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阿姆斯特丹伦勃朗俱乐部,一座伦勃朗铜像立在进门处,长时间雨水浸泡,眼袋下角和左肩处已有白色缺口。铜像下是一座石制转盘,贴着铜像摆了一圈菊花,远远看去伦勃朗就像是腾驾在一层白雾之上。除此以外转盘上再无他物,没有秋千或躺椅,也没有任何蓝色或黄色指示标,整个转盘的设置完全是为伦勃朗铜像服务的。转盘两边各分出三米宽的道路,这样的宽度任何车辆都能够顺利通过转盘旁的道路。道路两旁各自载着大片郁金香,粉、红、黄色的花错落有致,两边的分布完全吻合,从上空看像极了一个阿拉伯数字“8”被切割分成了两个法语或英语音标。过了转盘走三百米,才算真正进入别墅区,这三百米的路旁栽满了风信子,朝风信子那个方向看去,隐约能看见一座低矮丑陋的建筑,那是变压房,几根粗壮庞大的水管贴在房子周围,好似其中的一只耳朵。第一幢别墅是会客楼,三层的建筑,雕花实木大门半掩着,四根粘泥的白柱支撑着凸出的门廊,红里透着土黄色的房瓦铺设其上,下雨时雨水顺着瓦流入两旁低洼的草地里,溅起的水花丝毫沾不到门前的台阶。台阶两侧有略微的青色,显然青苔被及时用开水烫去了。没有爬山虎之类的植物,耳室的窗户上挂着串串葡萄风信子,用紫色的针线连接而成,看起来毫无违和感。过了会客楼,艺术楼和会议楼便出现在眼中,会议楼同会客楼的外表没什么区别,而艺术楼则有哥特式建筑的楼顶,一串铁楼梯架设在楼的右侧,楼梯外壁锈迹斑斑,让人很难相信这是艺术楼。这两幢楼后才是住宅区,当然哈格特·伦勃朗的住宅楼位于正中的位置,这是常识。但是不能带大家去参观了,因为水野君已经走到了会议楼的门前。这次是铁门,龙头图案刻在其上。水野走到台阶旁,用手指数了数,在第四个茶花上用力按了下去,铁门缓缓向外开启。水野走了进去,走过门内的男仆石雕后,门缓缓关上了。男仆石雕手上拿着一块长抹布,眼睛朝下似乎在盯着水野的脚,脖子和前胸弯成七十五度角,恭恭敬敬,脸上没有一丝抱怨神色。客厅里,木质长桌引人瞩目,足足可以坐下五十个人,桌面是大理石结构,丝质窗帘垂在导轨尽头,外面的光反射在大理石桌面上,映出白榉树茂盛的树冠和藏在树枝上抖动肉球状身体的麻雀,桌旁的酒柜和书柜混合在一起,不知牌子的鸡尾酒下灰尘满满,风稍稍一吹便会有漫天飞屑。两本精装英国史用硬纸板包裹着,还是摆在书柜最上角最右侧的位置。楼梯贴墙而筑,墙上贴有草原行军图纸,讲述的是成吉思汗的故事,楼梯扶手极为平常,铁栏杆层层而上,上面架着一层毫无亮点的木厚板,楼梯台阶上铺着酒店里的那种红色垫子,看起来也极为平常。
“水野君,好久不见啊。”楼梯上传来人声和脚步声,水野听得出来,这正是哈格特的声音。
皮鞋摩擦着红色楼梯垫,愈来愈响,很快哈格特的脸就呈现在了水野的视网膜上。
“十年不见,水野,你老了不少啊。”
“你也一样,从前就不帅气,现在看更加寒碜。”
两个人交流都是用英语,水野的发音显然更加标准。
“聊聊吧。”
两个人坐到长会议桌上,哈格特从真空袋里拿出两只高脚杯,又从真空箱里拿出一瓶红酒,两人各自倒了一小杯。
“老了,不敢喝烈酒了,想想咱们二十年前喝得多猛。”
“是啊,咱们俱乐部刚成立那会,你都得从地窖里拿酒。”
哈格特笑了,“什么年代了还地窖,是从真空箱里拿的。”
“他们来了吗?”
