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听人夸赞他是好人,镜心突然心中一暖,心想这镜玄师兄看起来呆呆傻傻,其实为人也是极为善良,可能因为呆滞,练武也练不好,念书也念不好,变得愈发怯弱,可又不想吃饱饭成为碧霞山的累赘,就承担起最脏最累的活。他因害怕身上有味道,从来不去饭堂,自己一个人居住,没想到还是处处被人嫌弃,镜心鼻子一酸,道:“镜玄师兄,你也是个好人。”
镜玄低头笑了笑。
二人返回凌空峰时,夜色已深,镜心念及明日还要早起,作别镜玄师兄,匆匆返回寝舍。
路上,镜心还在盘算明日学些什么来,学到绝世武功自然是第一要务,可亲手为李家报仇;其次便学商贾货殖,用银子买出李家的冤情来;再其次学习谋略兵法,不行就反了他娘的皇帝。
镜心正思索中,忽而发现眼前出现一个老头来,正是师父天枢子,徒儿徒孙们都已睡下,他却在寒冬中扯来一条长凳,独自坐在院中,见镜心走来,道:“回来了?”
“人都已经在这里了,自然是回来了。”镜心还在埋怨师父师兄们欺负镜玄,自然是没好气。
哪知天枢子从怀中掏出一个馒头来,道:“晚饭也没吃吧?”
镜心摸摸咕咕直叫的肚子,从师父手中接过馒头,想不到馒头还有些许温热——必是师父怕凉,一直在怀中捂着。自己又去挑粪,又去沐浴,已经过了一两个时辰,也不知道师父在这院中等了多久。
镜心不禁回想师父在锦衣卫重重包围中与关离山一番大战,耗损了二十多年的功力才将自己救出北京,一路上又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历经千难万险方能安全回到碧霞山中,镜心自知大恩难报,也没有脸面在与师父置气,与他一起坐在条凳上,默默地啃馒头。
天枢子道:“你可知道是谁让你去挑粪的?”
“一定是镜名师兄!”镜心怒道,“我就是饭间顶撞了他几句,他就要这样报复我!”
“不是镜名,是我安排的。”
镜心一惊:“是师父?”
“是我。”天枢子道,“不要错怪镜名,你只是挑了一天而已,镜玄已经挑了十多年,是不是为师在报复他?”
“徒儿也以为不该由镜玄师兄来做,碧霞山这么多人,为何偏偏让镜玄师兄吃这个亏?”
“多年前,我有一个小师弟,也是这么说。”天枢子道,“你还记得三教洞上的那柄剑吗?”
“当然记得。”镜心怎会不记得那深入石中的长剑,还好奇是谁有这么大的难耐,只是师父不愿意答,他也不好再问。
“这柄剑就是我那小师弟插入的。”天枢子轻叹一声,“镜玄他自以为愚钝,也不想做个没用的人,就自行担起这份事情,开始我们还心生愧意,过了段时日,也便习惯成自然了,好像这事本就应该他来做,甚至有时没打扫干净,还有人责骂他。我那师弟愤愤不平,与我理论,还与天璇,天玑师弟大吵了一架。”
“天璇,天玑两位师父怎会如此刻薄。”在镜心眼红,四位师父都是极为和善之人,没想到居然合起伙来欺负徒弟镜玄。
“事情便出在此处,他们三人争论了快一个月,为师也难以说出谁错谁对,师弟见我如此寡断,一气之下将那柄剑插入三教洞壁中,意在从此往后再也不信三教,与璇玑门决裂。”
“他们争些什么?”
天枢子一字一顿道:“何为公道。”
“这有什么好争的。”镜心不解道,“难道欺负镜玄师兄成了公道?”
“为师来与你打个比方,倘若一个人家,家里有三个孩子,老大老二老三,他们爹娘每天蒸三个馒头,一人分一个,是不是公道?”
镜心不假思索:“一人一个,自然是公道。”
“可老大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老二只能干一个人的活,老三连半个人的活都干不来,那你说一人分一个馒头公道吗?”
镜心一愣,似乎也从未想到此处,不知如何作答。
天枢子又道:“老大饭量大,一顿饭可以吃两个馒头,老二只吃一个就够,老三饭量最小,只吃半个就饱了,那你说一人分一个馒头,公道吗?”
镜心又是一愣。
“换到璇玑门就更为繁复,你可见过几位师父师叔洗衣做饭,为了公道,我天枢子也要来洗衣做饭了。”
“师父自然不用……”
“为师为何不用?”
