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人都聚在正房中，拢共也就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李如柏，李如桢，李如兰六人而已，李家人丁本就不兴旺，想来也是讽刺，能开枝散叶的人均已为国捐躯，如今只剩下些孤儿寡母。
李如桢想不通，为什么这皇上想杀谁就杀谁，连一句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李家，为什么天下人都要听他的话，别人都说皇上是天子，是九五之尊，可他又不是生得三头六臂，能上天入地，论打仗比不过爹爹李开阳，论治国比不过首辅徐岩行，论起武功来，怕是连大哥李如柏都不如，为什么让众人闻之生畏的东厂和锦衣卫要依附于他，为什么皇帝可统领百官，在万万人之上，难道只是因为他生为天子吗？
李如桢已经没有时间找寻答案，他心如死灰，爹爹战死在赤儿山，老赖也死了，一会儿锦衣卫就要打进来，到时候奶奶、伯母、娘、大哥、小妹都会……死去。他已经不想哭，只是痛恨自己无能，如若再大个五六岁，如若能学得一身的功夫，哪怕只能救一个人走呢……
“奶奶，咱们杀他一条血路出来，我不要做那冤死鬼。”大哥李如柏按奈不住，抓起棍子大声道。
“如何杀出一条血路，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老夫人道，“你这一打起来，牵连无辜不谈，又是坐实我李家谋逆！”
李如柏将棍子狠狠扔在地上，垂头丧气道：“难道我们就在此处等死？”
是啊，事到如今，除了等死还能做些什么呢？
老夫人长叹一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来，道：“这是鹤顶红，有人想以死守节，不受锦衣卫辱没，跟我一起服下这毒药，到此刻仍是贪生怕死，苟活人间，便由他去吧！”说罢她点出些细碎的粉末，倒在手中。
伯母见状，慌忙抓住老夫人的手，道：“不可！”
众人抽泣，妹妹李如兰嚎啕大哭。
“哭什么哭，不要让人看了我李家的笑话！”她怒目圆瞪，示意伯母松开。这是李如桢第一次见奶奶发火，还是对着她最为宠爱的小孙女。
伯母心中知道，老夫人一辈子极为体面，李家人哪怕要死，要死得体面，落入锦衣卫手中，皮肉分离，受尽折磨，还是一个死字，这是老夫人最后的尊严，想到此处，她缓缓松开手。
众人眼睁睁看着老夫人扬起手，将鹤顶红捂进嘴中，她喉咙一缩，已咽下，激愤道：“我李家三代忠良，两个儿子马革裹尸，我夫至今尸骨无寻，历时三十余载，为大明朝廷打了三百余仗，”立下赫赫战功，终平定西北，却因这无妄之罪，遭此灭门之灾，今日我全家以死守节，以偿万人枯骨，便是叫天下人知，我们李家，不负皇上，不负朝廷，亦不负天下人！”说罢，老夫人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登时毙命，双眼到底也未闭上。
“横竖都是一死！”李如柏拿起鹤顶红，转身跪下，朝他娘狠狠磕了个响头，道，“娘，咱们来世再会！”说罢，他仰头吞下，倒地毙命。
伯母也服下鹤顶红，伏在椅上闭上双眼，口中轻轻念道：“开山，咱们终于团聚了……”
而李如兰只是一味地哭鼻子，她年纪尚小，不知死为何物，抬起头，两眼汪汪地问道：“娘，吃了那药便会死吗？”
“是。”
“死了会到哪里啊，会去见阎罗王吗？”
“可能会。”
“那里有老先生吗？”
“没有。”
“那也没有逼我天天念书了？”
“是的，不会再有人逼你早早起床，不会再有人逼你念书，你要是念书念的不好，也不会有人打你掌心。”娘抚摸着如兰的头，将她搂入怀中。
“那里挺好的啊。”如兰不解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伤心呢？”
娘抓住如兰的手，在她温暖细润的小手上，倒上药粉，说：“这人世间有太多可以留恋的东西，一旦阴阳两隔，看不到三月花开，听不见阵阵细雨，闻不到九月桂花飘香，也无法与好友温酒互诉衷肠，你不知我在何处，我亦不知道你在何处。”
“那我也见不到爹爹，娘亲吗？”
“也许见得，也许见不得。”娘亲将药粉灌入如兰口中，“倘若能见到，倘若能忘却所有烦恼，为何要如此伤心？”娘亲捂住如兰的脸，不忍看女儿，只能仰头朝天，痛苦狰狞地流下两行热泪，怀中柔弱的如兰，挣扎了两下，忽然小脚一抻，缓缓松弛，也死去了。
娘亲双眼婆娑，转而面向如桢道：“桢儿，你已经大了，是个男人了，可以自己做主，女人……向来身不由己……”她也吞下药，和如兰拥抱着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一道鲜血从她嘴角徐徐流下……
