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有人不知道宋祁,但一定没有人不知道那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这位红杏闹春的宋祁宋子京,还曾有过一段骄阳下的艳遇,后经宋仁宗成全,得抱佳人。
偶然一娇嗔,便为宋夫人
盛夏的阳光,刺目得令人眩晕,宋祁在清晨,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的时候便进了宫门,进宫的小路因为历史的久远而显得日渐陈旧。沿着暗红色的宫墙慢慢走着,宋祁似乎能感觉到暑气从地面蒸腾而起,变成阵阵热浪扑在他的脸上。空气里洋溢着青草温存而又馨香的气味,深吸一口气,能令整个胸腔充盈起满满的幸福感。
天看起来不是很高,有一点灰蒙蒙的色彩,像是灰白老照片的底片那样,模糊不清。看来兴许会下一场暴雨。宋祁将已经汗湿的官府松一松,继续前行,早朝的时间快到了,他作为尚书工部员外郎,不能迟到。
有时,命运的奇异之光会突然绽放,一个躲闪不及,就会撞个满怀。
此时,一列迎面而的官轿令宋祁停下脚步;他俯首而立,这是礼仪,也是规矩。那是个“天就是天,地就是地”的年代里,宋祁无论多么焦急,都只能垂首站立,寄希望于官轿可以快些通过,好赶上今日的早朝。
待官轿通过,他正准备转身离去之时,却被一声娇嗔留住了步伐,“啊,这不就是宋公子吗?”宋祁抬头不期然的一望,便看到了官轿后边逶迤而行的佳人。
有的美赏心悦目,有的美令人情难自禁,还有的美雍容华贵却有点心存距离,但有一种美却是恰到好处,令人怦然心动、辗转难眠。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风盎然的《诗经》时代,可以让相悦的男女相互坦露情怀。而在宋朝,在这宫墙下,宋祁却只能遏制自己心中已经燃起的火焰,用淡然的神色回应女子那一眼深望。
宋祁木讷地望着宫女离去的北影,心中暗涌出阵阵情愫。或许每一个男人在与倾城之貌遭遇时,总会笨拙如情窦初开的孩子,除了怔怔地凝望,也不知道如何去回应。等到小宋回过神来的时候,那顶轿子早已不见了踪迹,佳人也无芳踪可寻。
刹那花开,然后又瞬间凋零。刚刚被唤起的情感忽然又查无所踪荡然无存。宋祁的心里如打翻的五味瓶,百感交集。但填满内心最多的恐怕还是郁闷。
那天,他回到住所后便题词一首,以纪念这次“后会无期”的相遇。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鹧鸪天》
宋祁一生写词无数,却只有这首用情最深。可能是想到此番擦肩而过,不知道又要几生几世才能换来这回眸后的心跳。心中纵有万般滋味,又如何能与时光细说。然而,命运的翻云覆雨和绝处逢生,常常令人意想不到。本是想祭奠还没来得及开始便已经结束的感情,却没想到一首无心之词竟令他实现夙愿。
相传,这首词几经辗转最终落入皇帝之手。宋仁宗在读到这首词后大笑道,“哪里就会更隔蓬山几万重呢?”于是派人在宫中寻找那名宫女,找到后便送入宋祁家中,就此化解了才子的一番相思之苦,也铸就了一段古今佳话。
这便是《鹧鸪天》这首词的由来。不论真假,也不论宋祁与那位宫女日后是否能携手游湖,相伴白头,只需想到那灵犀的心意相通,能够穿越二人之间原本“山水万重”的距离,便足以令人欣慰。
时至今日,宫墙依旧斑驳,山长水远的故事却因时光的雕琢而更显传奇。世间如有轮回,此生是否还会邀约,在某个日光艳艳的角落,擦肩而过?有好事者说这样的“闪婚”会不会是一场“闪离”的悲剧?这种担心真有点杞人忧天。但曾经拥有,爱我所爱,愿我所愿,情真意切,一切便是足够。
时光固然不会为千年前的故事而停留,但是也从未阻止我们追逐幸福的脚步。
且向花间留晚照
宋祁虽然因为一首《鹧鸪天》,赢得暖玉温香抱满怀,其真正成名作却得益于《木兰花》这首词。因为这首词,宋子京赢得了“红杏尚书”的雅称。