“你是第二个到的,最没出息的那个来了。”
“那个有高卢血统,贵族头衔,来自日内瓦的帕萨里克·哈比?”
“这么长一大串你还记得?你也不必抬举他,谁都知道他的法国贵族头衔是编造的,几十年了仍是最没出息的那一个。”
“还在日内瓦?”
“去了布鲁塞尔,仓库管理员,不过他完成了任务。”
“英格兰小子和比利时人入局了?”
“不错,我们的计划还是合理周全的,‘假贵族’用一个普通的东南亚瓷器瓶就骗了那个比利时人的董事长,成功安排他们入了局。”
“英格兰小子是怎么跟比利时人混到一起的?”
“这事情倒也巧,那个董事长跟英格兰小子的老师交情深,那个老师跟英格兰小子的交情又深,竟然把他介绍到了比利时人手下当了个翻译。真是太巧了,有机会我一定要会一会这个教授,真是帮我省了不少功夫。”
“如果那个教授没插手,你打算怎么办?”
“那就来个先斩后奏,让管家冒充那个公司的董事长,邀请他来上班。那个英格兰小子是伦敦大学的,估计是个人才,哪个公司不想要人才,何况是做那种事情的公司。对了,你那边怎么样?”
“也妥当了,可惜啊他是我最欣赏的年轻人,他的宝贝妻子也是。”
“能活成什么样,不还是得看他们自己啊,你不是也想看看他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嗯,我还是希望他不要失掉自己。‘豪猪’呢,仍是没有回心转意么?”
“没有,他一直跟我们对着干,他偷了那幅画,不过他好像对我们的计划还是有兴趣。”
“我想是因为他自己在画里的缘故吧。”
“大概是如此,不过我的确要感谢他,我搜集的种种情报显示,我们的计划在完美地如期地进行,在基萨我们会见到他的,不过我还是不放心,他是这一切最难以捉摸的一点。”
“的确,画在他手里,他完全可以打破这个局,而他却设好了这个局。”
“我还有个疑问,你当初为什么要画那个中国人?”
“这算是个意外吧,十多年前我受邀去上海参加一个美术界的国际研讨会,会议结束后我打算当天返回东京,在去虹桥的地铁上我看见了一双忧郁的眼睛,他的所属是个小男孩。我始终记得那双眼睛,如地下溶洞般深邃。他途中一直握着扶手,盯着我这面的地铁门望,没说一句话,地铁上那么多人,他是最忧郁的那一个,我感触很深,仿佛找到了一丝童年的影子,就把他画了下来。”
“哦,这一点我要批评你了,水野,如果让我来布局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把这个中国人套在里面。”
“说实话,我也没有办法,那他是怎么入局的?”
“我们所有的局都是从那个叫阿雷的孩子开始的,巧的是那个阿雷认识那个中国人,显然‘豪猪’让他看到了画,你瞧那个中国人已经到了基萨了。我们原本是在捏造命运,却不想这就是他们的命运。好了水野,让我们来看看谁来了。”
哈格特把手机递给水野,里面是监控画面,一个穿着长袖衬衫的中年人正往会议楼走来。
“让我们欢迎主教大人!好了,水野,你在这里坐着,我去把那个窝囊废喊来。哦,等等,你瞧!咱们还有个意外的客人!”
因苏亚·莫尔伦满脸堆笑走进来的时候,哈格特·伦勃朗、帕萨里克·哈比、水野天久都坐在长会议桌上等他。
“你好啊,主教先生!”
“啊,哈格特先生,几位都到了啊!二当家呢,没来吗?”
“他带人去基萨了。”
“三当家呢?还是老样子吗?”
“还是痴痴呆呆的,倒是喜欢到处乱跑,我也不想管他。”
“那么除了‘豪猪’,我们伦勃朗俱乐部就算到齐了。”帕萨里克说。
“这么说不大贴切,日内瓦的高卢贵族,我们只能算是老伦勃朗俱乐部了,新的不正在成立么。哦,主教先生,你处理好了吗?”
