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灭顾贼,延我齐祚!”
金冠少年于城墙上厉声高呼。他年约十三四岁,脸颊尚且稚嫩,神情已经出奇地坚毅沉肃。
随着他的话,黑压压的禁军们从三处宫门驰入场中,随即宫门吱呀呀地尽数关闭,诛杀之声一瞬间震彻天际。
顾柏舟身后的亲卫们见此情景,纷纷变了脸色——今日冠军侯听内廷来报,太后急病,丝毫没有准备便匆匆入宫,所带亲卫尚不到两百。
顾柏舟安抚地扫了众人一眼,对金冠少年淡淡问,“陛下怎么不唤臣舅舅了?”
“住嘴!”少帝厉声道,“你和温皓雪为专名外家,内使侍婢侦伺我母过失,外使从人求何氏纤过,终令我母饮药死,何氏族灭。顾贼!我与你既有杀母夺子之仇,你岂敢自称我舅?”
顾柏舟笑了笑,道,“自臣剿灭犬戎,宫中朝中对臣非议日多,比这更难听、更离奇的话也有。臣对此莫可奈何,只能说才高谤至,功成毁随。”见少帝脸色铁青,他在马上优雅地欠身,“陛下今日既摆了这样大的阵仗,想必臣在陛下心中的罪名,远不止这一条。还有什么?陛下不妨接着说,臣洗耳恭听。”
少帝心中恨极,冷冷道,“今日诛你,除构陷后宫妃嫔外,还有大罪六条。”
顾柏舟“哦”了声,颇感兴趣地看着他。
“我母何妃薨逝后,你又依样僭杀了马、刘、王三位贵人。事败,先帝意欲废后诛顾,你协同内侍周荣抢先弑帝,此罪一也;先帝薨逝,你借皇后手诏,驱逐诸皇子入蛮荒之地,致我兄弟三人死于赴任途中,此罪二也;擅领帝王事,荣封诸顾,以下凌上,罪三也;上党侯欲恢复齐祚,你使人刺杀他而归罪其弟,灭其满门,更借机逐朝中君子党,罪四也;事败不赴有司,擅自领军狙击犬戎,声称赎罪。废国用远以征千里,罪五也。”少帝的眼中浮现出嘲弄的神色,提高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随意往来长乐宫,与太后奸,秽乱宫闱,罪六也。”
禁军顿时一片哗然。
顾柏舟以马鞭遥指少帝,寒声道,“陛下身为废妃之子,理应在襁褓中便谪迁封地。是太后一力争取,陛下你才能安居宫内十三年。太后慈母心肠,竟换得陛下如此污蔑,实在令人心寒。”
“鸟也以为把鱼举在空中,是一种慈善的举动呢。”少帝冷笑道,“朕已非黄口小儿,冠军侯大可不必再说这种话。”
顾柏舟嗤地一声笑,拖长声音懒懒道,“那陛下想听臣说什么?愚臣微贱,愿任上之怒,以一躯称快天下?愿身归闲职,唯望陛下无所恨,哀怜全活小臣?”他唇边闲适笑意渐褪,凌厉地呵道,“陛下可知你的生母何氏,当年恃宠,数度僭于我妹。先帝沉湎内宠,力不能制,后又因气寒酒色发病而薨。国家纷乱之际,诸王为争大位兵戈相向,几至裂国,犬戎见机雌伏卧榻之侧。若非我与太后协心相辅,陛下安能荡平四海,保有如今天下?”
少帝怒斥道,“巧言令色,功不补患!顾贼你窃据高位十余年,挟才数度为恶,朕今日必诛你于此!”
禁兵统领察颜高呼,“臣沉痛社稷危矣,愿陛下赐臣清宫竭愚!”
“顾贼斫丧王室,潜移龟鼎,愿诸君今日为齐除贼!”
“诺!”
顾柏舟的亲卫们将他围在中间,纷纷道,“侯爷快走!”
但他摇头,“几处宫门都已关闭,今日料想不得脱身。”见亲卫们相顾失色,他挑眉一笑,“怕什么?我顾柏舟几度出征犬戎,身经大小二十余战,一次未尝败北,今日固然一死,也愿为诸君快战溃围。”说着,不待众人答言,拍马驰入场中。
禁兵统领不欲以多欺少,止住身后人等,孤身上前迎战。不过十招便被顾柏舟挑落马下。副统领见状忙夹紧马腹抢身而上,正待从地上救人,顾柏舟已鬼魅般催马而前,两度手起刀落。他俯身闲闲地割下二人头颅,用剑挑起,高高举在头顶,向身后的亲卫们挑眉问,“如何?”亲卫们奋须振臂,“如冠军侯言!”