东城渐觉风光好,觳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木兰花》
这首词写景抒情都颇具特色,将春之美景铺展开来,东城的无限好风光也就此开展。从春波绿水被风吹出粼粼波纹开始,到杨柳初露枝芽,远观如同烟雾一般笼罩上空,轻如浮云。游走间,笔行之处,必将风光逐步抖落出来,如同一幅隽美的春图。
词的重点在一个“闹”字。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称赞宋祁的这句“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的确如此,除了这“闹”字,只怕其他词用在这里都会词不达意,宋祁也赢不来那“红杏尚书”的美名。
词的下阙开谈便是清谈笑语,“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道出人生一世苦多乐少,甚至为了博得开口一笑,哪怕掷出千金也在所不惜。不知最初在宫墙里偶遇佳人时,宋祁是否也这般想过。也许为了能够将晚照留于花间,令佳人那一瞬间的回眸定格脑海,他恨不得倾其所有。但不要就此以为宋祁流连美色,无所作为;实际上,他只是感叹人生苦短,相见恨晚而已。
这样看来,《木兰花》总是恍惚间给人一种错觉,你觉得他似乎是在谈风景,又好似是在谈风月;当你想结实地研究一下这里边的情愫,却又觉得这明明是在谈风景。所谓“虚虚实实,情景交融”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说一首《鹧鸪天》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谈,那这首《木兰花》便是才子神韵的充分彰显。“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其实应该加一句“红杏闹春宋子京”才是。
人生的悲欢常常并不能以功名利禄计。对于普通人来说,求名求利求美女,得到了便欢天喜地,得不得便要怨天尤人。对宋祁这样的文学青年来说,得到了固然会珍惜,但心里的落寞却也没办法填满,暂且称为特异的孤独。
宋祁虽然在朝为官,仕途坦荡,万事不缺,但他却并不快乐。他总是像一个落魄文人落落寡欢,“远梦无端欢又散,泪落胭脂,界破蜂黄浅。整了翠鬟匀了面,芳心一寸情何限。”
这是宋祁的词,也是宋祁的心。
在那片远梦中,妇人感情伤怀,泪眼迷蒙,不知情何以堪,想必对宋祁而言也是如此,欢聚无端,离散也无端。晏殊曾感言:“一曲新词酒一杯,夕阳西下几时回?”遣词造句虽不相同,所言之物却是相似。他们都希望将最初的相遇延续千年,否则一旦错过,西下的夕阳几时才能回转?
时间像是一条河流,静静流淌,但是那彼岸的花朵,你永远都无法摘得。因为当生命悄然枯竭,岁月将安然过去,若有来世,我们定要携手重来:我不再是宋朝官员,你也不再是皇朝中人,我们只要一间茅屋,安居湖边,看日升日落,品世间四季,这就是一生的期盼,是“浮生长恨欢娱少”的期盼。
宋祁心中作何想后人不得而知,但词如心声,从他所写也看窥出他心中所想的七八分。大概也不过是想要将与佳人初见时的光景一分一秒都抓在手心里,任凭“更隔蓬山几万重”,任它“且向花间留晚照”,只要当时盛开如花,绽放如莲。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繁花似锦的一生到头来也终究是冷梦一场。词如人生,人生如词,几百年后,纳兰同样神情萧瑟地写下传世名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由此可见,世间情感多数不过是南海一梦。相见之后,经历过离别的断肠苦楚,然后便安静地归于时间的深处。
一切只是慈悲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