“已经到基萨了。”
“很好,来,咱们坐下喝几杯,你是我们俱乐部里看起来最年轻的的了。来,让我们一起等等客人。”
“客人?什么客人?”
“哦,你瞧他不正在门口呢吗?进来吧,帅气的先生!”
这时穿着一身西服的人走了进来,脚上穿着发出声音极小的帆布鞋,手表紧紧地勒在手臂上,生怕发出声响。
“这一路上我算是很谨慎了,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哈格特冷笑一声:“你一路上所见的花,每一朵上都有我的监视器。来,主教先生,说一说他是谁吧。”
因苏亚托着腮端详了一番:“这不是安迪先生吗?您可是做梦都想抓住我啊。”
安迪冷冷地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哎呀,安迪先生,您不是明知故问吗?所为知己知彼,如果不了解自己的对手,那不是输定了吗?是不是,安迪先生?”
“你这次别想跑了。”
“啊,这位安迪先生,您不妨坐过来,我们喝喝酒聊聊天,消消火气。”哈格特笑着说。
“你得跟我走,你没有自由了!”安迪瞪着因苏亚,拿出手铐说。
因苏亚还是满面笑容:“安迪先生,你就不想知道你钟情的瓦伦蒂娜小姐怎么样了吗?”
“什么?瓦伦蒂娜?你把她怎么样了?”
“你瞧瞧,多么焦急的情郎啊!”因苏亚和哈格特都大笑起来。“可惜啊,她喜欢的是我。”
“呸!一个邪教徒竟然如此猖狂。”
“算了,安迪先生,您来一趟也不容易,反正这一切也都快结束了,我不妨对你说一说我们的历史吧。我们也需要一个计划的见证者。”
“哦?我倒是很想听听。”
安迪收起手铐挂回腰间,与因苏亚面对面坐下。
“你所在的地方,叫伦勃朗别墅区,一战后建立,到我这一辈已经四代了,从名字上你就可以知道,我们家族是伦勃朗的后人,就是画《夜巡》的那个人,相信你也看到那座铜像了,没错,那就是他。我们家族是个美术世家,家业庞大,人丁兴旺,但到了我这一辈,竟没有画画出色的人。作为一家之主,我绝不容许这样的现象发生,于是我在国际上光交好友,就认识了这几位才华出众的人,并且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我们过着潇洒的生活,每日喝酒相聚,但有一天我们讨论到了一个叫人性的话题,我们都深刻觉得这个叫人性的东西,我们没有完全理解,而我们已经熟知自己的圈子里人们的品性,所以要了解人性,就得从未知的年轻的人身上着手。趁着劲,我们便成了一个探讨人性,以美术表达人性的俱乐部——伦勃朗俱乐部,我们几位和一个叫‘豪猪’的人组成了这样一个秘密的俱乐部。为了探究这一话题,我们为不同的孩子构造了不同的命运。我负责指挥和策划,其他几位成员负责寻找这样的孩子,画出这个孩子的主要轮廓。在我的电脑里,有一个强大的推算系统,它能够根据人小时候的模样来推算出他十年或二十年后的样子,最后由水野执笔,把这些在一幅画中画出,推测他们的神态,探究有关命运的东西。”
“这跟你所说的人性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问的好,人各自为其利益,在巨大的不可抗的命运面前,人真正显露出来的最真实的东西,例如动作、情感,所体现的才是人性。”
“你是怎样策划的?”
哈格特笑道:“你太着急了,安迪先生,这个问题我会慢慢告诉你。而现在,我们要去见一位伟大的年轻画家,是个中国人。水野君,你老了,这位年轻的画家可以接替你,把命运的终点画出来。”
“我倒是也想看看这命运的终点到底是个什么情景!”
“那瓦伦蒂娜呢?”
“哦,你放心,安迪先生。你是我们尊贵的客人,你所关心的人,在我的剧本里可是个关键角色呢!”