,都混合在了一起…在夜风之中微微荡漾开来……军帐外的士兵早就得到了吩咐,所以并不会插手里面发生的事情。
汇聚的人群,无力握紧的手,满是冷汗的后背……以及,紧闭的眸和隐忍的笑……
江月白…这个家喻户晓的江宁第一才子……终于从高高在上的云端坠落,变成了……低到深处的微渺尘埃。
叶桢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她嘴里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呻吟,随后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眉间,面前的景物,便一下子涌到了眼前。
白色衣衫的碎片……那是什么?
嗯……自己怎么在长椅上面…昨晚,自己不是在地上么?
嗯……还是有些困……月白……
她目光微微一闪…便见着了,坐在自己脚底的那个人……
发髻散乱…有些眼熟的碧玉玉簪在那人身边断成了三段,凌乱且肮脏…依稀可辨原来是白色的衣衫…还有……那人袍子上,点点的血迹……
她起身,便想着帮他一下,但走到他面前…看清他面容的一瞬间……
叶桢便顿时惊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