师父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镜心着实答不出,他生在官宦之家,想来这些大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要商议国家大事,要带兵打仗,哪能在洗衣做饭中浪费精力,真要是论起公道,那皇上也要洗衣做饭耕田挑水了,他想起父亲常提起皇上的话,随口答道:“师父日理万机,自然不用亲手洗衣做饭……”
天枢子被他逗笑,又道:“为师是璇玑门掌门,要传授徒儿们武功,三位师弟要教授徒儿们课程,镜名镜恒等弟子也各司其事,可镜玄身为镜字辈,却无一擅长,不去挑粪,也只可挑柴烧火而已,总归也是又脏又累的活。所以啊,我那小师弟认为的公道,是每个人都要挑粪;天璇子天枢子师弟认为的公道,是每个人做能力之内的事情,能耐大的人自然做大事,能耐小的人就要做苦活累活。三人因此争论了许久,我也不知道谁说的对,谁说的错了。”
镜心本以为天璇子天玑子两位师叔刻薄,真论起来,好像说得也不无道理,也犯了难,眉毛皱在一起。
天枢子见他面色愁苦,不禁笑了笑,道:“后来这件事我想了很久,终于想通了。”
镜心急道:“怎么想通的?”
“正如我适才与你打得比方……老大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老二只能干一个人的活,老三连半个人的活都干不来,那你说一人分一个馒头公道吗?”
镜心道:“经师父这么一说,这样又是极不公道的。”
“这事情我本不该想如此之久,还差点偏信了天璇天玑两位师弟的话。咱们太在意公道二字,便是心也忒小了,如两个人分饼,即便大小差不多,总归无法完全一样,我们偏偏要争一张饼两半怎么分,哪个大哪个小,怎么样分才公道。”天枢子又是叹气,“一家人,为何要争一张饼呢?老大虽然饭量大,疼爱老二老三,于是只吃一个馒头,有何不可呢,师弟这般气走不是为公道二字,而是我们太在意公道,从来没把镜玄当成一家人啊!”
镜心一惊,也未想到此处。
“咱们璇玑门,都是穷苦人家的弟子,好些还是孤儿,已无高低贵贱之分,本应该亲如兄弟,相互照料。我若身为父母,即便镜玄再愚钝,也不忍心看他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天枢子凝神看着镜心,道,“所以我对镜名说,日后清扫茅房,挑粪的累活每个人都要做,这个月便从你镜心开始,以后每人值一旬,镜玄空闲下来,也可以随其他师父多学学其它技艺。”
“师父啊,我也是你的徒儿啊。”镜心哭丧着脸,“你看我这般矮小体弱,就忍心看我吃苦吗,为何别人都是十天,我是一个月啊!”
“镜心,为师也是用意颇深,一来你以前过得养尊处优,想磨炼磨炼你的性子,除去焦躁之气;二来你是镜字辈最小的徒儿,还是我天枢子的内徒,你可以好好承担起此事,身为表率,其他师兄弟如何敢有怨言。”天枢子摸了摸镜心的头,“早点休息,以后早些从书院出来,不要误了吃饭的时辰。”
镜心望着师父远去的背影,忍不住道:“娘的贼老道,你自己是掌门,不能身为表率吗?为何偏偏让我表率,还不是嫌屎臭!还他娘的说了这么多话,又是磨炼磨炼我的性子,又是让我身为表率,不就是让我心甘情愿的往你挖得坑里跳吗,真是刘备摔阿斗——收买人心,人家刘备好歹摔了下亲生儿子,你老道只给我一个馒头就让我替你卖命!”说着镜心看了看手中剩下的半个馒头,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又狠狠咬上一口,道:“不吃白不吃!”
镜心返回小舍,昏黄的油灯依然亮着,孙不厌蒙上一本书已睡熟,而被褥中挺出个圆滚滚的大球,随着一声声的呼噜有规律地起伏,想必是钱三喜的肚子。
镜心正欲熄灯,只见灯台下压了个字条,他凑近油灯,展开来看,只见上头写着:
镜心小弟:
兔腿在被子下面,你已欠我二两银子。
这字写得歪七扭八,奇丑无比,正是钱三喜的“杰作”。
镜心从被子中取出用油纸包裹好的兔肉,还有些余温,他就着半个冰冷的馒头,慢慢咀嚼。已经过了新年,不知道碧霞山的冰雪何时才能融化,可林间的山风似乎不那么冷,冻结的大河下也有暗流涌动,这个李家唯一的孩子,突然觉得自己不那么孤单,他笑了笑,抬头望了望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