对侧的禁卫们却轰然失色。他们再也顾不得以多欺少是否不妥,纷纷催马来战。少顷,顾柏舟的亲卫们也加入阵营。
刀剑带来的劲风几度急速掠过耳畔,一蓬又一蓬温热的血花喷洒在脸上。战局汹汹,饶是顾柏舟披靡,斩杀禁兵数百人,可对侧的敌人还是犹如黑压压的潮水一般。而他的亲卫只剩不到十人。
亲卫顾棱眼尖地发现顾柏舟身上添了十余处创伤,各处都有暗红色的血渗出,一阵心惊,拍马到顾柏舟身边,低声道,“请侯爷速速移步太后宫中!陛下终究与太后有母子名分,有她在,侯爷可保安然无虞。”
顾柏舟冷冷道,“我平生仗勇而进,每遇大事皆以死自处。决不倚赖他人!”说着,又要纵马杀敌。
但顾棱见他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牵着他的马头,引向长乐宫处,又在马臀上狠狠打了一鞭,马受了惊,顿时扬蹄奔驰。而顾柏舟臂上受了伤,一时间力不能控绳,回身怒道,“顾棱!”
城墙上的少帝也霍然变色,“快,放箭!”
禁兵们纷纷执起箭宇。何棱嘶声道,“王启,你去护着侯爷,其他人,和我一起挡住!”
顾柏舟失血太多,眼前一片发黑,待拍马赶来的王启护着他奔驰了好一阵,他才终于积攒起力气,强撑着身体,在颠簸的马背上惨然回顾:无数箭矢射向了他最后几个亲卫的胸膛。
顾柏舟和王启渐渐驰向长乐宫。驻守这间宫殿的皆是顾氏心腹。见两人满身污血地狼狈而来,她们相顾失色,纷纷上前来搀扶。顾柏舟力不能禁,就着她们的手下马入殿。耳边充斥着她们慌乱的声音,“怎么伤成这样?”“快去禀告姑娘。”殿门被急急地推开,熟悉的白梅香扑面而来。殿中央素衣广袖的女子循声望了过来。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皓雪,皓雪。
这个瞬间,他忽然想起一件很多年前的往事。那大约是十三四年前了。那时他尚且不是冠军侯、大将军,皓雪也还没有踏入宫闱。那时他的父亲还健在,那是个内宠颇多,寡恩少义的男人。身为废帝之女的母亲不能挟制,终年吃斋念佛、萎顿避日而已。寄住在他家的表妹皓雪,性格肖似姨母,窦府里侧室的儿女们常欺负她,而她拙于言辞,每每不过柔弱地低下头去。
他却不同,他性格峻急,不仅言辞锋锐,行事亦颇凶悍。有一次,异母弟弟稷醉酒后,将皓雪错认为了房中姬妾,欲行冒犯之举。皓雪勉力挣扎方才逃脱。此事她除了贴身婢女谁也不敢告诉,只在房中捂脸痛哭。他偶然见到,悄悄问了婢女,得知真相后当即提剑去将稷的左臂斩了下来。家中因此闹的鸡犬不宁,父亲在稷母亲的怂恿下震怒,不仅将皓雪和母亲禁足,还请了家法狠狠责打他,还扬言要逐他出宗族。他不愿受此侮辱,爽性又提剑杀了稷那个唠叨的母亲。这样一来更了不得,事情闹到了御前。和帝——先帝的父亲、他母亲的异母兄长,问他可有辩解之词。他简短地说,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家父不能制,故此臣斗胆代父从事。
和帝听后哈哈大笑,抚着他的背道,“真将种也!”象征性地打了他三十棍,送他出宫。
他一到家便忍痛去皓雪房中看她。婢女们见他带伤,纷纷来扶,“公子怎么伤成这样”、“快去叫表姑娘”。他推开门,一眼望见皓雪坐在房中央,含泪望过来。
顾柏舟心中一阵恍惚,不知不觉地忘了痛,走近皓雪,怜惜地抚上她的脸,凑近吻了一下,“别哭了……”
婢女们并无讶色,静默地躬身退出了殿。温皓雪心中耻辱,僵硬地从他手里挣脱,把桌上的茶盏递给他。
顾柏舟接过来一饮而尽。同时灯光下他看得清清楚楚,皓雪面无表情,脸上没有一点泪痕,只是鬓边已有一两星白发——那个总是含着眼泪的柔弱表妹,终究是被留在时光深处了。这世间只余年过三旬的太后温氏。
他疲倦地跪在她身边,抱着她的腰,将脸埋进她怀中,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她始终没有给他回应。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怒气,抬起头,强横地把她的脖子勾下,凶悍地吻了上去。她顺从地忍受着,两手虚搭在他肩两侧。这样亲密的姿势。可神色如斯漠然,嘴唇永远冰冷。
这一生,他永远辗转反侧,而她从不回应。他心中无趣,喘着气停了下来,冷冷道,“我受着伤从外面回来,你连一句都不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