李如桢浑身僵硬，只点了两盏灯的昏暗厅堂的是这么清晰，他似乎还能清晰的看到母亲哭红的双眼，奶奶丝丝分明的白发，听得到伯母双手的颤抖，大哥愤怒的叫嚣和小妹彻骨的哭泣声，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以及来自腊月的刺骨冷风，他闭上眼睛，似乎能感受到这些“真实感”从他身体上逐渐剥离、消逝……死了便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触摸不到，甚至……连想都无法想……他呼吸越来越急促，耳中一阵的嗡鸣，他突然睁开双眼，翻身而起，一脚踢开那瓶鹤顶红，暴吼道：“我不想死——！”
“死太容易，活着才难！”只听得门外有人应道，声如洪钟，震慑人心。
门外一阵叮叮当当之声，似乎是兵刃相接，又接着多声惨叫，房门突然开出一条缝隙，一老者闪了进来，他长须长发均已花白，虽然干瘦面色却是红润饱满，已是隆冬时节，却穿着一身轻薄的道袍，只听得这人又道：“孩子，你可是李开阳之子李如桢？”
“你又是何人？”如桢泪水已经哭干，漠然坐在屋中。
“碧霞山璇玑门天枢子。”老者看到厅堂之中横竖多人，又是过去双指试了试鼻息，又道：“哎……贫道来迟了。”他不忍见这凄惨情景，掩面叹息道：“贫道孤身一人，即便是早到一步，也救不来你全家。”
“来者何人！”
“快快束手就擒！”
这老道的功夫很是诡异，在密密麻麻的院中来回穿梭，如入无人之境，左劈右挡，连伤了十几名好手，虽然锦衣卫将正房团团围住，却怕被这老道暗算，无人敢进，只在门外叫嚣。
“今日你我困在此处，想逃离绝非易事。”老者愁眉不展，见孩子身上挂了一柄奇怪的腰带，又道，“这腰带先扔下吧，怕是累赘……”
“不行！”李如桢死死抱住腰带，老赖临死之前交代他，要好好照顾这柄名为灵蛇的宝剑，如今好友已逝，如何能做出抛“妻”之事。
“罢了，罢了。”老者见劝说无果，想必这腰带另有渊源，应家人所留遗物，此子家人皆亡，更不愿在此时伤及孩子，可如今形势极为凶险，锦衣卫在门外布下天罗地网，有些话还是要交代：“外面重重官兵，便要一个乱字，只有乱，才有生机，到时你不要走动，只停在原处即可。”
老者话音未落，房门轰然崩开，只见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将一把血红的长刀横在肩上，满脸都是肉疙瘩，肉疙瘩的旁边扎满密密的胡子，一双眼外凸，鼓鼓囊囊，睡意昏沉，他轻哼一声：“一个破老道也要我出手？”
“火刀关离山？”老者看到这血红的宝刀便知道此人就是关离山，这刀便是名刀“溶血”，关离山号称锦衣卫第一高手，生性残暴，不留后路，四处为非作歹，恶名昭昭。他也并未料到关离山会来，皇帝老儿心思也是缜密，生怕出了疏漏，派此等高手以保万无一失，看一场恶战是在所难免，于是他暗暗沉了沉气。
关离山环顾四周，只见满堂横七竖八的尸体，又见老者还将一个孩子护在身边，道：“死得真是轻巧，便宜了，便宜了。”
“你就是关离山？”没等老道开口，李如桢倒是先站到前面。
“怎么，你这小杂种也要来与我交手？”
如桢咬牙切齿道：“我要扒了你的皮！”说话中一跃而已，用尽力气挥出一拳，朝关离山打去。
没想到拳才出手，被老者轻轻一点，将他拦了回来，转而护在身后。
关离山抽出刀，指向老者道：“受死吧！”只见得红光一闪，一股强风席卷而来，带动着窗户也被这刚猛的劲力纷飞破散。
老者心中一惊，这关离山狂妄至极，一见面便出手，想来对武功颇为自信。老者镇门之宝天罡剑并未随身携带，而且身边还有一个孩子需要保护，若是让此人看出自己无兵刃之利，露出半点破绽必被纠缠不清，于是双手画圆，形成屏障，将如桢庇护在其下，而后双膝微微下弯，左脚一踩，竟踩得地基下陷，内气也沉下来，见刀至面前，如山崩之势，顶出磅礴一拳，直击刀口，只听得一声暴雷般的巨响，关离山已被顶飞出房门，砸在假山上，把从太湖中运来的巨石砸得七零八落，烟尘四起。
老者赤手空拳硬接此兵刃，毫发无损，只用刚猛之气，一招八极拳，便一击打飞关离山。
众多兵卒聚在门外，登时愣住，不敢动弹，只见老者仍然稳如泰山，蓄气收势，双脚未移分毫。许久，才有人反应过来，搬开巨石，拉出倒地的关离山。
谁知关离山翻身而起，踢开脚边的石头，拭去刀上的灰尘，那把刀在月光的映照下，像刚刚从火炉中拿出的红铁，关离山双手握紧长刀，舞动起来，竟似燃起熊熊大火，这刀光火影像是无数把刀，又发一招，向老者扑面而去。
老者见这招刀势凌厉，变化莫测，无法判断刀从何处劈来，便头首为乾，脚尖为坤，双肩一晃，一拳奔涌而出，他拳风如虹，竟压得血刀无数虚招光色全无，只剩下实招一刀，只是这一刀实招也非同小可，老者已不敢硬接，左脚向前一跺，避开刀锋，肩膀一靠泄了关离山之力，右肘向上冲起，正中关离山下颌。
关离山在空中失去重心，翻滚一圈，重重落在地上，满口都是被拳劲震出的鲜血，关离山擦了擦嘴角，起身道：“天枢子果然不是欺世盗名之辈！”他怒睁开低垂的双眼，竟好似冒出阵阵火光，双手也慢慢发红，和血刀融合在一起，那血刀像是融化了一样，火红的岩浆滴滴点点流了一地，忽然他大吼一声，连口中也喷出红光，震得屋顶都在颤抖，地上的“岩浆”化作无数条毒蛇，它们在地面上快速的蠕动，有的则跃入空中乱窜，相互间织成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